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吴承恩作者身份的重要证据之一  

 

要证明吴承恩是《西游汜》作者,除了辨析史料以外,还有更可靠的方法,即找出《西游记》与吴承恩的联系。这方面有不少切入点,如陈光蕊故事—一产生于海州(今连云港,旧属淮安府)。广泛流传于淮海一带;无支祁——— 淮水水怪,普遍被认为与孙悟空有关,在淮安—带流传最广;泗州大圣、小张太子——都是与淮安有关的传说人物……,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证据还应来自两点:一是方言,二是吴承恩的荆府纪善之任,这里先谈方言,一并回答言否者的第四个疑问。

首先我想较为详细的介绍一下本文开头提到的颜景常先生的大作。

颜景常先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期在淮阴师专中文系任教。当时颜先生和于北山先生、周本淳先生、萧兵先生齐名,号称四大金刚。由于他们在学术上的造诣和贡献,也由于当时一个师专的中文系同时拥有这几位名学者实是不易,所以一时颇有影响。

颜先生是语言学家,其专长在音韵学、方言学研究。1986、1987年前后,由于地方修志的关系,淮阴师院中文系有几位青年教师启动了《西游记》方言研究的课题,并向颜老请教。颜老一方面觉得研究不够深入,缺乏一锤定音的力量;同时又觉得真正有力的证据应当来自音韵的

研究,而年轻教师于此功力不够,于是自己动笔,写了这篇文章 《<西游记>诗歌韵类和作者问题》。

颜先生认为,一个方言的韵类系统,隐隐地支配着这个方言区作家的用韵。研究《西游记》的方言问题,首先要搞清它的韵类:

 

幸而《西游记》诗歌押的正是方言韵,不仅古体诗、词、赋是方言韵;近体诗也是方言韵。这是一份极宝贵的资料,它保存着元明时代某个时期某个方言的韵类系统,研究一下这个韵类系统,可以取得关于作者籍贯的内证。有助于解决作者问题。

 

……古体诗、词、赋押韵宽,一般用方言韵,近体诗传统用平水韵。但《西游记》不然,平仄,对仗都很讲究,押韵则按方言。

 

以下颜先生分了几个步骤,首先,解决《西游记》是否属于北方话的问题:

 

从平水韵发展到《中原音韵》,入声韵消失,从支韵中分化出支思;从麻韵中分化出车遮。从《中原音韵》到现代的北方话,这三个变化都没有走回头路。现代北方话里,没有入声;支思发展为十三辙中的衣期;车辙发展为十三辙中的乜斜(部份字入梭坡)。《西游记》韵类有入声,没有支思和车遮,如果说它是明代北方话,那就是这三个变化同时走了回头。……无论如何,这是不可能的。

 

它会不会是元代开国之初的北方话呢?也不可能。颜先生比较了和邱处机同时代的几位元曲大家关汉卿、白朴、姚燧的用韵(《元人散曲选》前三名),指出:

 

《西游记》韵类不会属于北方话。这个韵类系统既不可能放在《中原音韵》之后的北方话里,也不可能放在《中原音韵》之前的北方话里。所以丘处机不可能是《西游记》作者。

 

其次,颜先生以《西游记》与几乎同时期、但属典型吴方言的《醒世恒言》相比较,指出:

 

《西游记》押上声韵的诗歌至少有《醒世恒言》的两倍,入韵字在三倍以上,我们没有发现一个全浊声母上声字,这些字都押去声韵,吴语区方言上述三个特点在《西游记》里无所发现。一个吴语区作家会写出不反映方言特点的几百首诗歌吗?

