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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0-27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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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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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绅批评新说西游记

 

第019回 雲棧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伭奘受心經

[原著作者:吴承恩]

顧諟天之明命。

 

人生斯世,無往而非魔,無事而非魔,實亦無人無魔。若是乎?魔固遍滿於身心性命,深為學問人心之大患也亦已久矣。非大本領不足以制之,非大德行不足以化之,非大涵養不足以耐之。長老制之急切,不能盡制化之。一時不能遍化,惟有明心見性,忍耐消魔,為處世之第一,此禪師之所以傳,而《心經》之所以受也。

鈀名九齒,其名甚奇,其用甚利。正見為善不可不勇,去惡不可不猛。老猪非得此鈀,如何開的荆棘?降得妖怪?成得正果?故《多心》之經,乃明心之文,多齒之鈀,實耕心之具。

夫何為悟?何為空?又何為能也?蓋悟即明也,如引伸觸類,聞一知十,莫非靈臺之妙。故此心不靈者則必不空,不空則必不悟,則必不能。故空者必靈,靈者必空,空而后悟,悟而后能,此悟能之所以命名也。正見此地不可稍着一物,略存一念。若以渾家為心,衣食是顧,已失命名之實。且此地不空,此心必不悟,又何有於能也?悟只言心,能則有事矣。然欲有事,必先有心,此《心經》之授有自來也。

一部《西遊》,即是一部《大學》,一回魔傳,實言一種明德。此回緊接高老莊,何以又寫烏斯藏?蓋高即明也,烏即黑也,出了烏斯,又至高山,總为“明”字寫照,所以有野猪之名,烏巢之號也。

 

 

却説那怪的火光前走,這大聖的彩霞隨後。起“明”字,反弔“定”字。正行處,忽見一座高山,此言天之高也,“明”字自在内。○見即顧也,總攏全題。那怪把紅光結聚,現了本相,撞入洞裏,取出一柄九齒釘鈀 此即天之所命也。來戰。行者喝一聲道:“潑怪,你是那裏來的邪魔?怎麼知道我老孫的名號?你有甚麼本事,實實供來,饒你性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叚!上前來站穩着,我説與你聽:我

 

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閑愛懶無休歇。

不曾養性與脩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閑裏遇真仙,就把寒温坐下説。未講天命,先説仙命,其明有如此。

勸我回心莫墮凡,傷生造下無邊業。

有朝大限命終時,八難三途悔不喋。

聽言意轉要脩行,聞語心回求妙訣。

有緣立地拜為師,指示天關並地闕。

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

上至頂門泥丸宫,下至脚板湧泉穴。

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温温熱。

嬰兒姹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

離龍坎虎用調和,靈龜吸盡金烏血。

三花聚頂得歸根,五氣朝元通透徹。

功圓行滿却飛昇,天仙對對來迎接。

朗然足下彩雲生,身輕體健朝金闕。

玉皇設宴會羣仙,各分品級排班列。

敕封元帥管天河,總督水兵稱符節。猪屬亥,亥為子,乃天門也,故名天河元帥。天之明命如此。

只因王母會蟠桃,開宴瑤池邀衆客。

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

逞雄撞入廣寒宫,風流仙子來相接。

見他容貎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

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從,東躱西藏心不悅。

色膽如天叫似雷,險些震倒天關闕。見了美色就顧不的明命,筆勢一翻,反貼“顧諟”。

糾察靈官奏玉皇,那日吾當命運拙。

廣寒圍困不通風,進退無門難得脫。

却被諸神拿住我,酒在心頭還不怯。

押赴靈霄見玉皇,依律問成該處决。

多虧太白李金星,出班俯顖親言説。

改刑重責二千鎚,肉綻皮開骨將折。

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

我因有罪錯投胎,俗名喚做猪剛鬣。”不惟命從天來,即罪亦從天降。

 

