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吴承恩的诗歌艺术

 

  吴承恩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写作了一部神魔小说《西游记》。因此,他的名字与《西游记》并传,显扬于古今中外。其实,他在诗歌、书法、绘画、围棋等等方面,都有所擅长,并都有所成就。但是,这些方面的成就均为《西游记》的光辉所掩映,不大为人所知。

  吴承恩是一位诗人,是诗词歌赋曲的“制作大手”。清代学者丁宴(1794—1875)将他与明代淮安诗人潘亨、张养正并提。他在《山阳诗征序》中说:“三子者可称鼎足,谢华启秀,各名一家。”许多人认为吴承恩是有明一代淮安诗人之冠。与吴承恩同时代人并曾任过淮安府知府的陈文烛,将吴承恩与淮安一带历史上的文学家陆贾、枚乘、匡衡、陈琳、鲍照、赵嘏、张耒并列,说他“崛起国朝,收百代之阙文,采千古之遗韵,沉辞渊深,浮藻云峻,文潜以后,一人而已。”

  吴承恩究竟有多少诗作,现在还不完全清楚。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诗歌作品,基本上全部收在他的《射阳先生存稿》里。诗词歌赋曲,包括障词、颂等在内,大约有17O篇240余首。其中障词、颂等,属于应酬之作,除了具有一定的研究吴承恩的史料价值之外,没有多少艺术价值可言,其余均为水平较高的艺术珍品。

  吴承恩的诗歌艺术,近现代人研究的不太多,然而明末清初的时候,倒是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当时评介吴承恩诗歌艺术的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个是与吴承恩有过交往的淮安知府陈文烛。万历十八年(1592),他在《吴射阳先生存稿叙》中说:

 

  今观汝忠之作,缘情而绮丽,体物而浏亮,其词微而显,其旨博而深。《明堂》一赋,铿然金石。至于书记碑叙之文,虽不拟古何人,班孟坚、柳子厚之遗也;诗词虽不拟古何人,李太白、辛幼安之遗也。

 

陈文烛称吴承恩诗缘情绮丽,体物浏亮,词微而显,旨博而深,大体允当,基本道出了吴诗的艺术特色,但他随意比附古人。未免有过当之处;说吴诗有李白的风格,尚可成立,谓之“辛幼安之遗也”,大约不太合适。

  第二个评介吴承恩诗歌艺术的是李维桢,他在《吴射阳先生集选叙》中说:

 

  ……率自胸臆出之,而不染于色泽,舒徐不迫,而亦不至于促弦而窘幅。人情物理即在耳目之前,而不必尽究其变。盖诗在唐,与钱刘元白相上下,而文在宋,与庐陵南丰相出入。至于扭织四六若苏端明,小令新声若《花间》、《草堂》,调宫徵而理经纬,可讽可歌,是偏至之长技也。大要汝忠师心匠意,不傍人门户篱落,以钓一时声誉,故所就如此。

 

李维桢序既指出了吴承恩诗歌的艺术风格和艺术成就,又指出了他取得这些成就的秘诀:师心匠意,出自胸臆。

  第三个评介吴承恩诗歌艺术的是天启《淮安府志》,该志卷十六《近代文苑》中首列吴承恩的小传。传中说:

 

  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

  

天启志的评价也是公允的,与前二者大抵相似,只不过各家所比附的古人各有不同而已。

  此外,曹溶的《明人小传》、朱彝尊的《静志居诗话》、《明诗综》,陈田的《明诗纪事》、郭麐的《灵芬馆诗话》、吴玉搢的《山阳志遗》、丁宴的《山阳诗征》等,都评介了吴承恩的诗歌,但大都抄录前人所言,没有什么新的见解。

  仔细推敲起来,我觉得天启府志说吴承恩诗歌“有秦少游之风”颇为合适。吴承恩诗歌风格与秦观的作品,有许多相似之处。秦观的诗歌作品主要是词,其艺术特点是善于发挥词的抒情性,基本上不用典故,淡而有味,浅而有致,蕴藉含蓄,寄情悠远。在运用语言方面清新自然,明白晓畅。对照载《艺概·词曲概》说,“叔原贵异,方回赡远,耆卿细贴,少游清远。”“清远”二字,高度概括了秦观词的艺术风格。