 

结论是:“我们只能 说《西游记》不是吴语作品,不是吴语区作家写的。”

最后,颜先生认为:

 

用北方话和吴语解释不了的现象,用淮海话可以迎刃而解。由于它和《中原音韵》不属于同一方言,发展道路、速度不同,所以在某些方面它比《中原音韵》保守,如有入声,无支思,车遮,某些方面它又比《中原音韵》离中古音更远,如n昆、n2尾,m尾的并合。

 

……皆来、齐微不合用,歌戈,鱼模不合用,中古全浊声母上声字读去声。这三个和吴语的差异,证明《西游记》不是吴语区人写的。这三个特点现代淮海话都保存着。我们的结论是《西游记》韵类属于淮海话。从音韵学的角度上看《西游记》作者应是淮安人吴承恩。  

这是一位真正的语言学家研究的成果(其中大量的统计数字和音韵对比的表格被我省略了),我觉得每个准备参加《西游记》作者讨论的人,尤其准备在方言方面发言的人,最好都把这篇文章读一读。把“吴承恩”三个字暂且放在一边不谈,在确定《西游记》的方言韵类性质方面。我觉得已经做到了铁证无疑的程度。

关于文中提到的淮海话,这里需要说明一下:

江淮地区的方言古称下江官话,现在在方言学上叫作江淮次方言,大致包括江苏、安徽两省的大部分地区(两省的最南部地区属吴方言,最北部地区属北方话),其中受南方吴方言影响较多的又被叫做江淮次方言南区,受北方话影响较多的被叫做江淮次方言南区;江淮次方言北区通常指就是江苏中部、北部的扬州、盐城、连云港、淮阴几个市的地区。我觉得这也是语言学上的常识,1997年在山西太原参加“西游记文化研讨会”,山西师大几位研究语言学的老师一听我说话,就立即辨出我说的是下江官话,应是江苏苏北人,原因就是他们懂得江淮次方言的韵类特点。

江淮次方言北区再细分下去,又分为淮扬(淮阴市的南部,淮安以南及扬州市)、盐阜(淮阴市东南及盐城市)、淮海(淮阴的大部及连云港市)几个土语。一般外地人便觉得很难区别出这几个土语方面的差别,但差别还是存在的,下面我们就试着利用其中的差别进一步论证吴承恩就是《西游记》的作者。

 

 

1、《西游记》基本方言色彩的辨别  

有人发现《西游记》中有一些吴方言,因而判断《西游记》的作者可能是吴语区人。章培恒先生称为此对《西游记》中的十个方言词作过考证。

百回本中确有一些吴方言词,如章先生提到的“落下”。 除此而外,还一次出现过“格”,数次出现“家(价)”的词尾,两次出现过“伊”,这些都是比较典型的吴方言词。(另外提到的十条倒不一定是,如“安”。清末民初修成的《曹甸志·方言》即有“置物为安”一条,曹甸镇,旧属淮安,现属宝应县)。

但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其—,淮安自吴,越修邗沟始就一直是交通要道,运河沟通后,尤其如此。天启《淮安府志》记“淮总南北之会,杂江,浙、山,陕、徽、吴以居,至长子孙,俗尚亦有不尽然”。这里所说的“俗尚”,当然包括方言。外地商人中,主要经营绸布业的浙江、江南人不仅势力很大,且由于运河的关系,又都集中在河下镇上,有大布店多处,经营绸布批发业务等⑤。吴承恩是河下人,家中又多年做丝线、彩带、花边生意,和经营丝绸的江南客商接触是很多的。其二,江淮次方言本来就有北方方言向吴方言过渡的性质, 不少词汇如“亮月”  “雷堆”等都是共有的。其三,宋,元至明之间崇江南向江北有过大的迁徒,移民多来有吴方言区。据地方方志和族谱等有关资料记载,元末江淮一带是元、明相争的重要战场,政局未定,这里已是赤地千里,荒无人烟。明太祖朱元璋得天下后,从江南大规模的向江淮间移进居民,而淮安的居民大都来自苏州。直至今日,乡贤耆老依稀仍记得自己的祖先来自苏州阊门。吴承恩的好友,嘉靖间状元沈坤,其家族的有关墓文就清楚的记载来之苏州。明初大迁移距吴承恩时代不过百多年,而导致当地语言中有点吴方言有何奇怪?其四,吴承恩本人曾频繁往来于大江南北,和江南名士徐中行(长兴人)、何良俊(华亭人)、文家父子(长洲人)等均有密切往来。特别是有过浙江长兴任职的经历。由于这些情况,百回本中出现一些吴方言词或其它方言词都是可能的。