行者聞言道:“你這厮原來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孫名號。”那怪道聲:“哏!你這誑上的弼馬温,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今日又來此欺人!不説自己不顧,反説别人欺天,是傍面一層。不要無禮,喫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頭就打。他兩個在那半山之中黑夜裏賭鬭。好殺:

 

行者金睛似閃電,妖魔環眼似銀花。這一個口噴彩霧,那一個氣吐紅霞。氣吐紅霞昏處亮,口噴彩霧夜光華。金箍棒,九齒鈀,兩個英雄實可誇。一個是大聖臨凡世,一個是元帥降天涯。那個因失威儀成怪物,這個幸逃苦難拜僧家。鈀去好似龍伸爪,棒迎渾若鳳穿花。那個道你破人親事如殺父,這個道你強姦幼女正該拿!閑言語,亂喧譁,往往來來棒架鈀。看看戰到天將曉,那妖精兩膊覺酸麻。絕妙無比。

 

他兩個自二更時分,直戰到東方發白。那怪不能迎敵,敗陳而逃,依然又化狂風,徑回洞内,把門緊閉,再不出頭。黑怪見不得天明,從此黑怪去,方轉“明”字之正靣。行者在這洞門外看有一座石碣,上書“雲棧洞”三字,寫出“顧諟”,並無 痕跡。《西廂》云:碧雲天。《詩》云:白雲天際。可知非只“高”字寫天,“雲”字亦貼天也。見那怪不出,天又大明,點出“天”字,並寫“明”字。心却思量:“恐師父等候,且回去見他一見,再來捉此怪不遲。”隨踏雲點一點,早到高老莊。

 

却説三藏與那諸老談今論古,一夜無眠。正想行者不來,只見天井裏,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鐵棒,整衣上廳,叫道:“師父,我來了。”慌得那諸老一齊下拜。謝道:“多勞,多勞!”三藏問道:“悟空,你去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里?”行者道:“師父,那妖不是凡間的邪祟,也不是山間的怪獸。他本是天蓬元帥臨凡,只因錯投了胎,嘴臉象一個野猪模樣,其實性靈尙存。他説以相為姓,喚名猪剛鬣。是老孫從後宅裏掣棒就打,他化一陳狂風走了。被老孫着風一棒,他就化道火光,徑轉他那本山洞内,取出一柄九齒釘鈀,與老孫戰了一夜。適纔天色將明,他怯戰而走,把洞門緊閉不出。老孫還要打開那門,與他見個好歹,恐師父在此疑慮盼望,故先來回個信息。”

説罷,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長老,没及柰何,你雖赶得去了,他等你去後復來,却怎區處?索性累你與我拿住,除了根,纔無後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謝。將這家財田地,憑衆親友寫立文書,與長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壞了我高門淸德。”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對我説,他雖是食腸大,喫了你家些茶飯,他與你幹了許多好事。這幾年掙了許多家貲,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喫了你東西,問你祛他怎的。據他説,他是一個天神下界,替你巴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兒。想這等一個女婿,也門當戸對,不怎麼壞了家聲,辱了行止,當真的畱他也罷。”《西廂》云:恁般好性兒的女婿招了者。老高道:“長老,雖是不傷風化,但名聲不甚好聽。動不動着人就説,高家招了一個妖怪女婿!這句話兒教人怎當?”玉皇不以為醜,丈人却嫌其怪,看來做女婿難似作官矣。三藏道:“悟空,你既是與他做了一塲,一發與他做個結局,纔見始終。”行者道:“我纔試他一試耍子,此去一定拿來與你們看,且莫憂愁。”叫:“老高,你還好生管待我師父,我去也。”