  吴承恩诗歌的艺术特点,从总体上来看也是造意清新,活泼生动,很少有雕琢的痕迹,不追求奇险,明白如话,天然率真。例如七绝待《堤上》:

  

平湖渺渺漾天光,泻入溪桥喷玉凉。

一片蝉声万杨柳,荷花香里据胡床。

  

这首小诗描写了夏天湖堤的风景:平湖渺渺、小桥流水、蝉声杨柳、荷花散香,以及诗人之悠然自得的情景跃然纸上。用墨虽然不多,但整个画面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栩栩如生,生活意趣盎然。读之如临其境,令人为之神往。再如他的小令《浪淘沙》:

 

  驾个小湖船,放入湖天。月轮今夜十分圆,看得嫦娥才仔细,恁的蝉娟。烂醉扣船舷,信口成篇。满身风露桂花烟,不纵诗狂并酒兴,不是神仙。

  

这首小词几乎全是口语,除了民间习见的嫦娥故事以外,没用任何故实,更没有使用华丽的词藻。但是,明朗的月夜,平静的湖面,诗人在飘泊着的扁舟上,饮酒、赋诗、赏月……神仙般的意境表现得十分明晰美妙。从全词来看,的的确确是“信口成篇”,但诗的意境却非常清远隽永。

  吴承恩长期生活在封建士大夫的最下层,经常游历于江湖士人之间,有充分的机会接触社会基层人民群众,能够不断地从民间汲取文学营养,接受山水田园和大自然的陶冶,因而他的诗歌充满生活气息,有时具有浓郁的田园风味,这是他的诗歌艺术能清远隽永的根本原因。他的七律诗《平河桥》云:“短蓬倦向平河泊,独对清溪枕臂眠。日落牛蓑归牧笛,潮来鱼米集商船。绕篱野菜平临水,隔岸村炊互起烟。会向此中谋二项,闲搘藜杖听鸣蝉。”再如《田园即事》诗云:“大溪小溪雨已过,前村后村花欲迷。老翁打鼓神社里,野客策杖官桥西。黄鹂紫燕声上下,短柳长桑光陆离。山城春色绿如酒,三百青钱为谁携?”这些诗歌语言朴实,对仗工稳,技巧园熟,感情真实自然,意境深远,有着浓厚的生活气息,读之如饮佳酿。有些诗不仅具有民间生活情趣,同时也常表现出同情人民疾苦的情感,具有一定的人民性。例如七绝诗《夏日》:

 

  高堂美人不禁暑,冰簟湘帘梦秋雨。

  岂知寒燠运天功,为我黎民实禾黍。

  

这首诗语言很朴实,通俗易懂。作者只是运用白描的手法,抓住事物的某些特征,用很短的字句,即能造出很深的意境来,将诗人与“高堂美人”对夏天炎热的不同感受与态度,衬托得极为明显,充分表现了诗人关心农事,鄙视不稼不穑的“美人”,体贴农民甘苦的心情。其“冰簟湘帘”一句,形象生动,一个“梦”字尤绝,“美人”不禁暑、盼秋雨之娇弱形象跃然纸上。象这样的诗句,在吴承恩的作品中是比较多的。郭麐《灵芬馆诗话》续卷三中,说吴承恩——

 

  诗笔清而不薄,淡而能隽。《对酒》云:“客心似空山,闲愁象云集。前云乍飞去,后已连翩入。”《斋居》云:“窗午花气扬,林阴鸟声乐。”《冬日送[友]人[暮发] 》云:“马蹄鸣冻雪,鸦腹射残阳。”《任长兴尉作》(当作《长兴作》)“只用文章供一笑,不知山水是何曹。”《秋兴》云:“河汉白榆秋历历,江湖玄马晚飞飞。”数联皆能脱去尘滓,翛然自远。

  

