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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0-27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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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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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绅批评新说西游记

 

第041回  心猿遭火敗 木母被魔擒

[原著作者:吴承恩]

此火既不是天火,又不是凡火,乃卽魔王自煉的真火。此火只魔王之一心,而無影無形,如何以水潑的滅?然火裡不曾焼死,水裡却會逼死;死於水仍即死於火也。

酒色財氣,皆足為品行道義之害,而利亦有然者。故篤於利者儉於父母,薄於兄弟,以至絕於親戚朋友,之所以為人者,不可復問矣。故聖言神也,嬰言小也,聖嬰乃神乎鑽利之一小人也。此乃見利忘義,如何還去得西天,見得如來?人生必於這一件事上不熱,庶可從事西天之道路矣。

土地以貧而無褲,聖嬰以富而無衣;土地是無可穿,聖嬰是不肯穿;若不怕餓死,則必不食矣。如此貪利,自己且不愛,又何有於人?此直可以為怪也。

凡人當窮途莫告,幸而得一故舊,在求之者,喜出望外。不謂彼惟知有利,並不知有義,是以故舊之當前,一冷一熱,直令人難堪難受,行者之所以火冒鑽天,而氣塞胸膛也。

“財”字緊對“道”字,“利”字緊對“義”字,故此章之於蓮花洞不惟財利有疎,即道義亦自各别。然人每於臨利之際,昧天理,壊良心,於“義”之一字,則已不暇計,不及計,且更不顧計矣。而猶云“三昧”,實無所不昧矣。

奪利之事多端,看他單舉放債一事,而以金蟬寫“利”字,故舊寫“義”字,已為奇異;尤妙在一假觀音、如意袋,妙想天開,翻論尤為獨絕。

 

 

善惡一時忘念,榮枯都不關心。晦明隱現任浮沉,隨分飢飡渇飲。神靜湛然常寂,昏冥便有魔侵。五行蹭蹬破禪林,風動必然寒凛。

 

却説那孫大聖引八戒別了沙僧,跳過枯松澗,竟來到那怪石崖前,果見有一座洞府,真個也景致非凡。但見:

 

回鑾古道幽還靜,風月也聽玄鶴弄。

白雲透出滿川光,流水過橋仙意興。

猿嘯鳥啼花木奇,藤蘿石蹬芝蘭勝。

蒼搖崖壑散煙霞,翠染松篁招彩鳳。

遠列巔峰似插屏,山朝澗繞真仙洞。

崑崙地脈發來龍,有分有緣方受用。上天假此仙境,人却不會享福,大為可惜。

 

將近行到門前,見有一座石碣,上鐫八個大字,乃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好一个義利所在。那壁廂一羣小妖,在那里輪鎗舞劍的跳風頑耍。此地原是刀鎗林?孫大聖厲聲高呌道:“那小的們,趁早去報與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師父來,免你這一洞精靈的性命!牙迸半個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塲,躧平了你的洞府!”那些小妖聞得此言,慌忙急轉身,各歸洞裡,關了兩扇石門,到裡邊來報:“大王,禍事了!”

却説那怪自把三藏拿到洞中,選剝了衣服,四馬攢蹄,綑在後院裡,著小妖打乾淨水刷洗,要上籠篜吃哩。得了这泒大利,竟想閉門獨吃。忽聽得報聲禍事,且不刷洗,便來前庭上問:“有何禍事?”小妖道:“有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尙,帶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尙,在門前要甚麼唐僧師父哩。缺少路费,欲借金蟬一用。○ 此句要与前文借債對看,方見妙。但若牙迸半個不字,就要掀翻山塲,躧平洞府。”魔王微微冷笑道:“這是孫行者與猪八戒,他却也會尋哩。明明識認,方見下文佯推不認之妙。他拿他師父,自半山中到此,有百五十里,却怎麼就尋上門來?”教:“管車的,推出車去!”那一班幾個小妖,推出五輛小車兒來,開了前門。八戒望見道:“哥哥,這妖精想是怕我們,推出車子,往那廂搬哩。”世真有避親友而遠遷者,亦有托故不出者,极得其中之妙。行者道:“不是,且看他放在那里。”只見那小妖將車子按金、木、水、火、土安下,五行俱備,色色俱全。著五個看著,五個進去通報。那魔王問:“停當了?”答應:“停當了。”教:“取過鎗來。”有那一夥管兵器的小妖,著兩個擡出一桿丈八長的火尖鎗,此唇鎗也,好一根利器。遞與妖王。妖王輪鎗拽步,也無甚麼盔甲,只是腰間束一條錦繡戰裙,赤著脚,活畫一幅鄙吝圖。○ 可知平日不是將本求利,徑是白手取財。走出門前。行者與八戒,擡頭觀看,但見那怪物:

