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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西游记》唐传的形成和删落问题考辨

 

 

一、唐传问题的由来

 

今见明版百回本《西游记》都没有唐传。所谓唐传,以往或称唐僧小传、唐僧出身(或出世)故事、陈光蕊江流儿故事、第九回问题等,指的是清版百回本《西游记》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所叙的有关唐僧出身的详尽故事。最早的清版本《西游证道书》在第九回回评或跋中曾说这一节故事系从大略堂《西游(或释厄传)》古本承袭而来;而在今存的四种明版百回本中,只在第11回唐僧在全书中首次出场即被征召主持水陆大会时,有一首24句的词话以及紧接词话有数句叙述性文字对他的身世作简介;但在朱鼎臣编辑的明版简本《唐僧出身西游记传》即朱本卷四中却又赫然在目,而且还在卷六中当唐僧被征召主持水陆大会时,又见介绍唐僧身世的那首24句的词话以及紧接词话的散文简要说明。有趣的是:与朱本和最早的今存明版世德堂刻本即世本产生于相近时期的阳至和编简本《唐三藏出身全传》中,不仅无此词话,也无唐传,而只以散韵夹杂的数百叙述性文字来介绍唐僧身世了事。为清眉目,可列表如下:

 

版 本 明版百回本(包括世本) 明版朱本(简本) 明版阳本(简本)

清版百回本

《西游证道书》

唐 传
24句词话
叙述文字

 

《西游记》明清版本中的这一奇特现象,无疑关涉这部巨著成书史和版本演变方面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所以,唐传的演变堪称是《西游记》版本演变史和成书史复杂性的一大标志,是研究《西游记》源流演变的重要视点和契机。故在上一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已引起郑振铎、孙楷第等诸大论家的浓厚兴趣,并提出了种种不确定性的揣测,这已足够使人悬念迭生;不料,上一世纪50年代时,人民出版社据明版世本校刻时,其第九回竟按清本《陈光蕊赴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照印,即插进了唐传。此举意图明确,即认为此唐传为百回本作者(指吴承恩)所作,而被世本所刊落;但在上一世纪8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校再版时,竟又完全恢复世本原貌,并将该第九回唐传作为“附录”,即排除出正文之外,仅供参考;并称这样处理是“考虑到”这一回“不像是吴承恩的原作”(见该书《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当然,也非世本所刊落了。那么,究竟唐传出于谁之手呢?却又未作说明。这样一来,就更引发了《西游记》研究者进一步探讨和参与争鸣的兴趣,以致一时间异论迭出,延续至今,犹是疑案一桩,了无结果。

综观上一世纪各家所论,并经对今见有关资料比较全面的查考和深入的思索,笔者以为此题的涉及方面虽然广,但其中最关键最基本的问题是两个,即古本《西游记》的演变史和成书史上,唐传在何时形成以及又在何时被删落。

或说:唐传问题何奇之有!据现存版本资料看,它的演变过程乃是一个脉络清晰的三部曲:先是在戏曲中出现并盛传,有今见《西游记》杂剧为证;继则由朱本将这一故事引入小说领域;最后又由清版《西游证道书》编为第九回引入百回本系统。这种看法无疑是说,唐传与明版百回本《西游记》及其前身的演变过程根本无关,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骤然一听,此说似乎颇为顺理成章,亦能自圆其说;而且所论三阶段发展的唐传文字原本都在,可谓证据确凿。但是,若细加斟酌,其实不然。因为如果我们联系《西游记》有关的版本资料和历史资料作全面的细致深入的思考,便可发现唐传问题的由来决非无因,它的演变也不可能如此简单。具体理由有三:

