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

——《西游记》李春芳作说辨正

吴圣昔

 

一、世纪末“西学”爆冷门

                

日前得一信息: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了一本《话说吴承恩》,撰者沈承庆先生声称:他从《西游记》的一首诗中发现秘密,《西游记》作者原来是华阳洞天主人李春芳。稍后,据网上介绍,续有论者在《中国文化报》、《光明日报》上推崇该书“立论大胆,考证严谨”云云。如此言之凿凿,我当然挺佩服:将这个难断之案解决于世纪之末,何等痛快!而且据我所知,称《西游记》作者为华阳洞天主人,以往有过;说华阳洞天主人是李春芳,亦非新论;若能考定《西游记》作者是华阳洞天主人也就是李春芳,的确堪称新说。不过,据我对《西游记》作者之争的了解和对文本的熟悉程度,深知欲以《西游记》中某一首诗为根据创新说,决无可能成为定论的。于是曾撰《<西游记>作者辩》加以指出,见《社会科学报》2000年10月19日。

 

二、走火入魔以幻为真

 

出于好奇,我直接向该出版社买来此书。拜读一过,其实大出意外:“西”坛竟有这种事!

沈先生求胜心切,欲图一锤定音,可以理解;然而,已足足论争了四个世纪之久的陈案,要一朝揭底,谈何易哉!沈先生肯定也曾“梦里寻他千百回”,但“蓦然回首,见作者字里行间”,大概颇陶醉于自己的好运气,真所谓“别人踏破铁鞋无觅处,自个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当写下上述一行文字作全书下篇总题目时,兴奋之情何等溢于言表!因此不免低估了问题的复杂度。本来对《西游记》文本就不甚熟悉,关键时竟又懒得将文本再翻翻,就  然以诗中三四句子的分析之辞为根据,自诩发现也“钢证”,断然下了结论,并断言:“《西游》李作,已无可再疑,”“李春芳乃千真万真的《西游记》编撰者”,言下之意,此题他已划上了句号,奉劝别人不必再徒费精力。

然而,所谓的“钢证”究竟是什么呢?

原来《西游记》第95回有如下一首诗:

 

缤纷瑞霭满天香,一座荒山倏披祥。

虹流千载清河海,电绕长春赛禹汤。

草木沾思添秀色,野花得润有余芳。

古来长者留遗迹,今喜明君降宝堂。

 

这首诗在《西游记》中极其平淡无奇,以致清代版本除《新说西游记》外均予以删却;任何读者特别是研究者若不是走火入魔,也不可能加以特别关注。但沈先生却从中发现了异常,惊为“怪诗”,写下了如下两段话:一、“写诗固可以随着感觉走,但也不能跑题无法,试看怎么和‘今喜明君降宝堂’相对的第七句,会扯出来个‘古来长者留遗迹’的话呢?这段故事里,没出现过一个什么‘长者’,描写的又是眼前情景,何从‘古来’?这里无论作者或故事人物都在现说现话,哪儿去找‘遗迹’,且这‘遗迹’还是那位‘长者’所留。”二、第四句“嵌有个春字”,第六句“有个芳字”,第五句“木字偏旁稍‘添’而近‘秀’,则‘拆白道字’组成个李字。第七句‘古来长者留遗迹’的‘长者’是编撰人的自称,‘留遗迹’是自白。合看这第四、五、六、七四句,庾词隐语已昭然若揭,其非‘李春芳老人留迹’而何?”

这就是李作说的所谓“钢证”!一切推崇李作说者莫不惊佩于这一超乎常人的发现!

然而,笔者对此论断的评语极为简单:钻牛角尖!根据何在?文本。只要老老实实读一读《西游记》文本,何惊怪之有!什么“读至此处,百思不解”,什么“摄读者于闷葫芦之中”,不是走火入魔自欺,就是以幻为真欺人!

 

三、读文本新论变空炮

 