説聲去,就無形無影的,跳到他那山上,來到洞口,一頓鐵棍,把兩扇門打得粉碎,口裏駡道:“那饢糠的夯貨,駡的確當新奇。快出來與老孫打麼!”那怪正喘虚虚的睡在洞内,聽見打得門响,又聽見駡饢糠的夯貨,他却惱怒難禁,只得拖了鈀,抖擻精神,跑將出來,厲聲駡道:“你這個弼馬温,着實憊懶!與你有甚相干,你把我大門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條,打進大門而入,該個襍犯死罪哩!”律法亦明命,此處補出,無不周到。行者笑道:“這個獃子!我就打了大門,還有個辨處。象你強占人家女子,又没個三媒六證,又無些茶紅酒禮,該問個真犯斬罪哩!”那怪道:“且休閑講,看老猪這鈀!”行者使棒支住道:“你這鈀可是與高老家做長工築地種菜的?有何好處怕你!”那怪道:你錯認了!這鈀豈是凡間之物?你且聽我道來:

 

此是煆煉神冰鐵,磨琢成工光皎潔。

老君自己動鈐鎚,熒惑[此字原左邊有“火”傍]親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機,六丁六甲費周折。

造成九齒玉垂牙,鑄就雙環金墜葉。

身粧六曜排五星,體按四時依八節。

短長上下定乾坤,左右陰陽分日月。

六爻神將按天條,八卦星辰依斗列。

名為上寳沁金鈀,進與玉皇鎮丹闕。

因我脩成大羅仙,為吾養就長生客。

勅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為御節。此即天之所與,而八戒之所以為八[此字原作“入”]戒者也。天之明命又如此。

舉起烈熖并毫光,落下猛風飄瑞雪。

天曹神將盡皆驚,地府閻羅心膽怯。

人間那有這般兵,世上更無此等鉄。

隨身變化可心懷,任意翻騰依口訣。

相携數載未曾離,伴我幾年無日別。

日食三飱並不丢,夜眠一宿渾無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帶他朝帝闕。

皆因仗酒却行兇,只為倚強便撒潑。

上天貶我降凡塵,下世儘我作罪業。

石洞心邪曾吃人,高莊情喜婚姻結。

這鈀下海掀翻龍住窩,上山抓捽虎狼穴。

諸般兵刃且休題,惟有吾當鈀最切。

相恃取勝有何難,賭鬭求功不用説。

何怕你銅頭鐵腦一身鋼,鈀到魂消神氣泄!”好辭,極寫“天”字,不惟命從天來,即人與鈀亦由天而降也。

 

行者聞言,收了鐵棒道:“獃子不要説嘴!老孫把這頭伸在那里,你且築一下兒,看可能魂消氣泄?”那怪真個舉起鈀,着氣力築將來,撲的一下,鑽起鈀的火光熖熖,更不曾築動一些兒頭皮。諕得他手麻脚軟,道聲“好頭,好頭!”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孫因為鬧天宫,偷了仙丹,盗了蟠桃,竊了御酒,被小聖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宫前,衆天神把老孫斧刴鎚敲,刀砍劒刺,火燒雷打,也不曾損動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爐中,將神火煆煉,煉做個火眼金睛,銅頭鐵背。不信,你再築幾下,看看疼與不疼?”那怪道:“你這猴子,我記得你鬧天宫時,家住在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裡,到如今久不聞名,你怎麼來到這里,上門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里請你來的?”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請我。因是老孫改邪歸正,棄道從僧,保護一個東土大唐駕下御弟,叫做三藏法師,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高莊借宿,那高老兒因話説起,就請我救他女兒,拿你這饢糠的夯貨!”