一是清版《西游证道书》引入唐传并编为第九回时,曾加批语两条,明确提出:“童时见俗本竟删去此回,杳不知唐僧家世履历,浑疑与花果山顶石卵相同。而九十九回历难簿子上劈头却又载遭贬、出胎、抛江、报冤四难,令阅者茫然不解其故。殊恨作者之疏谬。后得大略堂《释厄传》古本读之,备载陈光蕊赴官遇难始末,然后畅然无憾。俗子不通文义,辄将前人所作,任意割裂,全不顾凫胫鹤颈之讥”(第九回回评)“俗本遗却唐僧出世四难”(书后跋)。文中所指责的“俗本”,一般均认为是指不载唐传的明版世本;“俗子”则无疑是指世本的作者或刊者了。笔者认为,若理解得宽泛一些,即使不是明确指世本,也应是指流行于当时稍晚于世本的其它明版本,如《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即李评本);因为《西游证道书》的白文,除第九回唐传外,主要据李评本节改,而李评本则是承袭世本。然则,既然百回本系统中最早出现唐传的《西游证道书》明确提出唐传的“俗本删去”论,当然事出有因,我们怎能视而不见,撇而不论呢!

二是在明版百回本《西游记》全书中涉及唐僧身世的文字方面,确有不少不合小说创作常理的表现。正如前引《西游证道书》批语所说:第99回的历难簿上一开头就载有“金蝉遭贬第一难,出胎几杀第二难,满月抛江第三难,寻亲报冤第四难”,但在正文中却无叙述,失却呼应,甚是突兀。虽然在四种今见明版百回本中,包括世本在内的较早三种版本有关难簿记载的共80难中,杂乱不堪,与前文情节发展难以依次顺序对应;但仔细寻索,其它76难所载均在故事中或多或少有所表现,唯独前举四难却一无痕迹。正所谓“令阅者茫然不解其故”。问题还不仅如此,正如早有论者反复指出过,《西游记》正文中写唐僧时,学会突然提到有关出身简历,诸如:第93回三藏说:“我俗家先母也是打绣球遇旧姻缘,结了夫妇”;第37回唐僧说:“我父曾被水贼伤生,我母被水贼侵占,经三个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等等,都是缺乏呼应,令读者茫然。这类在小说创作中极为反常的笔墨,只能说明《西游记》在成书过程中的某一阶段的确有过唐传,但在演变过程的另一阶段又被删落。

三是《西游记》中的唐僧陈玄奘的身世特别是他的原籍和出身经历,在《西游记》的成书史上的确留下了被改编的文字证明。历史上的陈玄奘,“姓陈氏,洛州偃师人”(《旧唐书·方伎传·本传》);“俗姓陈,陈留人也……又为缑氏人也。父慧,英洁有雅操,早通经术……无务荣进……州郡频贡孝廉及司隶辟命,并辞疾不就,识者嘉焉。有四男,法师即第四子也”(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而《西游记》中唐僧为海州人,其父为状元陈光蕊;唐僧出生即遭难,庙中长大,自幼为僧。以此来与《西游记》成书史上今存资料加以核对,不难发现其中的确留有被逐步虚构和改编的证明。如今存《西游记》平话本的一则资料中就有唐僧为“洛州缑氏县人”一语,与《旧唐书·本传》同,足证唐僧身世的改编当为平话本以后之事。

以上三项,归结为一,即关于唐传问题,与明版百回本《西游记》及其前身的发展过程决非无关,而是大有关联。所以,我们只有从明版百回本《西游记》及其前身的演变过程为视点出发,搞清唐传问题由来的渊源,理顺它的发展全貌,才能正确地全面地如实地了解唐传在西游故事发展中的错综复杂的真实轨迹。

这样,我们就可言归正传,依次来论述唐传的形成和删落问题。

 

二、唐传形成于词话本

 

《西游记》的成书有一个长达几近千年的发展过程。据今存的版本资料,在百回本《西游记》于明代万历间问世以前,曾有过诗话本和评话本;近年,经对诸多有关资料的分析研究的基础上,又续有论者提出在评话本之后百回本之前,曾有过词话本,百回本《西游记》是以词话本为底本加工改编而来(这里,还不妨再提一下,甚至在《西游记》百回本之前,还有过99回本;那么,也许是99回本据词话本改编而成,然后再演变为百回本了)。据此,则我们探讨唐传何时形成的问题,第一步就必须先研究它在诗话本或评话本或词话本是否已形成的可能性。

