西游记宫

书    

悟一子批点西游真诠

 

 

 

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

 

 

话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真个是名胜之邦。彼时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贞观,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众官,朝拜礼毕,有魏征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宁静,应依古法,开立选场,招取贤士,擢用人材,以资化理。太宗道:贤卿所奏有理。就传招贤文榜,颁布天下:各府州县,不拘军民人等,但有读书儒流,文义明畅,三场精通者,前赴长安应试。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陈名萼,表字光蕊,见了此榜,即时回家,对母张氏道:朝廷颁下黄榜,诏开南省,考取贤才,孩儿意欲前去应试。倘得一官半职,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光耀门闾,乃儿之志也。特此禀告母亲前去。张氏道:我儿读书人,幼而学,壮而行,正该如此。但去赴举,路上须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来。光蕊便吩咐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辞母亲,趱程前进。到了长安,正值大开选场,光蕊就进场。考毕,中选。及廷试三策,唐王御笔亲赐状元,跨马游街三日。

不期游到丞相殷开山门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唤温娇,又名满堂娇,未曾婚配,正高结彩楼,抛打绣球卜婿。适值陈光蕊在楼下经过,小姐一见光蕊人材出众,知是新科状元,心内十分欢喜,就将绣球抛下,恰打着光蕊的乌纱帽。猛听得一派笙箫细乐,十数个婢妾走下楼来,把光蕊马头挽住,迎状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时出堂,唤宾人赞礼,将小姐配与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毕,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欢饮一宵。二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

次日五更三点,太宗驾坐金銮宝殿,文武众臣趋朝。太宗问道:新科状元陈光蕊应授何官?魏征丞相奏道:臣查所属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职。太宗就命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误限期。光蕊谢恩出朝,回到相府,与妻商议,拜辞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

离了长安登途,正是暮春天气,和风吹柳绿,细雨点花红。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亲张氏。张氏道:恭喜我儿,且又娶亲回来。光蕊道:孩儿叨赖母亲福庇,忝中状元,钦赐游街,经过丞相殷府门前,遇抛打绣球适中,蒙丞相即将小姐招孩儿为婿。朝廷除孩儿为江州州主,今来接取母亲,同去赴任。张氏大喜,收拾行程。在路数日,前至万花店刘小二家安下。张氏身体忽然染病,与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调养两日再去。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见店门前有一人提着个金色鲤鱼叫卖,光蕊即将一贯钱买了,欲待烹与母亲吃,只见鲤鱼闪闪眨眼,光蕊惊异道:闻说鱼蛇眨眼,必不是等闲之物!遂问渔人道:这鱼那里打来的?渔人道:离府十五里洪江内打来的。光蕊就把鱼送在洪江里去放了生。回店对母亲道知此事,张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钦限紧急,孩儿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亲身体好否?张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时路上炎热,恐添疾病。你可这里赁间房屋,与我暂住。付些盘缠在此,你两口儿先上任去,候秋凉却来接我。光蕊与妻商议,就租了屋宇,付了盘缠与母亲,同妻拜辞前去。

途路艰苦,晓行夜宿,不觉已到洪江渡口。只见稍水刘洪、李彪二人,撑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当有此灾难,撞着这冤家。光蕊令家僮将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齐齐上船,那刘洪睁眼看见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绿柳蛮腰,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与李彪设计,将船撑至没人烟处,候至夜静三更,先将家僮杀死,次将光蕊打死,把尸首都推在水里去了。小姐见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将身赴水。刘洪一把抱住道:你若从我,万事皆休!若不从时,一刀两断!那小姐寻思无计,只得权时应承,顺了刘洪。那贼把船渡到南岸,将船付与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带了官凭,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却说刘洪杀死的家僮尸首,顺水流去,惟有陈光蕊的尸首,沉在水底不动。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见了,星飞报入龙宫,正值龙王升殿,夜叉报道: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个读书士子打死,将尸撇在水底。龙王叫将尸抬来,放在面前,仔细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谋死?常言道,恩将恩报。我今日须索救他性命,以报日前之恩。即写下牒文一道,差夜叉径往洪州城隍、土地处投下,要取秀才魂魄来,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唤小鬼,把陈光蕊的魂魄交付与夜叉去。夜叉带了魂魄到水晶宫,禀见了龙王。