 

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塗朱一表才。

鬢挽靑雲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寫得堂堂相貌,何常似個小人?

戰裙巧繡盤龍鳳,形比哪咤更富胎。

雙手綽鎗威凛冽,祥光護體出門來。

哏聲响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電乖。

要識此魔真姓氏,名揚千古喚紅孩。

 

那紅孩兒怪,出得門來,高呌道:“是甚麼人,在我這裡吆喝!”粧腔作勢,極得其中之妙。行者近前笑道:“我賢侄莫弄虛頭,你今早在山路旁,高吊在松樹稍頭,是那般一個瘦怯怯的黃病孩兒,哄了我師父。我倒好意馱著你,你就弄風兒把我師父攝將來。你如今又弄這個樣子,我豈不認得你?趁早送出我師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親情,“義”字只如此寫,真不愧為奇書。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孫以長欺幼,不相模樣。”那怪聞言,心中大怒,咄的一聲喝道:“那潑猴頭!我與你有甚親情?妙!妙!妙!黴號當名“不認親”。你在這里滿口胡柴,綽甚聲經兒!那個是你賢侄?”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曉得。當年我與你令尊做弟兄時,你還不知在那里哩。”援及當初,是欲以義動之。那怪道:“這猴子一發胡説!你是那里人,我是那里人,怎麼得與我父親做弟兄?”見了利,則不思有義矣,反面极其痛快。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閙天宫的齊天大聖孫悟空是也。題名道姓,极似求助於人者。我當初未閙天宫時,徧遊海角天涯,四大部洲,無方不到。那時節,專慕豪傑,你令尊呌做牛魔王,稱為平天大聖,與我老孫結為七弟兄,讓他做了大哥;還有個蛟魔王,稱為覆海大聖,做了二哥;又有個大鵬魔王,稱為混天大聖,做了三哥;又有個獅□[左“犭”右“它”]王,稱為移山大聖,做了四哥;又有個獼猴王,稱為通風大聖,做了五哥;又有個□[左“犭”右“禺”]狨王,稱為驅神大聖,做了六哥;惟有老孫身小,稱為齊天大聖,排行第七。義之實從兄是也,只言第七,而義字自透。我老弟兄們那時節耍子時,還不曾生你哩!”告之慇而望之切矣。

那怪物聞言,那里肯信,説得天花亂墜,只是不信。不妙在不信,正妙在那里肯信。舉起火尖鎗就刺。行者正是那會家不忙,又使了一個身法,閃過鎗頭,輪起鐵棒,駡道:“你這小畜生,不識高低!此時還要托大,真正不達時務。看棍!”那妖精也使身法,讓過鐵棒道:“潑猢猻,不達時務!看鎗!”他兩個也不論親情,勢利場中,豈知有此!一齊變臉,各使神通,跳在雲端裡,好殺:

 

行者名聲大,魔王手叚強。一個橫舉金箍棒,一個直挺火尖鎗。吐霧遮三界,噴雲照四方。一天殺氣兇聲吼,日月星辰不見光。語言無遜讓,情意兩乖張。那一個欺心失禮儀,這一個變臉没綱常。棒架威風長,鎗來野性狂。一個是混元真大聖,一個是正果善財郎。二人努力爭強勝,只為唐僧拜法王。

 