当然,如果在百回本《西游记》以前的诗话本或平话本甚或词话本中有完整的唐传资料留存至今,那就何用论证和考辨,就径直下个判断作罢。问题就在于它们都没有这类过硬的文字资料和版本根据,以致给人们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多年来成为《西游记》成书史、演变史上一个著名的又甚是难解的谜。因此,我们现在只能从颇有局限的某些残存的版本资料中间接地来作出论辨和考订。

首先,诗话本中有唐传吗?诗话本名《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又名《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全书共十八节,缺第一节,实际字数共约一万字。从今存的十七节文字中,没有任何片言只字可供研究法师即后来的唐僧的身世的迹象。可想而知,若此诗话本对法师的身世有所交代和叙述的话,则肯定是在今已遗佚的第一节中。惜乎该节只字不存,连标题也佚失。但有两点尚可考虑:一是全书万字,则每节约500字,则可知即使第一节中提及法师身世,也决无可能详细描述,而只能简单交代。且从今存第二节起句为“僧行六当日起行”一语看,第一节中更多的篇幅当为叙述法师西行取经的原因和经过,以及他与其它五僧如何集合同行的过程;二是历史上的玄奘去古印度求经系偷渡出境,回程后才受唐王善待;而且旨在“以问所惑”,因为各家解经“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才誓游西方以求解。但是,从诗话本最后叙唐王“排大驾出百里之间迎接法师”以及“法师曰:取经历尽魔难,只为东土众生”等语来看,显然已经改编和虚构之迹象。由此推知,已佚的诗话本第一节中,似乎有取经为奉敕西行之可能。

其次,平话本中有唐传吗?据通常的看法,平话本全书已佚;但有二则资料今存:一见《永乐大典》》,该书引《西游记》一节《魏徵斩泾河龙》,叙的是今见百回本《西游记》第9--10回的部分故事,肯定无关唐僧身世事;一见朝鲜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该书有一则出于《西游记》(又称《唐三藏西游记》)的车迟国斗法的故事,相当于今见百回本《西游记》第45--46回,亦无关唐僧身世事。但在该文八则注文中有一段却是介绍唐僧简历:“三藏,俗姓陈名伟,洛州缑氏县人也,号玄奘法师。贞观三年,奉敕往西域取经”。虽短短数十字,却至关重要,因为由此可以推断出如下两点:一是平话本中所叙的唐僧身世仍是历史上陈玄奘的出身履历,即是“洛州缑氏县人”,而非唐传所载“海州”人。而且唐僧“名伟”,而非唐传中的江流儿。据此,则可一锤定音:平话本中决无唐传;有的论者曾称唐传形成于平话本,显然无据。二是平话本中说:唐僧于“贞观三年,奉敕往西域取经”,由此可知,历史上唐僧偷渡出境取经的事实在平话本中肯定已被改编为“奉敕往西”。据此,则笔者前文称诗话本第一节中“似乎有取经为奉敕西行之可能”的推析,又进一步得到加强。

由以上分析为基础,看来词话本中是否已有唐传,乃是此题之关键了。笔者以为唐传形成于词话本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尽管关于词话本至今尚无版本根据可言,但今见的资料并不妨碍对此题作出必要推论。

历史上若出现过《西游记》词话,其时代必然在元代中、后期至明代初、中期之间,无疑是先有词话流行,而后刊行词话本。这是因为据韩国学者考证,平话本传入古代朝鲜约公元1347年;而一般又认为世本《西游记》刊刻于万历二十年(1592)。同时,选辑有《西游记》平话本资料的《永乐大典》编纂于永乐一年(1403)至永乐六年(1408)。不过,辑入《永乐大典》的固然是平话本,不排斥当时作为说唱形式在社会上流行时不断扩大补充,并在元末明初,逐渐改编为词话或成为词话,当然,梓刻成词话本当在词话流行以后罢了。总之,在平话本流行后至百回本出现之间,约有250年。时间已足够成为孕育一部《西游记》词话和刊行一部词话本的温床。