郭频伽评价吴承恩的诗“清而不薄,淡而能隽”,是独具慧眼的,当是不刊之论。这些诗读起来朗朗上口,清新可爱,给人以无穷的回味,具有很强的感染力。据说他曾写过淮安《西湖十园》小词。此词已亡佚,清乾隆年间吴玉搢尚曾读过这些作品。他在《山阳志遗》卷一中说,该词“摹写金张韦顾诸园之胜,金牛、石桥、锣鼓墩诸处,征车游舫,绎络缤纷;清明社火,夏至秧歌,尤令过者忘倦。后乃付之一派洪涛,田畴污下,村舍萧条,诸园亭亦一椽不存矣。读射阳词,不胜沧桑之慨。”西湖在淮安城西,明代为淮安游览胜地,后为黄河泛滥淤为平陆。地以文名。因为吴承恩为之写过小词,地形地貌虽然变化了,仍然令人追忆和怀念,足见吴承恩诗歌的传神之功和感染之力了。

  吴承恩所以能够在诗歌艺术方面取得如此成就,主要是因为他坚持创作一定要师法自然,出自胸臆,文章形式要随时世变化而变化,反对剽拟古人。因而他的诗歌抒发了性情,形式也轻松活泼。从文字上来看清淡无奇,而从意境上来看则深邃真挚,亲切动人。这是诗歌创作的正确途径,但在明代,他能做到这样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吴承恩生活的时代,主要是明朝嘉、隆、万三朝。当时“前七子”、“后七子”在社会上非常活跃,文坛上笼罩着复古主义的迷雾。所谓“前七子”,是指李梦阳、何景明、徐桢卿等七个文人,“后七子”是指李攀龙、王世贞、宗臣。徐中行等七人。这些人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这对于反对垄断文坛的“台阁体”,扫除当时千篇一律的八股文恶劣影响,是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是,他们抛弃了唐宋以来文学发展的传统,走上了盲目尊古一味模拟剽窃古人的道路。李攀龙说,“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他们对于唐以后的作品一概排斥,在明朝独推崇李梦阳。后起的王世贞独主文坛2O年,声势更大,影响更坏,“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这股复古主义的潮流弥漫整个文坛。然而,吴承恩却未受这股潮流的裹挟,独树一帜。李维桢在《吴射阳先生集选叙》中描述当时文坛的风气说:

 

  嘉隆之间,雅道大兴,七子力驱而近之古,海内翕然向风。其气不得靡,故拟者失而粗厉;其格不得逾,故拟者失而拘挛;其蓄不得俭,故拟者失而糅杂;其语不得凡,故拟者失而诡僻。至于今而失弥滋甚,而世遂以罪七子,谓李斯之祸秦,实始荀卿。而独山阳吴汝忠不然。汝忠于七子中,所谓徐子与者最善,还往倡和最稔,而按其集独不类七子友……人情好名而酷欲中人之好,从来久矣。天下方驰骛七子,而汝忠之为汝忠自如。以彼其才,仅为邑丞以老,一意独行,无所扳援附丽,岂不贤于人远哉!

  

吴承恩作为一个名士,生活在当时的社会上,难免要与这股潮流接触。他除了与徐中行有倡和外,与王世贞兄弟也应有所交往。因为王南来北往都要经过淮安,有时还在吴承恩家西边招隐亭饮酒赋诗.吴承恩当时如果跟着潮流走,得到王世贞的“片言褒赏”,就会立刻“声价骤起”。对于吴承恩来说,要达到这一目的也是很容易办到的。但吴承恩决不“中人之好”,因为他在诗歌艺术上有自己的见解与追求。陈文烛《吴射阳先生存稿叙》曾记载:

 

  往陈子守淮时,长兴徐子与过淮,——汝忠往丞长兴,与子与善——三人者呼酒韩侯祠内。酒酣,论文论诗不倦也。汝忠谓:文自六经后惟汉魏为近古,诗自三百篇后惟唐人为近古。近时学者,徒谢朝华而不知畜多识,去陈言而不知漱芳润,即欲敷文陈诗,溢缥囊于无穷也,难矣。徐先生与余深韪其言。

  