龙王问道:你这秀才,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礼道:小生陈萼,表字光蕊,系海州弘农县人。忝中新科状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边上船,不料稍子刘洪,贪谋我妻,将我打死抛尸。乞大王救我一救!龙王闻言道:原来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鲤鱼,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难,我岂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尸身安置一壁,口内含一颗定颜珠,休教损坏了,日后好还魂报仇。又道:汝今真魂,权且在我水府中做个都领。光蕊叩头拜谢,龙王设宴相待不题。

却说殷小姐痛恨刘贼,恨不食肉寝皮,只因身怀有孕,未知男女,万不得已,权且勉强相从。转盼之间,不觉已到江州。吏书门皂,俱来迎接。所属官员,公堂设宴相叙。刘洪道:学生到此,全赖诸公大力匡持。属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视民如子,讼简刑清。我等合属有赖,何必过谦?公宴已罢,众人各散。

光阴迅速。一日,刘洪公事远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叹。忽然身体困倦,腹内疼痛,晕闷在地,不觉生下一子。耳边有人嘱曰:满堂娇,听吾叮嘱。吾乃南极星君,奉观音菩萨法旨,特送此子与你。异日声名远大,非比等闲。刘贼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护。汝夫已得龙王相救,日后夫妻相会,子母团圆,雪冤报仇有日也。谨记吾言,快醒!快醒!言讫而去。小姐醒来,句句记得,将子抱定,无计可施。忽然刘洪回来,一见此子,便要淹杀。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抛去江中。

幸喜天早,刘洪忽有紧急公事远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贼人回来,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抛弃江中,听其生死。倘或皇天见怜,有人救得,收养此子,他日还得相逢。但恐难以识认,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纸,将父母姓名、跟脚缘由,备细开载;又将此子左脚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验。取贴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门。幸喜官衙离江不远,小姐到了江边,大哭一场。正欲抛弃,忽见江岸岸侧飘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祷,将此子安在板上,用带缚住,血书系在胸前,推放江中,听其所之。小姐含泪回衙不题。

却说此子在木板上,顺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脚下停住。那金山寺长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无生妙诀。正当打坐参禅,忽闻得小儿啼哭之声,一时心动,急到江边观看。只见涯边一片木板上,睡着个婴儿,长老慌忙救起。见了怀中血书,方知来历。取个乳名,叫做江流,托人抚养。血书紧紧收藏。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江流年长一十八岁。长老就叫他削发修行,取法名为玄奘,摩顶受戒,坚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气,众人同在松阴之下,讲经参禅,谈说奥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难倒,和尚大怒骂道: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还在此捣甚么鬼!玄奘被他骂出这般言语,入寺跪告师父,眼泪双流道:人生于天地之间,禀阴阳而资五行,尽由父生母养,岂有为人在世而无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问父母姓名。长老道:你真个要寻父母,可随我到方丈里来。玄奘就跟到方丈,长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个小匣儿,打开来取出血书一纸,汗衫一件,付与玄奘。玄奘将血书拆开读之,才备细晓得父母姓名,并冤仇事迹。

玄奘读罢,不觉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十八年来,不识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亲。此身若非师父捞救抚养,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寻见母亲,然后头顶香盆,重建殿宇,报答师父之深恩也!师父道:你要去寻母,可带这血书与汗衫前去,只做化缘,径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亲相见。

玄奘领了师父言语,就做化缘的和尚,径至江州。适值刘洪有事出外,也是天教他母子相会,玄奘就直至私衙门口抄化。那殷小姐原来夜间得了一梦,梦见月缺再圆,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这贼谋杀,我的儿子抛在江中,倘若有人收养,算来有十八岁矣,或今日天教相会,亦未可知。……正沉吟间,忽听私衙前有人念经,连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玄奘答道:贫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长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长老的徒弟……”叫进衙来,将斋饭与玄奘吃。仔细看他举止言谈,好似与丈夫一般。……小姐将从婢打发开去,问道:你这小师父,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谁?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说起来,冤有天来大,仇有海样深!我父被人谋死,我母亲却被贼人占了。我师父法明长老,教我在江州衙内寻取母亲。小姐问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唤温娇。我父姓陈,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为玄奘。小姐道:温娇就是我。但你今有何凭据?玄奘听说是他母亲,双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见有血书汗衫为证!温娇取过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儿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识生身父母,今朝才见母亲,教孩儿如何割舍?小姐道:我儿,你火速抽身前去!刘贼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装一病,只说先年曾许舍百双僧鞋,来你寺中还愿。那时节,我有话与你说。玄奘依言拜别。