那妖魔與孫大聖戰經二十合,不分勝敗。猪八戒在傍邊,看得明白:妖精雖不敗降,却只是遮攔隔架,全無攻殺之能;不過不借盡矣,二語極有分寸。行者總不贏他,棒法精強,來往只在那妖精頭上,不離了左右。八戒暗想道:“不好阿,行者溜撒,一時間丢個破綻,哄那妖魔鑽進來,一鐵棒打倒,就没了我的功勞。”你看他抖擻精神,舉著九齒鈀,在空裡,望妖精劈頭就築。那怪見了心驚,急拖鎗敗下陣來。行者喝教八戒:“赶上,赶上!”

二人赶到他洞門前,只見妖精一隻手舉著火尖鎗,站在那中間一輛小車兒上,一隻手捏著拳頭,往自家鼻子上搥了兩拳。鼻通肺竅,乃金之精屬義。八戒笑道:“這廝放賴不羞!你好道搥破鼻子,淌[原作“倘”]出些血來,搽紅了臉,往那里吿我們去耶?”那妖魔搥了兩拳,念個呪語,口裡噴出火來,鼻子裡濃煙迸出,閘閘眼火熖齊生。不知是要七折八扣,還是想房地折凖。那五輛車子上,火光湧出。勝是棗車七把,並無一點憐念。連噴了幾口,只見那紅熖熖大火燒空,把一座火雲洞,被那煙火迷漫,真個是熯天熾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當!這一鑽在火裡,莫想得活,把老猪弄做個燒熟的,加上香料,盡他受用哩!快走,快走!”説聲走,他也不顧行者,跑過澗去了。

這行者神通廣大,捏著避火訣,撞入火中,此時還要强求,亦太不識火色。尋那妖怪。那妖怪見行者來,又吐上幾口,那火比前更勝。好火:火生土,下章“信”字已伏於此。

 

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紅。却似火輪飛上下,猶[原作“由”]如炭屑舞西東。這火不是燧人鑽木,又不是老子炮丹。非天火,非野火,乃是妖魔修煉成真三昧火。五輛車兒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徹通靈。生生化化皆因火,火徧長空萬物榮。妖邪久悟呼三昧,永鎮西方第一名。第一個狠心不義之人也。○ 此詞極妙,惜不能盡解。

 

行者被他煙火飛騰,不能尋怪,看不見他洞門前路徑,抽身跳出火中。那妖精在門首,看得明白,他見行者走了,却纔收了火具,帥羣妖,轉於洞內,閉了石門,以為得勝,著小的排宴奏樂,歡笑不題。

 

却説行者跳過枯松澗,按下雲頭,只聽得八戒與沙僧朗朗的在松間講話。行者上前喝八戒道:“你這獃子,全無人氣!你就懼怕妖火,敗走迯生,却把老孫丢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素手而回,其無東西可知。八戒笑道:“哥阿,你被那妖精説著了,果然不達時務。古人云:‘識得時務者,呼為俊傑’。那妖精不與你親,你強要認親;既與你賭鬭,放出那般無情的火來,正是放出那般無情的臉來。又不走,還要與他戀戰哩!”死纏活求,亦大無味。行者道:“那怪物的手叚比我何如?”八戒道:“不濟。”“鎗法比我何如?”八戒道:“也不濟。老猪見他撑持不住,却來助你一鈀,不期他不識耍,就敗下陣來,没天理,就放火了。”行者道:“正是你不該來。我再與他鬭幾合,我取巧兒撈他一棒,却不是好?”聖嬰的便宜還勾你撈哩。他兩個只管論那妖精的手叚,講那妖精的火毒,沙和尙倚著松根笑得騃了。行者看見道:“兄弟,你笑怎麼?你好道有甚手叚,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陣?這樁事,也是大家有益的事。常言道:‘衆毛攢毬’。豈知千釐合總。你若拿得妖魔,救了師父,也是你的一件大功績。”沙僧道:“我也没甚手叚,也不能降妖。我笑你兩個都著了忙也。”行者道:“我怎麼著忙?”沙僧道:“那妖精手叚不如你,鎗法不如你,只是多了些火勢,故不能取勝。若依小弟説,以相生相尅拿他,有甚難處?”行者聞言,呵呵笑道:“兄弟説得有理。果然我們著忙了,忘了這事。若以相生相尅之理論之,須是以水尅火,却往那里尋些水來,潑滅這妖火,可不救了師父?”自覺不濟,是要援情以求通轉。沙僧道:“正是這般,不必遲疑。”行者道:“你兩個只在此間,莫與他索戰,待老孫去東洋大海求借龍兵,點明“借”字,是此卷的眉目。將些水來,潑息妖火,捉這潑怪。”八戒道:“哥哥放心前去,我等理會得。”