那怪一聞此言,丢了釘鈀,唱個大喏道:“那取經人在那里?須累煩你引見引見。”行者道:“你要見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觀世音菩薩勸善,受了他的戒行,這里持齋把素,教我跟隨那取經人往西天拜佛求經,將功折罪,還得正果。教我等他,這幾年 不寫顧天命,先説顧佛命。回照第八回。不聞消息。今日既是你與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説取經之事,只倚兇強,上門打我?”行者道:“你莫詭詐欺心欵我,欲為脫身之計。果然是要保護唐僧,略無虛假,你可朝天發誓,誓既朝天,則誓亦當顧矣。我纔帶你去見我師父。”那怪撲的跪下,望空似搗碓的一般,只管磕頭道:“阿彌陀佛,南無佛,我若不是真心實意,還教我犯了天條,劈屍萬叚!”行者見他賭呪發願,道:“既然如此,你點把火來燒了你這住處,我方帶你去。”那怪真個搬些蘆葦荊棘,點着一把火,將那雲棧洞燒得相個破瓦窑,對行者道:我今已無掛碍了,你却引我去罷。”行者道:“你把釘鈀與我拿着。”那怪就把鈀遞與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條三股麻繩,走過來,把手背綁剪了。那怪真個倒背着手,憑他怎麼綁縛。却又揪着耳躲,拉着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輕着些兒!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輕不成,顧你不得!常言道:‘善猪惡拿’。只等見了我師父,果有真心,方纔放你。”他兩個半雲半霧的,徑轉高家莊來。有詩為証:

 

金性剛強能尅木,心猿降得木龍歸。

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發揮。

一主一賓無間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性情並喜貞元聚,同證西方話不違。

 

頃刻間,到了莊前。行者拑着他的鈀,揪着他的耳道:“你看那廳堂上端坐的是誰?乃吾師也。”那高氏諸親友與老高,忽見行者把那怪背綁揪耳而來,一個個忻然迎到天井中,道聲“長老,長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雙膝跪下,背着手對三藏叩頭,高叫道:“師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師父住在我丈人家,趣極!妙極!獃的如畫。丈人家猶可,若丈母家則醜矣。我就來拜接,怎麼又受到許多撥折?”三藏道:“悟空,你怎麼降得他來拜我?”行者纔放了手,拿釘鈀柄兒打着,喝道:“獃子,你説麼!”那怪把菩薩勸善事情,細陳了一遍。是述“明命”。

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個香案用用。”老高卽忙抬出香案。三藏淨了手焚香,望南禮拜道:“多蒙菩薩聖恩!”是谢“明命”,却俱在虚處寫,妙極。那幾個老兒也一齊添香禮拜。拜罷,三藏上廳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繩。”行者纔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其縛自解。那怪從新禮拜三藏,願隨西去。又與行者拜了,以先進者為兄,遂稱行者為師兄。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他道:“師父,我是菩薩已與我摩頂受戒,起了法名,叫做猪悟能也。”猪果悟能,則亦何猪之有?○不寫“明命”,却寫命名,亦是傍面。三藏笑道:“好,好!你師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悟能道:“師父,我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在我丈人家持齋把素,更不曾動餫。今日見了師父,我開了齋罷。”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和尚見酒肉就顧不的菩薩矣。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餫三厭,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只不想渾家足矣,何用八戒?未説“天命”,又説師命。是一層。那獃子歡歡喜喜道:“謹遵師命。”未顧“明命”,先顧師命。是一層。因此又叫做猪八戒。

高老見這等去邪歸正,更十分喜悅,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謝唐僧。八戒上前扯住老高道:“爺,請我拙荊出來拜見公公伯伯,如何?”獃子會不得那些姨夫,拙荆如何見的這個公伯?妙想天開,愈寫愈奇。○顧了“明命”,又要顧拙荆,法名兒真不枉叫做悟能。行者笑道:“賢弟,你既入了沙門,做了和尙,從今後,再莫題起那拙荊的話説。世間只有個火居道士,那里有個火居的和尙?○嗟嗟,和尚若命火居,倒無有不顧者矣。我們且來叙了坐次,吃頓齋飯,赶早兒往西天走路。”高老兒擺了卓席,請三藏上坐,行者與八戒,坐於左右兩傍,諸親下坐。高老把素酒開樽,滿斟一盃,奠了天地,然後奉與三藏。三藏道:“不瞞太公説,貧僧是胎裡素,自幼兒不喫餫。”老高道:“因知老師淸素,不曾敢動餫。此酒也是素的,請一盃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了道:“師父,我自持齋,却不曾斷酒。”悟空道:“老孫雖量窄,喫不上罈把,却也不曾斷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們吃些素酒也罷,只是不許醉飲悮事。”遂而他兩個接了頭鍾。各人倶照舊坐下,擺下素齋,説不盡那盃盤之盛,品物之豐。

