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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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八十四回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话说三藏固守元阳,脱离了无底妖洞,随行者投西前进。不觉夏时,正值那薰风初动,梅雨丝丝,师徒四众正行处,忽见那路旁柳荫中走出一个老母,搀着一个小孩儿,对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些拨马东回,进西去都是死路!”唬得个三藏跳下马来,打个问讯道:“老菩萨,古人云:‘海阔从鱼跃,天高任鸟飞。’怎么西进就没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里去有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前生那世里结下冤仇,今世无端造罪,二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里陆陆续续杀够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你们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萨。”三藏闻言害怕,战兢兢的道:“老菩萨,深感盛情。但请问可有不进城的方便路儿,我贫僧转过去罢?”那老母笑道:“转不过去!转不过去!只除是会飞的就过去了。”八戒卖嘴道:“妈妈儿,莫说黑话,我们都是会飞的。”行者火眼金睛,认得那老母搀着孩儿,原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萨,弟子失迎。”那菩萨一朵彩云轻轻驾起.吓得个唐僧立身无地,只顾跟着磕头。八戒、沙僧也慌忙礼拜。一时间,祥云渺渺,径回南海而去。
  行者却来扶着师父道:“请起来,菩萨已回宝山也。”三藏起来道:“悟空,已蒙菩萨指示,前边必是灭法国,要杀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师父休怕。我们曾遭那毒魔狠怪,更不曾伤损,此间乃是一国凡人,有何惧哉?只奈这里不是住处,天色将晚,恐有乡村人家上城回来的,看见我们是和尚,嚷出名去,不当稳便。且找下大路,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三藏依言,一行都闪下路来,到一个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两个好生保守师父,待老孙变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寻一条僻路,连夜去也。”
  话毕,将身一纵,呼哨的跳在空中。怪哉:


  上面无绳扯,下头没棍撑,
  一般同父母,他便骨头轻。


伫立在云端里,往下观看,只见那城中喜气冲融,祥光荡漾,行者道:“好个去处,为何灭法?”看一会,渐渐天昏,他想着:“我要下去踏看路径,这般个嘴脸,撞见人,必定说是和尚,等我变一变。”即变做个扑灯蛾儿。他翩翩翻翻飞向三街六市,傍房檐,近屋角。正行时,忽见那隅头拐角上一湾子人家,人家门首都挂着个灯笼儿。他飞近前仔细观看,正当中一家子方灯笼上,写着“安歇往来商贾”六字,下面又写着“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开饭店的。又伸头再一看,看见有八九个人,都宽了衣服,卸了头巾,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师父过得去了。”你道他怎么就知过得去?他要起个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着,要偷他的衣服头巾,装做俗人进城。
  正思忖处,只见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细些。我这里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你想,在外做买卖的人,那一样不仔细?又听得店家吩咐,越发谨慎。他都爬起来道:“主人家说得有理,我们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着不醒,一时疏失,奈何?你将这衣服、头巾、搭联都收进去,待天明交付与我们起身。”那王小二真个把些衣服之类,尽情都搬进他屋里去了。行者性急,展开翅就飞入里面,钉在一个头巾架上。又见王小二去门首摘了灯笼,放下吊搭,关了门窗,却才进房脱衣睡下。
  那小二有个婆子,带了两个孩子,哇哇聒噪;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补补纳纳,急忙不睡。行者暗想:“若等这婆子睡了下手,城门却不闭了。”他就忍不住飞下去,望灯上一扑,那盏灯早已息了。他又摇身一变,变做个老鼠,吱吱哇哇的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头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张张的道:“老头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行者闻言,又弄手段,拦着门叫道:“王小二,莫听你婆子乱说。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齐天大圣临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因到你这国里,特来借些衣冠用用,过了城即便送还。”那王小二听言,一轂辘爬起来,黑天摸地,又是着忙的人,捞着裤子当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那大圣早已驾云出去,径至路下坑坎边。
  三藏见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见行者来至近前,即问:“徒弟,可过得灭法国么?”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师父,要过灭法国,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勒掯那个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头,就长出毛来也。”行者道:“那里要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三藏道:“怎么说?”行者道:“师父,他这城中我已看了,虽是国王无道杀僧,城上却倒有祥光喜气。却才在饭店内借了这几件衣服头巾,我们且扮作俗人,进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来,叫店家安排饭吃;捱到五更时候,挨城门而出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见扯住,只说是上邦钦差的,灭法王不敢阻滞,放我们来的。”沙僧道:“师兄处的最当,且依他行。”
  真个长老无奈,脱去褊衫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头巾;沙僧也换了。八戒的头大,戴不得巾儿,被行者变了些针线,把头巾扯开,两顶缝做一顶,与他搭在头上,拣件宽大的衣服与他穿了,然后自家也换上一套,道:“列位,这一去,把‘师父、徒弟’四个字儿且收起,都要做弟兄称呼。师父叫做唐大官儿,你叫做朱三官儿,沙僧叫做沙四官儿,我叫做孙二官儿。但到店中你们却休言语,只让我一个开口答话。等他问什么买卖,只说是贩马的客人,把这白马做个样子;说我们是十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卖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们,临行时,等我谢他,却就走路。”长老无奈,只得曲从。