好大聖,縱雲離此地,頃刻到東洋,却也無心看翫海景,使個逼水法,分開波浪。正行時,見一個巡海夜叉相撞,看見是孫大聖,急回到水晶宫裡,報知那老龍王。敖廣即率龍子、龍孫、鰕兵、蠏卒一齊出門迎接,請裡面坐。坐定,禮畢吿茶,行者道:“不勞茶,有一事相煩。我因師父唐僧往西天拜佛取經,經過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有個紅孩兒妖精,號聖嬰大王,把我師父攝了去。是老孫尋到洞邊,與他交戰,他却放出火來。我們禁不得他,想著水能尅火,特來問你求些水去,與我下場大雨,潑滅了妖火,救唐僧一難。”那龍王道:“大聖差了,若要求取雨水,不該來問我。”行者道:“你是四海龍王,主司雨澤,不來問你,却去問誰?”龍王道:“我雖司雨,不敢擅專,須得玉帝旨意,分付在那地方,要幾尺幾寸,甚麼時辰起住,還要三官舉筆,太乙移文,會定了雷公電母,風伯雲童。俗語云:‘龍無雲而不行’哩。”龍王也作難,想亦不走乾路。行者道:“我也不用著風雲雷電,只是要些雨水滅火。”龍王道:“大聖不用風雲雷電,但我一人也不能助力,著舍弟們同助大聖一功如何?”行者道:“令弟何在?”龍王道:“南海龍王敖欽、北海龍王敖閏、西海龍王敖順。”行者笑道:“我若再遊過三海,不如上界去求玉帝旨意了。”龍王道:“不消大聖去,只我這里撞動鐵鼓金鐘,他自頃刻而至。”行者聞其言道:“老龍王,快撞鐘鼓。”

須臾間,三海龍王擁至,問:“大哥,有何事命弟等?”敖廣道:“孫大聖在這里借雨助力降妖。”三弟即引進見畢,行者備言借水之事,衆神個個懽從,即點起:

 

鯊魚驍勇為前部,鱯痴口大作先鋒。

鯉元帥翻波跳浪,鯾提督吐霧噴風。

鲭太尉東方打哨,鮊都司西路催征。

紅眼馬郎南面舞,黑甲將軍北下衝。

鱑把總中軍掌號,五方兵處處英雄。

縱橫機巧黿樞密,妙算玄微龜相公。

有謀有智鼉丞相,多變多能鱉總戎。

橫行蠏士輪長劍,直跳鰕婆扯硬弓。

鮎外郎査明文簿,點龍兵出離波中。

 

有詩為證,詩曰:

 

四海龍王喜助功,齊天大聖請相從。

只因三藏途中難,借水前來滅火紅。

 

那行者領著龍兵,不多時早到號山枯松澗上。行者道:“敖氏昆玉,有煩遠渉。此間乃妖魔之處,汝等且停於空中,不要出頭露面。讓老孫與他賭鬭,若贏了他,不須列位捉拿;若輸與他,也不用列位助陣。只是他但放火時,可聽我呼喚,一齊噴雨。”是求一言相助。龍王倶如號令。

行者却按雲頭,入松林裡見了八戒、沙僧,呌聲:“兄弟。”八戒道:“哥哥來得快啞!可曾請得龍王來?”行者道:“倶來了。你兩個切須仔細,只怕雨大,莫濕了行李,待老孫與他打去。”沙僧道:“師兄放心前去,我等倶理會得了。”