陈文烛叙述这段往事时,难免要掺杂地自己的一些见解,但吴承恩的文艺观点还是基本表达出来了。他认为当时的诗人作诗不看当时的时世,不从当时的实际出发,不懂得正确继承古人的文学创作的优良传统,一味模拟古人,压抑性情,束缚自己,不敢创新,也反对别人创新,满篇陈词滥调,缺少情感。这样的作品只能是临摹帖,不懂写诗的真谛,写得再多也写不出好的诗来。吴承恩“师心匠意,不傍人门户篱落,以钓一时声誉”,“一意独行,无所扳援附丽”,走出了一条自己的道路,写出了一批打破沉闷空气的诗歌。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中称赞吴承恩诗歌创作上明代复古主义的“习气悉除,一时殆鲜其匹。”在七子弛骛,复古主义弥漫的时代,吴承恩的诗歌给文坛带来了清新的气象,就象长夜里闪闪发光的一颗明珠。他的文学主张与他的同事归有光有相同之处,为后来的公安派、竟陵派开了先声。

  文如其人。吴承恩诗歌的艺术风格,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就是他的精神世界的外部表现。吴承恩一生不愿卑躬屈膝折腰求人,宁愿孤芳自赏,也不愿与当时的社会风气同流合污。他的七律诗《赠沙星士》云:“平生不肯受人怜,喜笑悲歌气傲然。小院朝扃烧药坐,高楼春醉戴花眠。黄金散尽轻浮海,白发无成巧算天。孤鹤野云浑不住,始知尘世有颠仙。”这首诗说的是沙星士,也可以说是诗人的白白。在《送我入门来》的词中说:“狗有三升糠分,马有三分龙性,况丈夫哉!富资无心,只恐转相催。虽贫杜甫还诗伯,纵老廉颇是将才……”看来吴承恩自己非常珍视自己,即使如何的贫、老,仍然“未许壮心灰”,没有丝毫轻易求人或者趋奉别人赶时髦的意思。他“一意独行,”在封建时代这不能不是他的一个致命“弱点”。一个“才名藉甚”的文人,在科举上不得高中,在官场上混不出去,长期沉于下寮,仅以长兴县丞终老,这可能是关键原因之一。

  《西游记》中有几百首诗歌,其中有些是袭用原有西游故事的诗词,有些是当时习见的他处的一些诗词韵文,还有一部分是道释二氏的说教。此外,相当一部分诗词是文人诗,无疑是吴承恩的作品。尽管小说中的诗词不一定能代表作者真实的艺术风格,但不少诗词与《射阳先生存稿》中的作品风格一致。清雅流畅,意境深远。特别是描绘大自然风光的作品,以“菱角鸡头”、“娇藕老莲”、“慈菇茭白”、“草庵茅舍”、“獐□(左犭右巴)鹿兔”等民间俗物俗事入诗,质朴无华,清新可爱,然大自然的美质都十分形象地表现出来,一首诗成为一幅美丽的画图。有的诗词,竟化用秦观词中的佳句。例如第九回渔樵攀话中,渔翁张梢的《西江月》: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动一潭星。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这首词的前半部分是化用的秦观词《满庭芳》的上片。该词上片的原文是: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独掉孤篷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金约细,丝纶漫卷,牵动一潭星。

  

吴承恩编辑过一部选词集《花草新编》,在残存的钞本《花草新编》三卷中,共收入394首词。其中收秦观诗13首,这首《满庭芳》也被选入。这反映了吴承恩偏爱秦少游的词,熟悉秦少游的词,因而他的诗歌有秦少游之风。

  说吴承恩是“李太白之遗也”,主要是因为吴承恩的诗歌艺术有接近李白的地方:一是感情奔放,句式多变,换韵迅急,波澜壮阔;二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李白诗成就最好的是古体诗和七绝,吴承恩的古体诗很有点李白风格。现存的二十几首古诗,莫不具有这一特色。其中尤以《杂言赠冯南淮比部谪茂名》、《忆昔行赠汪云岚分教巴陵》、《金陵客窗对雪戏柬朱祠曹》等比较明显,特别是赠人的歌行,很接近李白的风格。例如《杂言赠冯南淮比部谪茂名》:

 