基于以上的看法,《西游记》词话本特别是词话中出现唐传,并逐渐丰富化成为一则完整的故事,又贯穿于全词话的可能性,就极大了。对于这种可能性,笔者尚可以下述二方面来推导和证实之:

其一,今见明版百回本《西游记》(以世本为代表)和简本朱本中那篇24句的韵语,并非百回本世本或朱本编者所加进或首倡,而是源于词话本的一篇词话。世本全文如下,括号中为朱本文字:“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转生尘凡苦受摩,降生世俗遭罗网。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辅朝佐)。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顺浪泱)。海岛(托孤)金山有大缘,迁安(法明)和尚将他养。年方十八认亲娘(娘亲),特赴京都求外长。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复谒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恩官不受愿为(拜)僧,洪福沙门将道访。小字江流古佛儿(三藏儿),法名唤做陈玄奘。”毫无疑问,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段韵语决非诗歌,而是类似今称快板或顺口溜之类的唱词。同时,这首唱词所表现的并非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故事,如果某人对唐僧的出身故事即唐传没有读过或并不了解,而只读这篇韵语,你会感到不知所云;因此,在包括世本在内的今见四种明版百回本《西游记》第11回,当唐僧在全书第一次出现时,突然看到这首韵语,实在深感意外。相比之下,在简本朱本卷四叙述唐传、再在卷六唐僧登场主持水陆大会时配上上述韵语予以介绍,才比较合理。但本文排除该韵语配合唐传为朱本首创的见解,因为朱本中的唐传和该韵语所叙有明显矛盾处,如陈光蕊封州主,前者为江州,后者竟作洪州。但该刻韵语无疑亦非出于百回本改编者的文人之手,因为这不但不合创作要求,而且词语粗鄙,诗味不足。这首韵语,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出于词话之中,出于创作词话的民间艺人或下层文人,原为词话本所有。若此点见解合理,那么,词话本中肯定会有唐传。因为若无唐传而只有这篇词话,并不合词话这种说唱文艺的要求;相反,在详细地演唱和叙述了有关唐僧的身世以后,后文又提及唐僧时为帮助观众和听众加强记忆,用一篇词话即唱词又将唐僧身世作简扼的提示,却顺理成章。这类情况,在《西游记》这部从民间说话演变而成的小说中司空见惯。这就足以说明:有关唐僧身世的这篇词话,原为词话本所有;而由此又说明唐传是在词话本中最先出现。

其二,今见元明间的戏剧资料中已经出现了完整的类似唐传的详尽内容,这些内容不可能不影响词话;不可能被词话艺人及为其服务的下层文人拒之门外,而不加以改编和吸收。在流行于元明间的戏剧资料中,唐僧出身故事最完整最详尽者莫过于明杨景贤《西游记》杂剧。该剧六卷24出,其中第一卷堪称为唐传:第一出之官逢盗,第二出逼母弃儿,第三出江流义亲,第四出擒贼雪仇。另在钱南扬辑录《宋元戏文辑佚》中收有《陈光蕊江流和尚》的佚曲38支,虽非全剧,但这些佚曲几乎堪称是粗线条地勾勒出前举《西游记》杂剧所描叙的“之官逢盗”、“逼母弃儿”、“江流认亲”、“擒贼报仇”等内容;而且曲中还有陈光蕊、洪州、迁安等具体的人名和地名。当然,《陈光蕊江流和尚》一剧,究竟是《西游记》中的故事即唐传,还是与《西游记》无关的独立的陈光蕊故事,笔者如今尚无法判断;但不论怎样,陈光蕊故事最终被《西游记》所吸收而成为唐传,却是无可驳辨的事实。虽然,还有论者认为这些戏剧资料有可能是据《西游记》百回本改编,即产生在百回本之后。其实,问题决不会如此简单。因为有关描绘“西游”故事的文艺创作,系呈多种形式的发展态势:其中小说创作经过诗话、平话甚至词话等形式演变而成为百回本;戏剧也不可能是在百回本出现后突然产生,而必然有它自身发展的演变过程,何况陈光蕊、江流儿故事本身早就在海州即今连云港一带流行。所以,各种形式的文艺作品在流传过程中必然要相互吸收,以求发展。笔者以为:即使上述所引今见之戏剧资料中唐僧出身故事和陈光蕊故事,都是从百回本改编而来;也不排斥更不能断言《西游记》百回本的前身如词话就从来没有吸收过戏剧作品中的唐传故事或民间传说中的陈光蕊故事。只要承认各种“西游”故事都在发展中互相吸收兄弟艺术中的有关资料以丰富自己,我们就无法否认《西游记》词话在发展中肯定也吸收过陈光蕊、江流儿故事并最终改编为唐传。