行者跳過澗,到了門首,呌聲:“開門!”那些小妖又去報道:“孫行者又來了。”紅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燒了他,故此又來。這一來切莫饒他,斷然燒個皮焦肉爛纔罷!”急縱身,挺著長鎗,教:“小的們,推出火車子來!”他出門前,對行者道:“你又來怎的?”行者道:“還我師父來。”又來要借。那怪道:“你這猴頭,忒不通變。那唐僧與你做得師父,也與我做得按酒,你還思量要他哩。莫想,莫想!”一邊援情告助,一個矢口不與。行者聞言,十分惱怒,掣金箍棒劈頭就打。那妖精,使火[原作“尖”]尖鎗,急架相迎。這一場賭鬭,比前不同。好殺:

 

怒發潑妖魔,惱急猴王將。這一個專救取經僧,那一個要吃唐三藏。心變没親情,情疎無義讓。這個恨不得捉住活剝皮,那個恨不得拿來生蘸醬。真個忒英雄,果然多猛壯。棒來鎗架賭輸嬴,鎗去棒迎爭下上。舉手相輪二十回,兩家本事一般樣。

 

那妖王與行者戰經二十回合,見得不能取勝,虛幌一鎗,急抽身,捏著拳頭,又將鼻子搥了兩下,却就噴出火來。那門前車子上,煙火迸起;口眼中,赤熖飛騰。孫大聖回頭呌道:“龍王何在?”那龍王兄弟,帥衆水族,望妖精火光裡噴下雨來。好雨!真個是:

 

瀟瀟洒洒,密密沉沉。瀟瀟洒洒,如天邊墜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懸浪滚。起初時如拳大小,次後來甕潑盆傾。滿地澆流鴨頂緑,高山洗出佛頭靑。溝壑水飛千丈玉,澗泉波漲萬條銀。三乂路口看看滿,九曲溪中漸漸平。這個是唐僧有難神龍助,扳倒天河往下傾。下章“知”字、“蕩”字已於此受胎。

 

那雨淙淙大小,莫能止息那妖精的火勢。原來龍王私雨,只好潑得凡火,妖精的三昧真火,如何潑得?人昧良心,實在亦難解勸。好一似火上澆油,越潑越灼。愈説愈硬,大費嘴舌。大聖道:“等我捻著訣。鑽入火中!”輪鐵棒,尋妖要打。那妖見他來到,將一口煙,劈臉噴來。行者急回頭,煼得眼花雀亂,忍不住淚落如雨。逼勒無奈,真個要哭。原來這大聖不怕火,只怕煙。當年因大閙天宫時,被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煆過一番,他幸在那巽位安身,不曾燒壞,只是風攪得煙來,把他搊做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是怕煙。煙乃涼也,煙涼泠淡,則無義之至矣。那妖又噴一口,惡語傷人六月寒,太無情面。行者當不得,縱雲頭走了。那妖王却又收了火具,回歸洞府。

這大聖一身煙火,炮燥難禁,徑[原作“經”]投於澗水內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氣攻心,三魂出舍,可憐氣塞胸堂喉舌冷,魂飛魄散喪殘生!窮途没告,雖有英雄,當此不堪,真要氣死。慌得那四海龍王在半空裡,收了雨澤,高聲大呌:“天蓬元帥,卷簾將軍,休在林中藏隱,且尋你師兄出來!”