  四众忙忙的牵马挑担,赶着进城。此处是个太平境界,入更时分尚未关门。径直进去,行到王小二店门首,只听得里边叫哩。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有的说:“我不见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着他们往斜对门一家安歇。那家子还未收灯笼,即近门叫道:“店家,可有闲房儿我们安欧?那里边有个妇人答应道:“有!有!有!请官人们上楼。”说不了,就有一个汉子来牵马。行者把马交与他牵进去,他引着师父,从灯影儿后面径上楼门。那楼上有方便的桌椅,推开窗格,映月光齐齐坐下。只见有人点上灯来,行者拦门一口吹息,道:“这般月亮,不用灯。”那人才下去,又一个丫鬟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
  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上楼,站着旁边问道;“列位客官那里来的?有什么宝货?”行者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贩卖。”那妇人道:“客人高姓?”行者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是朱三官,这是沙四官,我学生是孙二官。”妇人笑道:“异姓。”行者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了,等卖了马才回。”那妇人道:“一群有多少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像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毛片不一。”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个客纲客纪。早是来到舍下,第二个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备,草料又有,凭你几百匹都养得下。却一件:我舍下在此开店好多年,也有个贱名,先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三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帐。”行者道:“说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样待客?常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怎么说三样待客?你试说说我听。”赵寡妇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是五果五菜的筵席,二位一张,请小娘儿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行者笑道:“相应呵!我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够请小娘儿哩!”寡妇又道:“中样的合盘桌儿,热酒筛来,凭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子。”行者道:“一发相应!下样儿怎么?”妇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行者道:“也说说无妨,我门好拣相应的干。”妇人道:“下样者没人伏侍,锅里有方便的饭,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睡觉。天光时,凭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八戒听说道:“造化,造化!老朱买卖到了!等我看着锅底吃饱了饭,锅门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说那里话!你我在江湖上,那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将来。”那妇人满心欢喜,即叫:“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宰鸡宰鹅,杀猪杀羊,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捍饼。
  三藏在楼上听见,道:“孙二官,他去宰杀牲口怎好?”行者即去那楼门边跌跌脚道:“赵妈妈,你上来。”那寡妇上楼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俱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到明朝辛酉开斋了。你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叫:“莫宰!莫宰!快办素菜筵席!”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日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摆在楼上,四众任情受用。又忽听得乒乓板响,行者道:“妈妈,底下做甚?”寡妇道:“是我本庄上几个客子,叫他们抬轿子去请小娘儿陪你们,想是轿杠撞得楼板响。”行者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期,二则兄弟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罢。”那寡妇道:“好,好。”遂叫:“不要请去。”
  四众吃了酒饭,收了家伙,三藏悄悄向行者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三藏道:“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上来,我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他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行者道:“是呵。”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又上来道:“孙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们在那里睡?”妇人道:“楼上好,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行者道:“睡不得。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
  那妈妈走下去,倚着柜栏叹气。他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近前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甚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叹怎么?”妇人道:“儿呵!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将收铺子,有这四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他钱。”那女儿道:“他既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的房子,那里去寻黑处?不若舍一顿饭与他吃了,叫他往别家去罢。”女儿道:“母亲,我家有个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妇人道:“是那里?”女儿道:“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叫他们往柜里睡去罢。”