師徒們燕罷,老高將一紅漆丹盤,拿出二百兩散碎金銀,奉三位長老為途中之費。又將三領綿布褊衫,為上蓋之衣。三藏道:“我們是行脚僧,遇莊化飯,逢處求齋,怎敢受金銀財帛?”行者近前,輪開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挽結高才,一筆不漏。昨日累你引我師父,今日招了一個徒弟,無物謝你,把這些碎金碎銀,權作帶領錢,拿了去買草鞋穿。以後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幾個,還有謝你處哩。”高才接了,叩頭謝賞。老高又道:“師父們既不受金銀,望將這粗衣笑納,聊表寸心。”三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絲之賄,千刼難脩。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餅果,帶些去做乾粮足矣。”八戒在傍邊道:“師父、師兄,你們不要便罷,我與他家做了這幾年女婿,就是掛脚粮也該三石哩。——丈人呵,我的直裰,昨晚被師兄扯破了,與我一件靑錦袈裟;鞋子綻了,與我一雙新鞋子。”高老聞言,不敢不與,隨買一雙新鞋,將一領褊衫,換下舊時衣物。丈人顧盼女婿,女婿偏不顧念丈人,真是奇事。想是顧了“天命”,就顧不的泰山矣。

那八戒搖搖擺擺,對高老唱個喏道:“上覆丈母、大姨、二姨並姨夫、姑舅諸親,我今日去做和尙了,不及面辭,休怪。不是不及顧,正是顧不得矣。○此時連命都顧不的,如何還顧得姨夫?丈人呵,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看即顧也,顧了命就顧不得家矣。自己不顧,又别求所顧,颠倒錯亂,却從獃裡寫出個“顧諟”,真正才子,真正奇書。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此時還不顧命,又要顧家,不是老獃好為戲言,正為“戀家鬼”、分行李诸卷伏案也。行者喝道:“夯貨,却莫胡説!”八戒道:“不是胡説,只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却不是和尙悮了做,老婆悮了娶,兩下都躭閣了?”二語不通,的妙極,然正惟不通,方是老獃的妙筆。顧了西頭,又顧東頭,本地風光,寫來無不令人噴飯,不惟文章獃,筆墨亦俱獃矣。三藏道:“少題閑話,我們赶早兒去來。”遂此收拾了一担行李,八戒担着;背了白馬,三藏騎着;行者肩擔鐵棒,前面引路。一行三衆,辭別高老及衆親友,投西而去。有詩為証:

 

滿地煙霞樹色高,唐朝佛子苦勞勞。

饑飱一鉢千家飯,寒着千针百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諸緣合,月滿金華是伐毛。

 

三衆進西路途,有個月平穩。行過了烏斯藏界,猛抬頭見一座高山。出了黑國,走入明境,此又一天也。三藏停鞭勒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須索仔細,仔細。”八戒道:“没事。這山喚做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浮屠乃佛天之所,故名禪師。烏巢以喻伭天也。在此修行,老猪也曾會他。”三藏道:“他有些甚麼勾當?”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師徒們説着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

 

山南有靑松碧檜,山北有綠桺紅桃。閙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馥馥,諸花千樣色;靑冉冉,襍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朶朶祥雲。真個是景致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

 

那師父在馬上遥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啣花,右邊有山猴獻果。樹稍頭,有靑鸞彩鳳齊鳴,玄鶴錦雞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烏巢禪師!”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

却説那禪師見他三衆前來,即便離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奉拜,那禪師用手攙道:“聖僧請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禪師驚問道:“你是福陵山 回照“德”字。猪剛鬣,怎麼有此大緣,得與聖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觀音菩薩勸善,願隨他做個徒弟。”禪師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問道:“此位是誰?”行者笑道:“這老禪怎麼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道:“因少識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禪師陪笑道:“歉禮,歉禮。”正是少看少看。○至語無雙,妙筆入化,細味方知其中之奥妙也。