八戒與沙僧聽得呼他聖號,急忙解了馬、挑著担奔出林來,也不顧泥濘,順澗邊找尋,只見那上溜頭,翻波滚浪,急流中淌下一個人來。沙僧見了,連衣跳下水中,抱上岸來,却是孫大聖身軀。噫!你看他蜷跼四肢伸不得,渾身上下冷如冰。束手受困,並無一點指望。沙和尙滿眼垂淚道:“師兄,可惜了你,億萬年不老長生客,如今化作個中途短命人!”八戒笑道:“兄弟莫哭,這猴子佯推死,嚇我們哩。你摸他摸,鹏前還有一點熱氣没有?”沙僧道:“渾身都冷了,就有一點兒熱氣,怎的就得回生?”八戒道:“他有七十二般變化,就有七十二條性命。你扯著脚,等我擺佈他。”真個那沙僧扯著脚,八戒扶著頭,把他拽個直,推上脚來,盤膝坐定。八戒將兩手搓熱,仵住他的七竅,使一個按摩禪法。原來那行者被冷水逼[原作“冰”]了,氣阻丹田,不能出聲。却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須臾間,氣透三關,轉明堂,沖開孔竅,呌了一聲:“師父呵!”沙僧道:“哥呵,你生為師父,死也還在口裡,死亦只想金子。且甦醒,我們在這里哩。”行者睜開眼道:“兄弟們在這里?老孫吃了虧也!”八戒笑道:“你纔子發昏的,若不是老猪救你呵,已此了帳了,還不謝我哩!”行者却纔起身,仰面道:“敖氏弟兄何在?”那四海龍王在半空中答應道:“小龍在此伺候。”行者道:“呌你遠勞,不曾成得功果,寒號虫赤[亦]名照舊。且請回去,改日再謝。”此时没得分文,不得不改日矣。龍王帥水族,泱泱[原作“快快”]而回,不得意貌。不在話下。

沙僧攙著行者,一同到松林之下坐定。少時間,却定神順氣,止不住淚滴腮邊,又呌:師父呵!

 

憶昔當年出大唐,巖前救我出災殃。

三山六水遭魔障,萬苦千辛割寸腸。

托鉢朝飡隨厚薄,參禪暮宿或林莊。

一心指望成功果,今日安知痛受傷!讀火云洞而不得其妙者,但看寒士求人,富翁放債,則知之矣。

 

沙僧道:“哥哥,且休煩惱,我們早安計策,去那里請兵助力,搭救師父耶?”行者道:“那里請救麼?”沙僧道:“當初菩薩分付,著我等保護唐僧,他曾許我們,呌天天應,呌地地應。不知没錢的,鬼都不應矣。那里請救去?”行者道:“想老孫大閙天宫時,那些神兵,都禁不得我。這妖精神通不小,須是比老孫手叚大些的,纔降得他哩。天神不濟,地煞不能,若要拿此妖魔,須是去請觀音菩薩纔好。奈何我皮肉酸麻,腰膝疼痛,駕不起觔斗雲,怎生請得?”八戒道:“有甚話分付,等我去請。”行者笑道:“也罷,你是去得。若見了菩薩,切休仰視,只可低頭禮拜。等他問時,你却將地名、妖名説與他,開口告人難,人之難求如此。再請救師父之事。他若肯來,定取擒了怪物。”八戒聞言,即便駕了雲霧,向南而去。稱貸者此處不行,不得不另轉别處。

 

却説那個妖王在洞里懽喜道:“小的們,孫行者吃了虧去了。聖嬰手裡那個討的出便宜?這一陣雖不得他死,好道也發個大昏。咦,只怕他又請救兵來也,快開門,等我去看他請誰。”既要揹[掯]勒,又怕走了,利心如畫。

衆妖開了門,妖精就跳在空裡觀看,只見八戒往南去了。妖精想著南邊再無他處,斷然是請觀音菩薩,急按下雲,呌:“小的們,把我那皮袋尋出來。多時不用,只恐口繩不牢,與我換上一條,放在二門之下。等我去把八戒賺將回來,裝於袋內,這泒大利,焉肯讓於别人?篜得稀爛,犒勞你們。”原來那妖精有一個如意的皮袋。奇名!無怪其十萬百萬也。○ 大凡放債之家,平馬成色,按季短月,輕出重入,件件俱要如意,方纔出借,故名如意袋,稍不如意,則必不貸矣。衆小妖拿出來,換了口繩,安於洞門內 一部致富奇書,可惜不能敵此一句。不題。