妇人道:“不知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只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好!”即着几个客子把柜抬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行者引着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径到柜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跳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搀着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行者又叫:“把马牵来,紧挨着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销上锁,明日早些儿来开。”寡妇道:“忒小心了。”遂关门去睡不题。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可怜呵!一来天气乍热,二来闷住了气,略不透风,他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又没有扇子,只将僧帽扑扑扇扇,你挨我挤。挨到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惟行者有心,偏睡不着,伸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罢,辛辛苦苦的,还有什么心肠耍子。”行者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两搭联里现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够了够了。”八戒要睡的人,那里答对。
  岂知他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这许多银子,他就着几个溜出去,伙了二十个多贼,明火执杖的来打劫马贩子。冲开门进来,唬得那赵寡妇娘女们战战兢兢的,开了房门,尽他外边收拾。原来那贼不要店中家伙,只寻客人。到楼上不见形迹,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大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众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李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却不是好。”那些贼果找起绳扛,把柜抬着就走。幌阿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罢,摇什么?”行者道:“莫言语,没人摇。”三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
  那伙贼得了手,不往西走,到抬向城东,杀散守门的军,打开城门出去。当时惊动巡城总兵和兵马司,即点人马弓兵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荒逃走。众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总兵在灯光下见了那匹好马,把自家马儿不骑,就骑上这个白马,帅军兵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同兵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待天明启奏,请旨定夺不题。
  却说唐僧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害杀我也!若在外边被人拿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辨;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行者道:“你且放心睡睡,明日见那昏君,老孙自有对答,管你一毫儿也不损。”
  挨到三更时分,行者弄个手段,取出棒来,吹口仙气,即变做三尖头的钻儿,挨柜脚两三钻,钻了一个眼子;摇身一变,变做个蚂蚁儿爬将起去;现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皇宫门外。那国王正在睡浓之际。他使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毫毛都拨下来,吹口仙气,都变做磕睡虫;念一声“唵”字真言,叫当方土地领去布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磕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又将右臂毫毛尽数拔下,变作千百个小行者;将金箍棒幌一幌,变做千百口剃头刀儿。他自己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剃头。咦!这才是:


  法王灭法法无穷,法贯乾坤大道通。
  万法原因归一体,三乘妙相本来同。
  钻开玉柜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
  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灭去来空。


这半夜剃削成功,念动咒语,喝退土地神祗,将身一抖,两臂上毫毛归原;将剃头刀总捻成真,依然复了本性,还是一条金箍棒,收藏耳内。复翻身还做蚂蚁钻入柜内,现了本相,与唐僧守困不题。
  却说那皇宫内院嫔娥彩女,天不亮起来梳洗,一个个都没了头发;穿宫的大小太监,也都没了头发。一拥齐来到于寝宫外,奏乐惊寝,个个噙泪,不敢传言。少时,那三宫皇后醒来,也没了头发,忙移灯到龙床前看处,锦被窝中睡着一个和尚皇帝,忍不住言语出来,惊醒国王。那国王急睁睛,见皇后的头光,他连忙爬起来道:“梓童,你如何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头,吓得三尸神散,七魄飞空,道:“朕当怎的来耶!”正慌忙处,只见那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都光着头跪下道:“主公,我们通做了和尚耶!”国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之报。”即传旨吩咐:“汝等不得说出落发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且都上殿设朝。”
  却说那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阙,原来这半夜一个个也没了头发,各人都写表启奏此事。只听那:


  静鞭三响朝皇帝,表奏当今剃发因。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金丹大道,须要不着声色,方为真履实践矣。然真履实践之功,乃系光明正大,得一毕万,天然自在之妙觉,所谓微妙圆通,深不可识,最上一乘之大道,非一切顽空寂灭之学所可等论。故仙翁此回,指出混俗和光之大作用,使学者默会心识,在本来法身上修持耳。
  篇首“三藏固守元阳,脱离了无底洞,随行者投西前进”,是已离尘缘而登圣路,去是虚而就实行,正当有为之时。然有为者无为之用,无为者有为之体,合有无而一以贯之,妙有不碍于真空,真空不碍于妙有,方是活泼泼圆觉真如之法门。否则,仅能固守元阳,而不知廓然大公,人已相合,终是脱空的事业,何能到得大觉之地?是赖乎有神现大观之妙用焉。神现大观者,不神之神,乃为至神,至圣所谓“神无方而易无体”者即此;丹经所谓“元始悬一宝珠,在虚空之中”者即此;昔灵山会上,“龙女献一宝珠证道”者即此。在儒则为执中精一,在道则为九还大丹,在释则为教外别传,乃三教之源流,诸圣之道脉,知此者圣,背此者凡。未明观中消息,焉能和光混俗?焉能上得西天,免得轮回也?