却说小姐自见儿子之后,心内一忧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饭不吃,卧于床上。刘洪归衙,问其缘故。小姐道:我幼时曾许下一愿,许舍僧鞋一百双。昨五日之前,梦见个和尚,手执利刃,要索僧鞋,便觉身子不快。刘洪道:这些小事,何不早说?随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内百姓,每家要办僧鞋一双,限五日内完纳。百姓俱依派完纳讫。小姐对刘洪道:僧鞋做完,这里有甚么寺院,好去还愿?刘洪道:这江州有个金山寺、焦山寺,听你在那个寺里去。小姐道:久闻金山寺好个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刘洪即唤王、李二衙办下船只。小姐带了心腹人,同上了船,稍水将船撑开,就投金山寺去。

却说玄奘回寺,见法明长老,把前项说了一遍。长老甚喜。次日,只见一个丫鬟先到,说夫人来寺还愿。众僧都出寺迎接。小姐径进寺门,参了菩萨,大设斋衬,唤丫鬟将僧鞋暑袜,托于盘内。来到法堂,小姐复拈心香礼拜,就教法明长老分俵与众僧去讫。玄奘见众僧散了,法堂上更无一人,他却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脱了鞋袜看时,那左脚上果然少了一个小指头。当时两个又抱住而哭,拜谢长老养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会,恐奸贼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祸。小姐道:我儿,我与你一只香环,你径到洪州西北地方,约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里有个万花店,当时留下婆婆张氏在那里,是你父亲生身之母。我再写一封书与你,径到唐王皇城之内,金殿左边,殷开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将我的书递与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统领人马,擒杀此贼,与父报仇,那时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来。我今不敢久停,诚恐贼汉怪我归迟。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过师父,即时拜别,径往洪州。来到万花店,问那店主刘小二道:昔年江州陈客官有一母亲住在你店中,如今好么?刘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后来昏了眼,三四年并无店租还我,如今在南门头一个破瓦窑里,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许久,到如今杳无信息,不知为何。玄奘听罢,即时问到南门头破瓦窑,寻着婆婆。婆婆道:你声音好似我儿陈光蕊。玄奘道:我不是陈光蕊,我是陈光蕊的儿子。温娇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娘怎么不来?玄奘道:我爹爹被强盗打死了,我娘被强盗霸占为妻。婆婆道:你怎么晓得来寻我?玄奘道:是我娘着我来寻婆婆。我娘有书在此,又有香环一只。那婆婆接了书并香环,放声痛哭道:我儿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义忘恩,那知他被人谋死!且喜得皇天怜念,不绝我儿之后,今日还有孙子来寻我。玄奘问: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亲,终日悬望,不见他来,因此上哭得两眼都昏了。玄奘便跪倒向天祷告道:念玄奘一十八岁,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今日领母命来寻婆婆,天若怜鉴弟子诚意,保我婆婆双眼复明!祝罢,就将舌尖与婆婆舔眼。须臾之间,双眼舔开,仍复如初。婆婆觑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孙子!恰和我儿子光蕊形容无二!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领婆婆出了窑门,还到刘小二店内,将些房钱赁屋一间与婆婆栖身;又将盘缠与婆婆道:我此去只月余就回。

随即辞了婆婆,径往京城。寻到皇城东街殷丞相府上,与门上人道:小僧是亲戚,来探相公。门上人禀知丞相,丞相道:我与和尚并无亲眷。夫人道:我昨夜梦见我女儿满堂娇来家,莫不是女婿有书信回来也。丞相便教请小和尚来到厅上。小和尚见了丞相与夫人,哭拜在地,就怀中取出一封书来,递与丞相。丞相拆开,从头读罢,放声痛哭。夫人问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这和尚是我与你的外甥。女婿陈光蕊被贼谋死,满堂娇被贼强占为妻。夫人听罢,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烦恼,来朝奏知主上,亲自统兵,定要与女婿报仇。

次早,丞相入朝,启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状元陈光蕊,带领家小江州赴任,被稍水刘洪打死,占女为妻;假冒臣婿,为官多年。事属异变。乞陛下立发人马,剿除贼寇。唐王见奏大怒,就发御林军六万,着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领旨出朝,即往教场内点了兵,径往江州进发。晓行夜宿,星落乌飞,不觉已到江州。殷丞相兵马,俱在北岸下了营寨。星夜令金牌下户唤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对他说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过江而去。天尚未明,就把刘洪衙门围了。刘洪正在梦中,听得火炮一响,金鼓齐鸣,众兵杀进私衙,刘洪措手不及,早被擒住。丞相传下军令,将刘洪一干人犯,绑赴法场,令众军俱在城外安营去了。