却説那妖王久居於此,倶是熟遊之地,他曉得那條路上南海去近,那條去遠。他從那近路上,一駕雲頭,赶過了八戒,端坐在壁巖之上,變作一個“假觀世音”模樣,惡極!妙極!○ 大凡放債者,見人不求己,又恐轉求於人,故見事之不行,必有一番假仁慈、假慷愷以挽回。此即假觀音之所以變也。等候著八戒。

那獃子正縱雲行處,忽然望見菩薩,他那里識得真假?這纔是見像作佛。獃子停雲下拜道:“菩薩,弟子猪悟能叩頭。”妖精道:“你不保唐僧去取經,却見我有何事幹?”豈不知事有燃眉,為借銀子之故。八戒道:“弟子因與師父行至中途,遇著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有個紅孩兒妖精,他把我師父攝了去。是弟子與師兄等,尋上他門,與他交戰。他原來會放火,頭一陣,不曾得嬴;第二陣,請龍王助雨,也不能滅火。師兄被他燒壞了,不能行動,著弟子來請菩薩,萬望垂慈,救我師父一難!”妖精道:“那火雲洞洞主,不是個傷生的,只怕討動賬,比活閻羅更加二等。一定是你們沖撞了他也。”八戒道:“我不曾沖撞他[原作“也”],是師兄悟空沖撞他的。他變作一個小孩子,吊在樹上,試我師父。師父甚有善心,教我解下來,著師兄馱他一程。是師兄摜了他一摜,他就弄風兒,把師父攝去了。”妖精道:“你起來,跟我進那洞裡見洞主,與你説個人情,你陪一個禮,把你師父討出來罷。”八戒道:“菩薩呀,若肯還我師父,就磕他一個頭也罷。”

妖王道:“你跟來。”那獃子不知好歹,就跟著他,竟回舊路,聼了幾句好話就信,以為菩薩,此所以為老獃也。却不向南洋海,隨赴火雲門。頃刻間,到了門首。妖精進去道:“你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你進來。”獃子只得舉步入門。衆妖一齊吶喊,將八戒捉倒,裝於袋內,借債的二番回來,任彼勒索,再不能出彀,故云装在袋内。束緊了口繩,高吊在馱梁之上。還要勒掯,想是還不如意哩。妖精現了本象,原來不是菩薩,其妙無比。坐在當中道:“猪八戒,你有甚麼手叚,就敢保唐僧取經,就敢請菩薩降我?你大睜著兩個眼,還不認得我是聖嬰大王哩!知道你是王麻子,鑽在錢孔裡面也。如今拿你,吊得三五日,篜熟了賞賜小妖,權為案酒!”八戒聽言,在裡面駡道:“潑怪物,十分無禮!若論你百計千方,騙了我吃,管教你一個個遭腫頭天瘟!”獃子駡了又駡,嚷了又嚷,不題。

却説孫大聖與沙僧正坐,只見一陣腥風,刮面而過,他就打了一個噴嚔道:“不好,不好!這陣風,凶多吉少。想是猪八戒走錯路也。”沙僧道:“他錯了路,不會問人?”行者道:“想必撞見妖精了。”不是救難的菩薩,専一吃人的大王。沙僧道:“撞見妖精,他不會跑回?”行者道:“不停當。你坐在這里看守,等我跑過澗去打聽打聽。”沙僧道:“師兄腰疼,只恐又著他手,等小弟去罷。”行者道:“你不濟事,還讓我去。”

好行者,咬著牙,忍著疼,只為眼前急,剜去心頭肉,其實難受,然而無奈矣。捻著鐵棒,走過澗,到那火雲洞前,呌聲:“妖怪!”那把門的小妖,又急入裡報:“孫行者又在門首呌哩!”那妖王傳令呌拿,那夥小妖,鎗刀簇擁,齊聲吶喊,即開門,都道:“拿住,拿住!”行者果然疲倦,不敢相迎,將身鑽在路傍,念個呪語呌:“變!”即變做一個銷金包袱。此借券也。  當住兄弟,不怕哥哥不立約。小妖看見,報道:“大王,孫行者怕了,只見説一聲拿字,慌得把包袱丢下,走了。”妖王笑道:“那包袱也無甚麼值錢之物,左右是和尙的破褊衫,舊帽子,背進來拆洗做補襯。”一個小妖,果將包袱背進,不知是行者變的。行者道:“好了,這個銷金包袱,背著了!”那妖精不以為事,丢在門內。