问题不在于找出百回本中有哪种方言词,否则很广泛的区域内的同志都可以找出几个本地使用的方言词作为肯定或否定的依据。关键在于判断百回本的基本方言色彩。说穿了,就是解决方言词的量的问题。量的积累是质的最关键的因素。鉴别方言词的工作已有不少同志做了,其中还有几位是专门研究语言的,找出江淮次方言词已逾几百条且都可以在淮安的日常口语中找到例证。其它方言区域或许能够占有其中一部分,但绝不可能占有全部。这就印证了“他方人读之不尽然”的说法。而吴方言词不仅在书中出现甚少,且最常用的一些基本词汇如表人称的阿拉,我伲(我)、侬(你);表时间的旧年(去年)、开年(明年),今朝(今天),明朝(明天)、辰光(时间);表亲属的爹爹(父亲)等都没有出现。清代不少吴语区学者如桐乡人陆以恬等对吴、阮、丁的“又多淮郡方言”亦表同意并照转照录。

这就是百回本《西游记》的基本方言色彩。相信有过在江淮次方言区生活经历的同志都不会有何异议。   

顺便提一句,很多研究者研究方言均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黄肃秋注释为据。其实黄先生是北方人也不甚通晓淮安方言,其语言方面的注释在淮安人看来不仅注释错误很多,且在文意上也有不通。数年前的《淮阴师专学报》上多有文章,可参看。

 

 

    2、《西游记》作者所操方言,可以进一步限定为淮安土话  

众所周知,吴承恩是淮安人。而淮安恰恰处在江淮次方言中淮扬土语、淮海土语、盐阜土语的交汇处,这就为我们根据等语线原理来确定《西游记》方言的所属土语区提供了可能性,等语线是语言学上的术语,它采用在方言地图上将具有某种同一方言特征的地方连接成线的方式,直观地表示某种方言特征的分布境界;如果我们将几个分属不同土语区的特定方言词的分布境界标出,证明只有淮安人才可能同时使用这些特定的方言词,那结论不就很清楚了吗?

A、二十六回:“你却要好生伏侍我师父……衣服禳了,与他浆洗浆洗。”人民文学版注:禳——秽、脏(《现代流语词典》同)。此注显然不妥。旧时穿衣服要上浆,使之硬挺,穿的时间长了,软了皱了,就意味着要浆洗了。淮安话中“禳”作软的意思讲,如“这条扁担太禳,担不起”,与文意相符。这个意思在淮安以南淮扬土语区中使用较多,但在淮安以北30公里,属于淮海土语区的涟水县,攘已引申为“累了”、“吃不消”的意思。可见“禳”作为“软”解释的义项,主要在淮扬土语中使用,其等语线的北端在淮安。

B、十四回:“三藏闻言,回头央浼刘伯钦道……”(另多处出现“央”“央免”)。央、央浼,请、请求的意思。在属于淮海土语的淮阴县、淮阴市区、涟水县出现频率很高。特别是“央”。但在淮安和淮安以南的淮场土语区、淮安以东的盐阜土语区中逐渐少用,故其等语线的东端、南端应在淮安。

c、六十六回;  “抓肠蒯腹。” 蒯,原注:抓、挠、骚,在淮安以北的沭阳县,涟水县一带使用较多,淮安以南减少。其等语线南端在淮安。

d、七十二回:“一个个汗流粉腻透衣裳,兴懒情疏方叫海”,“海”,罢休,完结的意思,这是一个很典型的淮海方言词。《王家营志》(王家营,今淮阴县所在地)有“罢休曰海”条。这个词在淮安以南的淮扬、以东的盐阜土语区中,则逐渐减少。它的等语线南端、东端在淮安。

这应该是证明《西游记》作者为淮安人的铁证了。有了这个主干证据,其它史料的记载,方言词的解读就都有了依据。犹如原来散落的珍珠被一根金线串起,从此具有了无比珍贵的价值。

 

 

3、《西游记》作者为淮安人的语言学史证

 

根据方言词的使用断定《西游记》作者为淮安人其实不始于今日,清代淮安人吴玉晋在他的《山阳志遗》中说过:“书中多吾乡方言.其出淮人之手无疑。”同为淮安人的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也说,“观其中方言俚语,皆淮上之乡音街谈,巷弄市井妇孺皆解,而他方人读之不尽然。是出淮人之手无疑”。此后,也是淮安人的丁晏又复述了这种意思,甚至吴语区的陆以恬等也承认如此。象这样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人众口一辞地认定一个事实,实在是罕见的。