这里,我们已可以作如下的推论:从今见世本第11回那首24句的介绍唐僧身世的词话,有可能是从词话本中承袭而来看,再加上早期的戏剧资料中的陈光蕊、江流儿故事(包括民间传说)极有可能被词话所吸收,那么,词话本已形成比较完整的唐传的结论,就决非无根之说。何况,还有本文前文所举《西游记》百回本中尚有不少关于唐传内容的缺少呼应的笔墨,系百回本演变过程中删削所致,那么,就足证唐传形成于词话本的论断的合理性。

 

三、唐传为文家所删落

 

笔者所称文家,即指以词话本为底本,加工改编成为《西游记》小说巨著的文人。此文人是谁?目前,研究界尚争论不休,笔者则认为证据最为充分而具体者当推吴承恩。

这里有一个问题尚须先加明确。在《西游记》早期版本的演变问题上,有些提法历来比较含混不清,例如:《西游记》的所谓“祖本”是哪一部?《西游记》的作者是谁?笔者以为关键不在于各家的回答大有不同,而是在于各家所说的《西游记》还大有不同:或以为世本的作者为华阳洞天主人,或以为吴本的作者为吴承恩。然而在版本研究方面说,世本和吴本显然是有所不同的《西游记》本子,世本不完全等于吴本。又:或以为世本的“祖本”(底本,下同)是词话本,或以为吴本的“祖本”是平话本;其实,所说的世本和吴本《西游记》当然也应有差别。所以,在探讨早期《西游记》版本和作者问题时,还需要有一个基点;笔者认定这个基点为:词话本—→前世本—→世本。今见世本前陈元之《序》称:“《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作……唐光禄既购其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唐光禄所梓刻之《西游记》,就是世本;唐光禄所购进而“奇之”之《西游》,笔者简称为“前世本”,前世本的前身或底本就是词话本。词话本作者为说话艺人和下层文人,其名失传;前世本作者为吴承恩;前世本不完全同于世本,它的校定者为“好事者”,即世本各卷前所署校者“华阳洞天主人”。笔者对上述有关问题,均有专题论述,此处从略。

据此,所谓唐传为文家所删落,具体就是指为吴承恩加工改编为前世本时删落。同时,为避免吴承恩编定前世本问题上引出不必要之分歧,本文以唐传为文家删落作题来论述;故所谓文家删落,当然无关校定世本之华阳洞天主人和世德堂唐光禄所刊刻之世本。

文家在据词话本加工改编为前世本时为什么要删落唐传呢?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由于唐传所叙内容基本上作为一个人间故事来说,实在太荒诞离谱,太不合情理,而且又很难作出满意的修改,以致不得不加以删削。究竟哪些描叙内容荒诞离谱和不合情理呢?清代《西游记》秤点家陈士斌在所撰《西游真诠》第九回回评中曾罗列出多项,择其要者诸如:“状元之母何至单身侨寓?宰相之女宁乏护送赴官?州牧夫人断难私到江干,片板作筏亦非保赤善策;现宦之慈闱何别后遂成乞丐?即曰官拘资格必无一十八年不调;虽云亲友稀疏岂无一二瓜葛闻问?寻亲认母何能径入内衙?……”诸如此类罗列了十余项。任何人若要修改得比较合理,目前所见之唐传故事就不太可能成立。