好行者,假中又假,虛裡還虛,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個包袱一樣。他的真身,却又變作一個蒼蠅兒,丁在門樞上。只聽得八戒在那里哼哩哼的,聲音不淸,却似一個瘟猪。行者嚶的飛了去尋時,原來他吊在皮袋裡也。行者丁在皮袋,又聽得他惡言惡語駡道妖怪長,妖怪短:“你怎麼假變作個觀音菩薩,哄我回來,吊我在此,還説要吃我!有一日,我師兄:

 

大展齊天無量法,滿山潑怪等時擒。

解開皮袋放我出,築你千鈀方趁心!”咬牙切齒。○按下痛恨入骨。○其蔽也賊,更妙。

 

行者聞言暗笑道:“這獃子雖然在這裡面受悶氣,却還不倒了旗鎗。老孫一定要拿了此怪,只恐拿不得許多。若不如此,怎生雪恨!”

正欲設法拯救八戒出來,只聽那妖王呌道:“六健將何在?”時有六個小妖,是他知己的精靈,封為健將,都有名字:一個呌做雲裡霧,一個呌做霧裡雲,雲裡霧裡,並没個實際。一個呌做急如火,一個呌做快如風,討債鬼一刻不遲,眼下就要命。一個呌做興烘掀,一個呌做掀烘興。六健將上前跪下,妖王道:“你們認得老大王家麼?”可知不孝其父久矣。六健將道:“認得。”妖王道:“你與我星夜去請老大王來,説我這里捉唐僧篜與他吃,捉得野猪還愿,難乎其為父矣。壽延千紀。”六怪領命,一個個厮拖厮扯,竟出門去了。行者嚶的一聲,飛下袋來,跟定那六怪,躱離洞中。

畢竟不知怎的請來,且聽下回分解。

 

 

其父鎮守火熖山,其子即鎮守火雲洞,其母善享火之利,其子又善為火之害,是聖嬰一家,純以火為生矣。獨是其財不可借,而又欲借親,不止不知時務,亦並不識火色。

聖嬰却是牛魔王的兒子,奇妙無比。語云:“今生不放債,來生没馬騎。”當改云:“祖父不放債,兒孫没牛使。”紅氏可謂神化此語矣。

不有作牛之父,生不出聖嬰之子;惟有聖嬰之子,方不負牛魔之父。不惟父子天性,即其火亦有家傳。凡人之來此者,不令其满腹生煙,即使之内外發熱,此所以為火雲洞,而不愧為聖嬰也歟!

觀前此之十萬百萬放債,後此之假觀音、如意袋,則行者之此來,其為借債無疑。聖嬰必欲满其數,分文不肯少,看故舊之面,又無疑只管眼前之利,並不顧五百年前之義。一叚神妙,已活畫諸紙上。

此卷書靈妙處,全在一假觀音,一如意袋,寫得透徹世事,痛快人心。可謂聖嬰千古未發之密訣,陶朱一時遺漏之真言,却被長春一筆點破,真乃文境之開山,耳目之創見。後世得之,又大廣利市之識見矣。

父即不老,已不可使自食其力,何况老父乃致打圍以自謀其食。揆之於義,其子已不堪再道,且又令其喫齋把素,不知要此十萬百萬何用?深文曲筆,總為好貨財,不顧父母之養者寫照。而雷神之靈,恐不待持齋之日,已無不顯報矣。

聖嬰大王豈是救人者?然本是假觀音,八戒遂信以為真菩萨。及装在袋内,方知其害。全為下好信、不好學者立案。

夫心猿何以遭火敗?嘗言悲火焼心曲,故云踡跼四肢伸不得,而痛哭無已也。用典寫意,其筆尤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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