《西游记》第93回至95回是描写天竺国故事。当时天竺国王在取经僧陪同下,亲自到布金寺接回被兔精摄走的女儿。作者就以前引之诗捧场。在《西游记》中,这类诗,包括诗中喜用僻典,堪称充斥字里行间。特别是上引之诗,诗意非常清晰。就在第93回故事一开头,作品中曾反复叙述唐僧师徒在布金寺前,谈论给孤独长者买园,以金铺地,请佛祖讲经的故事;猪八戒还笑说他也去摸块金砖送人;并插词话一篇,中有“也不知是几千百年间故物到于今”。“也不道是那朝代时分开山留得在”,还看到山门上有“上古遗迹”的题匾;唐僧师徒进寺后,再问及寺园来历,寺僧又介绍了给孤独长者买园经过和给孤布金寺情况;饭后,又由老僧陪同到给孤园基址赏玩凭吊,唐僧还赋诗一首:“忆昔檀那须达多,曾将金宝济贫疴。祇园千古留名在,长者何方伴觉罗”。须达多就是给孤独,祇园就是给孤园。“给孤独”之意即喜欢救济孤独者,故人们尊称他为长者,这是佛教中有名的故事。据此,故事演进到第95回天竺国王到该古寺时,诗中有一句“古来长者留遗迹”,诗意十分明确,何足惊怪!又何必天马行空般飞驰神思瞎猜!“长者”即指给孤独,“遗迹”当然指给孤园和布金寺;与李春芳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况且李春芳有何资格自称“长者”,又怎会在自己还活着时称作品为“遗迹”!

同时,试想,如李春芳真要藏名诗中,他玩几首藏头诗、嵌字诗之类的打油,大概不难应付,何至于改姓李为姓“木”,文思枯涩如此!就算改为“木”姓,为何不放在名前甚或名后?这是否意味着:他既非华人亦非洋人,而是另一类习惯把姓嵌在双名之间的异种,否则既改了姓,又把姓置于双名之间,岂不辱没了自己及其祖宗!此一。又:若说此诗中嵌有“李春芳”,还不如说嵌有邱处机,主张邱作说更贴切。邱处机的邱本作丘,诗中第二句“一座荒山披祥”不就隐个“丘”!邱处机封长春真人,“长春”二字不就在第四句!而且比李春芳更合乎“古来长者留遗迹”之诗意!此二。又:照此玩法,不但李春芳、邱长春之名,在《西游记》文本的诗句中不难找到;主张作者为许白云者,又何尝不能从诗句中找到更合乎情理的嵌字呢!当然,找吴承恩三字较困难,但“承恩”一词却非绝无仅有,所以前几年主张吴著说或非吴著说都曾以此为据,作过争论呢!此三。所以,此类玩法,其实都不足为据。

这就是《话说吴承恩》所称的“隐名‘李春芳长者留迹’于诗更是钢证”的真相!“钢证”如此,以此为据的《西游记》李春芳作的新论,其真理性如何不就可想而知嘛!

 

四、欠思量序者帮倒忙

 

尤为令人惊诧的是直署某权威单位和个人衔头的该书序者,似乎也深受撰者情绪之感染,显得同样颇不冷静:且不说称誉沈先生的李作说一举“推翻了七十多年来文学界一直传诵‘吴(承恩)作西游’的错误结论,这将给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研究史添上浓重的一笔”,是否允当;特别是《序》中竟一而再地指责鲁迅、胡适、郑振铎以及直至如今的研究者们错断了《西游记》阳本、朱本和世本的版本关系,因而延误了解开作者之谜的大好时机,甚至把问题搞得更加扑朔迷离。笔者不免怀疑:话讲得如此绝对,给自己一点余地不留,这位序者先生对《西游记》研究领域的上述那些堪称最复杂的论题情况,究竟有几许了解或研究,如此论断又有何根据?笔者不妨提醒一点:沈先生连明版阳至和本都未见过,竟断言某清本署阳至和系盗用“杨致和”之名出错,就像把孙子错认为祖父般荒唐;并认为阳本、朱本和世本的关系“只能排成六种不同的序列”,连海内外迭有论者提出三书同出一源,或分别出于二书等说,一无所知,以致将《西游记》版本演变的复杂性简单化,妄断迭出。序者先生你知否?

 

五、多一步真理成谬误

 

必须说明,李作说提出的本证、旁证、史证多达12条。本文只涉及其中之“钢证”。若就事论事,其它11条未必全错。例如本证中尚有一条所谓“铁证”,指世本卷首署“华阳洞天主人校”一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说明那位华阳氏曾为最后订定百回本《西游记》作出过贡献;也就是像世本陈元之《序》所说,为刊刻二十卷的世本作过“订校”和“秩其卷目”,何错之有!问题在于当它被沈先生拿来充当李作说的“钢证”时,经过一翻“科学幻想”(《话说吴承恩》书中原语),以致得出此华阳洞天主人即李春芳,也即《西游记》作者时,那么,当“钢证”崩塌之际,所谓“铁证”之类的其它11第证据,也落得个“假作真时真亦假”了,对论证《西游记》李春芳作之说无助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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