丞相直入衙内正厅坐下,请小姐出来相见。小姐欲待要出,羞见父亲,就要自缢。玄奘闻知,急急将母解救,双膝跪下,对母道:儿与外公,统兵至此,与父报仇。今日贼已擒捉,母亲何故反要寻死?母亲若死,孩儿岂能存乎?丞相亦进衙劝解。小姐道:吾闻妇人从一而终。痛夫已被贼人所杀,岂可靦颜从贼?止因遗腹在身,只得忍耻偷生。今幸儿已长大,又见老父提兵报仇,为女儿者,有何面目相见!惟有一死以报丈夫耳!丞相道:此非我儿以盛衰改节,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为耻!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泪道:你二人且休烦恼,我今已擒捉仇贼,且去发落去来。即起身到法场。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获水贼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军牢押过刘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状,招了先年不合谋死陈光蕊情由,先将李彪钉在木驴上,推去市曹,剐了千刀,枭首示众讫;把刘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陈光蕊处,丞相与小姐、玄奘,三人亲到江边,望空祭奠,活剜取刘洪心肝,祭了光蕊,烧了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惊动水府。有巡海夜叉,将祭文呈与龙王。龙王看罢,就差鳖无帅去请光蕊来到,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边祭你,我今送你还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颗,走盘珠二颗,绞绡十端,明珠玉带一条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会也。光蕊再三拜谢。龙王就令夜叉将光蕊身尸送出江口还魂,夜叉领命而去。

却说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将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拚命扯住。正在仓皇之际,忽见水面上一个死尸浮来,靠近江岸之旁。小姐忙向前认看,认得是丈夫的尸首,一发嚎啕大哭不已。众人俱来观看,只见光蕊舒拳伸脚,身子渐渐展动,忽地爬将起来坐下。众人不胜惊骇。光蕊睁开眼,早见殷小姐与丈人殷丞相同着小和尚俱在身边啼哭。光蕊道:你们为何在此?小姐道:因汝被贼人打死,后来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长老抚养长大,寻我相会。我教他去寻外公,父亲得知,奏闻朝廷,统兵到此,拿住贼人。适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还魂。光蕊道:皆因我与你昔年在万花店时,买放了那尾金色鲤鱼,谁知那鲤鱼就是此处龙王。后来逆贼把我推在水中,全亏得他救我,方才又赐我还魂,送我宝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这儿子,又得岳丈为我报仇。真是苦尽甘来,莫大之喜!

众官闻知,都来贺喜。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谢所属官员,即日军马回程。来到万花店,那丞相传令安营。光蕊便同玄奘到刘家店寻婆婆。那婆婆当夜得了一梦,梦见枯木开花,屋后喜鹊频频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孙儿来也?说犹未了,只见店门外,光蕊父子齐到。小和尚指道:这不是俺婆婆?光蕊见了老母,连忙拜倒。母子抱头痛哭一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算还了小二店钱,起程回到京城。进了相府,光蕊同小姐与婆婆、玄奘都来见了夫人。夫人不胜之喜,吩咐家僮,大排筵宴庆贺。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为‘团圆会’。真正合家欢乐。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将前后事情备细启奏,并荐光蕊才可大用。唐王准奏,即命升陈萼为学士之职,随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禅,送在洪福寺内修行。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玄奘自到金山寺中报答法明长老。

不知后来事体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一子曰:读书不具只眼,埋没古人苦心。譬犹食珍味而不知甘美,获卞璞而等之碔砆也。虽然,难矣哉!闲尝阅历经史注疏解义,条分缕析,每多异同,未能洞然。况此书旁通曲喻,隐括寓意,数百年中,例之稗乘齐谐,漫亵轻评,徒以供笔墨之笑傲而已。呜呼!读圣贤之书困难,读神仙之书为尤难!读神仙之书而不觉为神仙之书,乃欲确知其为神仙之书之妙,不更难乎!读不觉为神仙之书而欲确知其为神仙之书之妙,乃欲显发书中之妙,使人人确知其为神仙之书之妙,而无不为神仙,不更难乎!