  “柳阴中一个老母,搀着一个孩子儿。”此《观》卦……也。其卦上《巽》下《坤》,《巽》为柔木,非柳阴乎?《坤》为老阴,非老母乎?《巽》之初爻属阴,为小,在《坤》之上,非搀着一个孩几乎?其为《观》卦也无疑。《观》者,有以中正示人也。高叫:“和尚,不要走了,向西去都是死路。”特以示不中不正,有死路而无生机,《观》之为用,顾不重哉?盖中正之观,即金丹之道,金丹之道,乃得一毕万之道。
  “灭法国王,许下罗天大愿,要杀一万和尚。”是欲以空寂而了大愿,并一而不用矣。“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但等四个有名和尚,方做圆满。”此有无不分,是非不辨,一概寂灭,所谓神观者安在哉?不知神观安能大观?神观大观,杀中求生,害里生恩,佛祖所谓“吾于无为法,而有差别”者是,《阴符》所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者是。学者若不将此个机秘打破,而欲别求道路,以了性命,万无是理。故唐僧欲转路过去,老母笑道:“转不过去,转不过去。”以见舍此中正之道,其他再无别术矣。
  “行者认得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倒身下拜,唐僧八戒沙僧亦拜。”此有法有财,有戒有行,空而不空,不空而空,神明默运,不假色求。如此者万法归一,立跻圣位。“一时间祥云渺渺,菩萨竟回南海。”神观妙用,顾不大哉?
  “行者要变化进城看看,寻路过去。”即“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也。旁门迷徒,不知神观大观妙旨,败坏教门,一味在衣食上着心,门面上打点,诈称混俗和光,修持大道。如扑灯蛾,所见不远,欲行其直,早拐其湾;犹方灯笼,其光不圆,欲照其大,反形其小。外虽有混俗和光之名,内实存鸡鸣狗盗之心,是不过开门揖盗,与来往客人作东道主,伺候饭食而已,其他何能?诚所谓“童观小人”之道。殊不知君子有君子之和,小人有小人之和。君子之和,以道义为重,待其和而不同;小人之和,以衣食为贵,将其同而不和。只知衣食,不知道义,谓之混俗则可,谓之和光则不可。故小人以为得计者,而君子之所不乐为也。
  又有一等执己而修者,不知和光混俗之大作用,在破插袋上做活计,肉团心上用功夫,使心用心,心愈多而道愈远,补愈广而破愈速。纵千针万线,补到甚处?似此妇人女子之见,隔门窥物,只能近睹,而不知远观;不知脚踏实地,着空执相,妄想成道,吾不知所成者何道?其即成二心之人心乎!