当然,陈士斌在回评中罗列以上各项一般人难以认同的事项,目的并非指责其不当,而是反题正做,为他主张邱处机著《西游记》找根据,张扬他的邱祖“寓意立言之高妙,正在于此”,从而为自己的《西游记》金丹大道说张本。不仅如此,陈士斌还说唐传的这些笔墨,“非众人所能测识”,“譬犹食珍味而不知甘美,获卞璞而等之碔砆”,“读书不具只眼,埋没古人苦心”;从而笔锋一转,指责“前人将此篇删斥,以为可有可无”,不识“此书旁通曲喻,隐括寓意”之高妙。但是,《西游记》究竟非道书,读者亦非从此书中学炼金丹大道,所以,一待文家改编和加工,“种种不经”的“疎漏之笔”便暴露无遗,不得不加以删削。

其实,唐传中的问题,还不仅如陈士斌所列出的“种种不经”处。因为说到底,这“种种不经”,究竟还是具体的情节故事,甚或还只是细节而已,不见得全部都没办法修改。问题还在于:唐传在全书时序发展中有一个堪称真正不可能解决的矛盾。这就是:唐传中,唐僧之父陈光蕊于唐太宗贞观十三年中状元、封州官、赴任遭难;其妻生子(即玄奘)抛江被救,成人报仇,过了一十八年,但此时居然仍是贞观十三年;后来唐太魂游地府,自称为贞观十三年,还阳后命玄奘主持水陆大会时,又称贞观十三年。时序发展被搞得异常错乱。后来唐玄奘西天取经,前后又过了一十四遍寒暑,回长安时已贞观二十七年。唐太宗李世民在位共二十三年。故前述时序已不合历史事实,这且不论;好在小说所写唐太宗游地府时崔判官加给他二十年阳寿。但是,若在贞观一十三年时,再加上唐僧在一十八岁时报仇,则已是贞观三十一年;再加上唐僧取经一十四年,则已为贞观四十五年了。即使崔判官加给唐太宗二十年阳寿,也不可能在贞观四十五年再迎唐僧取经回程,并亲撰《圣教序》。

对这一难题,词话本作者打了一个马虎眼,即将唐僧长成18岁时,竟让他与其父遭难被害、其母生养他时安排在同一年即贞观一十三年。如果说,这是一个真正难以解决的矛盾,再加上前引陈士斌所列出的问题,若要加以修改,其实异常棘手。但是,在词话阶段,主要是演出,艺人边说边唱,观众为欣赏其演唱,陶醉于故事情节的离奇诡诞,不一定能精细地发现故事情节中的某些不合情理处;但在小说的欣赏中,这些不合情理之处必然暴露无遗。所以,在词话艺人眼中,唐传可称为奇货可居,乐于将它改编成完整故事,汇入《西游记》,从而为“西游”作品的进入新发展阶段增加了力度,作出了新贡献;而在文家笔下,唐传变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一块鸡肋,要全面加以修改润饰,固然不可能;而要将有关唐僧身世的笔墨全部删汰干净,也办不到。看来,只能是在不得已情况下,将唐传割爱,而又不得不保留那首简扼复述唐传内容的24句的词话,以及在此后章回中涉及唐僧身世的某些缺少伏线和呼应的叙述。毫无疑问,这也堪称是文家创作上的一种苦心孤诣:在全力表现荒诞诡异的基础上尽可能表现得合理妥贴的艺术追求。尽管有的论者在某些情况下,也许认为保留唐传对介绍唐僧这个第二号主要人物的身世有利,同时,也使全书中某些描述得到前呼后应的效果,以致将唐传作为“附录”编入明版《西游记》的新校点本中,供作参考。但是,这种分析之词,不可能成为否定文家删落唐传的论据;当然,同样也不能充作主张唐传为文家所创造的理论基础。

那么,为什么不能说是华阳洞天主人校订和刊刻世本时删落唐传的呢?