如此篇,读者谓不过叙述唐僧履历己耳,无甚意味。且事迹矛盾,于世法俗情亦多未洽,难可信据。如高结彩接,抛球卜婿,婚礼所不载。状元之母,何至单身侨寓?宰相之女,宁乏护送赴官?州牧夫人,断难私到江干。片板作筏,亦非保赤善策。抛球之爱女,何一去不相往来?现宦之慈闱,何别后遂成乞丐?即曰官拘资格,必无一十八年不调!虽云亲故蔬稀,岂无一二瓜葛闻问?寻亲认母,何能径入内衙?直吐肝膈,岂斗大之州,署冷官寒,不设阍人之后闭,终鲜臧获、青衣之在侧耶?及事败成擒,又何以统兵六万之多乎?种种不经,读者厌听。前人辄将此篇删斥,以为可有可无。噫!仙师学贯古今,胸罗造化,熟谙世态人情,典章矩矱,岂肯下此疏漏之笔?不知仙师寓意立言之高妙,正在于此,而非众人所能测识也。盖仙师直溯玄奘父母生身之由,以明作用金丹大道之本,后篇之八十一难基此,正果成真基此,总不外救活金色鲤鱼,以水生金,颠倒反覆之旨也。

夫金能生水,失水则就刀俎而不能全生。水能生金,得金则通神灵而且能救死。故全金之生,万以自全其生;救金之死,即以自救其死;一贯之旨也,观音奉旨上长安之旨也。故母能生子,子又能生母,母子互相生,而丹法备矣。试观“满堂娇州衙生下一子,耳边南极星君叮嘱曰:‘奉观音法旨,日后夫妻母子团圆,谨记吾言。快醒,快醒!'"实为提醒世人,岂止为满堂娇一人而设哉!“满堂”者,金也,开山之所出也。“江流”者,水也,金嬬之所产也,金生水也;“私出江边抛弃”,金生水也;“直流至金山停妆,金生水也。“在江州衙内寻我母亲”,水生金也;“忙进宅内将母救解”,水生金也;“慌得玄奘拚命扯妆,水生金也。然不辞世上诸般之伪,不知水中一味之真,此惟大士之神观,为能奉其的旨也。

现音奉旨上长安,欲长安观见大道也。无奈长安“改元贞观”,仅能窥观仿佛,同女子之贞而己。上有贞观之主,则不能观见大道;而下有魏征之相,自不能启沃大观。“魏”,音“伪”,伪也;“征”,外验也。观既贞而不大,则征自伪而不真,恭已无为之化邈焉,举世莫能观矣。此义非予穿凿,请观仙师篇首提出“贞观魏征”四字,大是分明。试就玄奘父母之所遇而观其伪:开选擢元,授职之任,光蕊也,而任事者实据贼刘洪,求贤用人之伪有征。以宰执之女而抛球自媒,失夫妇正始之道,婚礼之伪有征。命官死于盗,贼党横于官,君相不知,寮寀莫问,君臣法度之伪有征。一官十八年不调,纵贼虐民而不知,铨选之莫之伪有征。缚一伪州,统兵六万,军政庙算之伪有征。文章为进身之阶,不知为杀身之梯,文章之伪有征。居官为荣身之地,不知为亡身之途,功名之伪有征。离母之任而生死不相闻,欲显亲而又以丐亲,荣辱之伪有征。挈妻同行,而分飞在顷刻,恩爱之伪有征。久历年所,父母不卜儿女之存亡,儿女莫通父母之音信,亲故不能周旋,交游亦无相措,眷属朋友之伪有征。

光蕊得官得妻,伪也;刘洪得官得妻,则伪中之伪也。光蕊得君得民,伪也;刘洪得君得民,则伪中之伪。光蕊得死得生,伪也;刘洪得生得死,则伪中之伪。张夫人有子而无子,母子之伪。殷小姐有夫而无夫,夫妻之伪。开山夫妇有女而无女,孝慈之伪。

一切皆伪之征也,—切皆贞观也,总不如救全金色鲤鱼。水中之一味,为能贯彻始终,使骨肉团圆,真切受用也。救全之道,惟以水生之子报母恩也。“殷小姐毕竟从容自颈,其所观之贞乎,正与篇首“贞观”相照,结出本旨。“江流僧立意安禅”,其所观之大乎,正与观音奉旨上长安相映,反结贞观之伪。惟在人之神观察识,而求夫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而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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