但遗憾的是,言“否”者却认为吴、阮、丁没有具体论证,所以并不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并且可能是吴玉搢等先看了天启《府志》的记载后以百回本小说附会上吴承恩纪行游记的。这有点强词夺理。还是请大家注意一下吴、阮,丁记载本身的价值,这是要点。吴、阮、丁三位不同时期的淮安学者持同一意见决非偶然,试问,历史上曾有过另外地方的谁声称过《西游记》多“吾乡方言”否 ? 没有。百回本曾误植于丘处机名下,有哪位山东人因此说过“多吾鲁方言”否?没有。桂馥《晚学集》说:“许白云《西游记》由此而作”,又有哪位福建人因此声明“多吾闽方言”否?也没有。杨致和、朱鼎臣都有一本《西游记》,还是没有哪个二位的同乡说百回本使用了他们的方言。

即使是今天,也只有淮安人肯定地说“是”(争论出现之前发表的文章即有《淮阴师专学报》80年第一期《谈谈(西游记)注释中的问题》,83年第一期《<西游记>方言注释问题等》)而不见其他人肯定地说“否”,质疑激烈如章培恒先生,也只是说其中有一些吴方言词,作者“可能”是吴方言区人。因为章先生也很清楚,《西游记》和《海上花列传》等的方言色彩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们以下拈出几条可用于印证的方言词,姑且算作对吴、阮著述的一点补充。

A.二十五回:“镇元子问唐僧四众可曾从五庄观经过,行者闻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不曾,我们是打上路来的。”有物,一般指胸有城府,心中有数,反之则为“没料”。明代淮安人、吴承恩的乡前辈潘埙《熙台公集·送中丞毛滇移镇江南》诗中有“胸中有物自经济”⑥。明末扬州人李清所著《梼杌闲评》4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版)“丑驴日终心中有物”亦可为证,因扬州和淮安同为江淮次方言北区。

B.八十六回:“今日哭一日,明日哭一日,后日复了三。”复三,是淮海地区旧日迷信风俗,人死下葬,当日只堆土高出地面,第三天家人再去烧纸,添土成坟,表示埋葬过程结束,叫做“复三”。北宋淮安人徐绩《北神烈妇序》:“烈妇既葬之,三日复墓以归。”⑦

c、七十二回:所引“海”。海,意为某事结束、完结。民初《王家营志·方言》有“罢休曰海”一条。王家营,与淮安城相距15公里。

d、二十八回: 悟空被逐,重回花果山,“把旗拆洗,总斗做一面杂彩花旗”,斗,拼凑。荆贵生《古代汉语》称其为典型的江淮方言。

另外,明清的各版本与世德堂本均有少许不同,其中有些就是因对方言词不甚了了而出现的改动,这大概也可算作判断《西游记》方言色彩的证据吧。

a、三十四回:“都去地下乱摸,草里胡寻,吞油子,揣腰里,那里有得。”吞,清代各本因不懂,大多误刻为“各”;李卓吾本《西游记》在二十六回处改为“挖”。而在准安,谁都知道“吞”是掏、摸的意思,如“吞雀子窝”。

b、六十回:“我有几个草头方子,能治大病,管情医治得好他便是。”是,江淮方言中常用的词尾,《西游记》中多次出现,但李卓吾本改作“了”。李卓吾本刻于苏州。

 

 

    4、《西游记》作者为淮安的活证——方言词的解读。

 

在进行了以上论证后再来解读方言词,其意义和单独的解读就不一样了。《西游记)中不少方言词在淮安土语中不仅常见,而且在特定的使用环境中无法置换.较典型的有:“捏脓”(糊弄人),“没头蹲”(全身没入水中)、“刺闹”(痒)、“穿换”(调换))、“只情”(只管,一个劲地)、“但望”(只希望)、“认此犯头”(故意冒犯作对头)……这些方言词是否只存在于淮安土语中还难以下断语,但绝不会同时出现于其它任一种土语中,这是可以肯定的。因为我在调查中接触了不少周边地区的同行,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能全部读懂上述方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