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還在那里。禪師道:“遠哩,遠哩!只是路多虎豹難行。”三藏慇懃致意,再問:“路途果有多遠?”禪師道:“路途雖遠,終須有到之日,却只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遂口誦傳之。前寫“顧諟”,此方寫“明命”,蓋即口授心法之旨。經云:經乃“顧諟”之文,即天之“明命”也,念即是“顧諟”。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増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呪,是大明呪,是無上呪,是無等等呪,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説般若波羅蜜多呪,即説呪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脩真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

那禪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吿,定要問個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禪師笑云:

 

“道路不難行,試聽我吩咐:試聽即“顧諟”,吩咐即“明命”,一筆全題俱透。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處。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來摩耳岩,側着脚踪步。

仔細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

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御。

野猪挑担子,水怪前頭遇。鼠屬子,為水,故名水怪。此句已起下矣。

多年老石猴,那里懷嗔怒。

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將山洞魔鄉,已一一明示,却又云“他知”,神龍出没,其妙無比。

 

行者聞言,冷笑道:“我們去,不必問他,問我便了。”妙極,妙極。“明命”就在心上,何用他顧?三藏還不解其意,那禪師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心中大怒,舉鐵棒望上亂搗,只見蓮花生萬朶,祥霧護千層。行者縱有攪海翻江力,莫想挽着烏巢一縷籐。三藏見了,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個菩薩,你搗他窩巢怎的?”行者道:“他駡了我兄弟兩個一塲去了。”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嘗駡你?”行者道:“你那里曉得?他説‘野猪挑担子’,是駡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駡的老孫。你怎麼解得此意?”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仍繳到“明命”,而“顧諟”二字,已傳神矣。但看他‘水怪前頭遇’這句話,不知驗否,一筆轉下,毫不費力。饒他去罷。”行者見蓮花祥霧,近那巢邊,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

 

管教淸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裡多。

 

畢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猪固猪也,剛鬣亦猪也,乃猪之總官名。猪猶知改邪歸正,體道成真,可以人而不如猪乎?况五葷三厭,乃十方之所通戒,長老不以之戒人,而獨以之戒猪,非是猪不當戒,正恐猪不知戒也。

乖猿牢鎖繩休解。可見心最怕放,而亦最難收也。固已頭上有箍,棒上有箍,猶恐收之不牢,又授此經,可謂心上有箍矣。

夫天不言,而何以有命也?然正惟不言,此天之所以有命也。夫天為天也,聖人亦天也,天子亦天也。上天付人此德,而人不明,聖人註作經書,明示其可為,人不顧此,則不知所當為。天子宣明法律,明示人所不為,人不顧此,則不知所不當為。是聖人天子,無非一天;經書律法,無非“明命”,皆人之所以為德,而不可不顧者也。是以前叚講一律法,後叚受一《心經》,把“明命”徑尋出個根據,何等現成,何爽亮。而“顧諟”二字,反正跌頓,寫來亦无不神妙,此方暗真學問,此正乃大文章也。

起首先點“明”字,次出“天”字。未寫天之命,先説佛之命,師之命,未寫“明命”,却説命名、命號,俱為天之“明命”作襯。若必於道學中寫出個“明命”,典雅中作出個“顧諟”,則文章腐而無味矣。却於人世中襯出個“明命”,呆獃中寫出個“顧諟”,方是行文的妙品,方合八戒的身分。既顧本題,又顧全部,此乃行文的難處,用筆的苦處,不可不知也。

《心經》五十四句,《大學》亦五十四句;《心經》二百七十字,聖經帶伊川之序,亦二百七十字。無非“明德”之要,此即天之所命,而人之所以為人者,不外此矣,故名《心經》,即朱子所云心法也。口授《心經》,蓋即口授《大學》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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