华阳洞天主人应世德堂主唐光禄之约,以前世本为底本,作了“订校,秩其卷目”,然后刊刻为世本。这是《西游记》早期版本史上的重要一页,可以陈元之《序》为证,真实可信。但有二个问题尚须梳理和澄清。

其一是:“前世本”并非词话本,而是文家据之改编加工而定的一种新的《西游记》本子。它是“西游”故事由民间文学走向文人作品的标志,今见世本中的民间文学和文人巨著特色并存的基本面貌,主要即由前世本奠定。当然由于世本已经华阳洞天主人“订校”,无疑更文人化;但比之清本《西游证道书》的进一步文人化,则明显保持着较浓的民间文学特点。我们应该承认,由于这个改编加工过程的成功,《西游记》全书的字数大为增加,规模也随之扩充,如果估测:《西游记》词话本的字数和规模大体类似今的《大唐秦王词话》,那么经过文家改编加工后的前世本,无疑会与今见的世本字数和规模大靠近。前世本较之词话本是一个创作上的飞跃阶段,它是《西游记》这部小说巨著新发展阶段的起点。

其二,华阳洞天主人“校”《西游记》的贡献,在《西游记》发展史上衡量,似可称为是一种量的变化,其全部工作就是“订校,秩其卷目”。未曾像当时版界惯常称呼那样署为“编”或“编辑”,就表明华阳氏的“校”,工作量不大;何况,世德堂主唐光禄购进《西游记》后,已表示“奇之”,说明前世本的确有相当的质量和基础。另外,所谓“秩其卷目”,也不能认定为前世本既不分卷又无回目,因为资料早已证明:平话本已经有目,如《魏徵梦斩泾河龙》之类。当然,也不能简单地认为“秩其卷目”是指如今见那样将全书分20卷,五回一卷,每卷以宋邵雍诗《清夜吟》20字作目,因为简单如此,陈元之何必入《序》!据笔者理解,华阳洞天主人的“订校,秩其卷目”,极有可能与明盛于斯《休庵影语》所载周如山语相关。该周姓书商曾对盛于斯说:周王府有一《西游记》抄本,“授梓时,订书以其数不满百,遂增入一回”;而陈元之《序》又曾说,《西游记》出于藩王府。若如此理解,则华阳洞天主人的“订校”和“秩其卷目”,极有可能是指将99回的“前世本”改编为百回本的世本。这样一来,华阳氏“校”《西游记》的工作量,虽不能与文家改编前世本比拟,但他在改定为百回本《西游记》定本中作出的贡献,也是以令人括目相看了。何况他在改定过程中,必然要将全书“订校”一遍呢。而且笔者还认为:由于华阳洞天主人其名为道家之人,今世本中有关道家道教的浓重笔墨,也不无可能在他梳理全书时添加和编进呢。

正是基于以上的看法和分析,华阳洞天主人不可能是唐传的删落者,而世本的刊刻过程也与删落唐传无关。

 

四、 余   论

 

理清了唐传形成和删落的源头,笔者以为唐传问题的来龙去脉已大体解决;但不是问题的全部解决,因为唐传在各种今见《西游记》版本中的特异表现究竟是怎么回事,尚未交待。故补充简述如下:

一、今最为繁富的也是最早的唐传文字当推朱本卷四。朱本唐传从何面来呢?笔者以为最有资料根据的无疑是从戏曲中改编;此外亦有论者认为是从吴承恩《西游记》中采来,或胡乱采写,自行加入。而从现有资料推析,不能排除甚至极有可能是从“前世本”以前的古本如词话本中承袭改编而来。因为我们没有根据证明朱本成书的年代,“前世本”以前的古本如词话本,均已失佚没。

二、阳本无唐传而只有简单的散文交待,极有可能是阳的底本本身就无唐传;也不排除从“前世本”以前的古本改编时删去了唐传。

三、至于清版证道本的第九回唐传,无疑是从朱本卷四删编改写而成。

以上,似乎可说就是今见各种《西游记》有无唐传特异情况的全面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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