  噫!以人心为道心,认假作真,以阴为阳,舍光明正大之道,作鼠辈偷儿之行,虽曰收心,而实放心,是亦女子之贞,丈夫之作为有如是乎?“夜耗子成精”,可谓骂尽一切矣。盖金丹大道,外则混俗和光,内则神明默运,因时制宜,借世法而修道法,由人事而尽天道,为超凡入圣之大功果,与天齐寿之真本领,所谓“观我生,进退,未失道”者是,岂夜耗子成精者所可窥测?此行者拿了衣服回见唐僧,说和尚作不成,要扮俗人进城借宿也。
  其诈称“上邦饮差,要灭法国王不敢阻挡”者,将欲取之,必先与之。饶他为主我为宾,“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无伤于彼,有益于我也。“师徒改为兄弟四人,长老只得曲从。”欲取于人,不失于己,其次致曲,曲能有诚,在市居朝,无之不可,人俗心不俗也。最妙处,是四众入店,妇人称为“异性同居”。盖和光之道,全在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异性同居”,则阴阳一气,彼此无分,不露圭角,大作大用,虽天地神明不可得而测度,而况于人乎?“大小百十匹马,都像这马身子,却只毛片不一。”大小无伤,两国俱全,不在皮毛间着力,乃于真一处留神。“第二个人家不敢留”,岂虚语哉?
  妇人何以称先夫姓趙,我唤作趙寡妇店乎?“趙”字,“小”、“月”、“走”三字合成,言人自先天一点真阳走失,形虽男子,一身纯阴,若执一己而修,与寡妇店同,其贱极矣,有何宝货?此认取他家之方,所不可缺者。
  “店里三样待客”,上中下三乘之道也。“行者叫把上样的安排”,求上乘也。上乘之道,于杀机里求生气,故不叫杀生而吃素饭;在常道里修仙道,故不用姐儿而候弟兄。“三藏恐不方便,行者要睡处,柜里歇,盖上盖,早来开,忒小心”,俱以写静观密察,观我观民,人已相合之妙。
  篇中“妇人店,灯后走,映月坐,不用灯,跌跌脚,叫妇人”,皆是不大声色,被褐怀玉,阴用而不与人知,所谓用六而不为六所用,神观大观无过于此。独是此种道理,须要在真履实践处行出,不于顽空寂灭处做来。倘误认为顽空寂灭,便是执心为道,认奴作主,以贼为子。孰知贼在内,而不在外,若一味忘物忘形,而不知合和阴阳,调停情性,必至顾外失内,内贼豺生,结连外寇,明火劫夺,而莫可解救。故金公捣鬼,木母贪睡,彼我不应,分明一无所有,诈称本利同得,自谓人莫我识,而不知已为有心者所暗算,全身失陷,脚力归空,大道去矣。
  心即道乎?心不是道,放之则可,空之则不可。行者叫唐僧放心,真是蛰雷法鼓,震惊一切。其曰:“明日见了昏君,老孙自有对答,管叫一毫不损。”可见执心而不放心者,皆是昏昏无知,则大道难成;放心而不执心者,足以智察秋毫,则性命可保。所谓“观其生,君子无咎也。”试观于行者钻柜现身,在皇宫内外,使普会神法,其圆通无碍,变化不拘,全以神运,不在色求,是岂执心者所能企及欤?
  “拔下左臂毫毛,变化瞌睡虫,布散皇宫部院各衙门,不许翻身”,去其法之假也;“拔下右臂毫毛,变作小行者,金箍棒变作剃头刀,散去剃头”,用其法之真也。去假用真,左右逢源,以真去假,借假修真,大小如一,内外同气,即九五中正之观。《悟真》所云:“修行混俗且和光,圆即圆兮方即方。显晦逆从人莫测,叫人怎得见行藏”者,即是此意。诗中法贯乾坤,万法归一,恰是妙谛。
  “行者将身一抖,两臂毫毛归元”,假者可以从真而化;“将剃头刀总捻成真,依然复了本性”,真者不妨借假而复。“还是一根金箍棒,藏在耳内。”此一本散而为万殊,万殊归而为一本,变化无端,动静随时,乃得一毕万之大法门,大观神观之真觉路。说到此处,一切灭法顽空之辈,当亦如梦初觉,个个自知没法,而暗中流涕,即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噫!以万法归一为体,以圆和机变为用,用不离体,自有为而入无为,有无一致,天然大觉,和光混俗之道,可以了了。
  诗曰:
  方圆应世大修行,暗运机关神鬼惊。
  隐显形踪人不识,万殊一本了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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