  君不见骅骝騄駬烟霞姿,舞辔出门遭一蹶。龙沙顾影志千里,一喷生风汗成血。夫容玉花之宝刀,流落丰城比凡铁;忽然一日长光价,照胆吹毛动姻雪。男儿通塞宁有常,层冰之后生春阳。布衣唾手可公相,况君旧日尚书郎。昨日尚书郎,今日投炎蒸。黄金烁众品,白玉生苍蝇。掇糜投杼古所叹,至令谁复卑颜曾。行矣冯南淮,毋卑茂名尉。岭南虽云远,中有佳出水。一命仍沾旷荡恩,殊方实是回翔地。且闻之韩子来潮阳,儋耳苏长公,文章狎鱼乌,君子为沙虫。金莲归院未为晚,京华玉佩依旧摇玲珑。夜郎几许醉太白,沉香又见嘲春风。我有翡翠卮,满酌金华春,狂歌送游子,醉语惊行人。北望长安动长啸,凤城楼阁横秋旻。长安楼阁五云齐,斗转觚稜抱紫霓。应见一封裁五色,为君明日下金鸡。

  

这首诗在艺术形式与语言风格上与李白的名篇《将进酒》颇为相似。全诗气势磅礴,奔放流宕,随着诗人的感情发展变化,起伏翻腾,如长江大河之浪,给人们以一泻千里的感觉。就语言风格来说,不事雕琢,脱口而出似清泉喷射。句式长长短短,节奏多变,铿锵悦耳,但“亦不至促弦而窘迫”,读来自然流畅,使人获得美的感受。

  吴承恩可能很仰慕李白,因此他的部分诗歌有李白的风格。上引这首古体诗中就曾提到了李白。“夜郎几许醉太白,沉香又见嘲春风,”说的是李白受到皇帝恩宠与贬斥的故事。“白玉生苍蝇,”是讲谗言可畏,三人市虎,是李白常用的典故①。看来他非常熟悉李白的诗歌,进而崇拜他。吴承恩七律诗《太白楼》中,对李白登临过的太白楼成为游览胜地颇有感触,认为“山水每缘人得胜,贤豪多共酒为徒”。他不但景慕李白,而且学着李白的派头:“独倚栏干倾一斗”,发出“知君应复识狂夫”的感慨。跃跃欲试地要与李白比试起“狂”来,真是“迂疏漫浪”到家了。

  吴承恩的诗歌艺术另一个特点是经常运用神仙故事,结合现实进行想象和描绘,丰富多采,绚丽多姿,既十分诙谐,又能恰到好处,充满浪漫主义的色彩。例如《全陵客窗对雪戏柬朱祠曹》,诗的一开头便凌空造意:

 

  我梦倒骑银甲龙,夜半乘云上天阙。

  

接着便俯瞰下界大地:

  

星河下瞰冻成石,卷起随风散为屑。

划然长啸斗柄摇,两岸缤纷堕榆叶。

  

从天阙星河朝下面看,诗人取景的角度特别。景物描写得也不一般,形象生动而奇特,命意不见。接着,诗人的想象就更美了:

 

  仙娥并驾白鸾凤,顾我殷勤赠环玦。

  

梦中上天遇仙,这不禁使我们想起了李清照词《渔家做·记梦》的名句:“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吴承恩未梦见天帝,却遇到了仙娥。他与仙俄骑龙跨凤,并驾邀游星河,殷勤赠受环玦,美滋滋的,同样想象得异常超凡瑰丽。吴承恩这样天上地下地想象驰骋,只是为了描写雪景,这种手法十分浪漫,太不一般了。

  有的诗竟然全篇是神仙活动的美丽景象,例如骚体诗《寿陈拙翁》:

 

  桂室兮兰户,鲜云流兮白鹤舞,粲金芝兮泫露。崇桃累累兮丹崖,锵鸣璆兮金母斯来。金母降兮云旗张,霞姝列兮来中堂,享翁寿兮喜洋洋。翁大笑兮朱颜怡,彤鲤跃兮琴仙嬉。玉箫咽兮赢女徘徊,斑斓举兮玉觞,齐祝翁寿兮指南山以为期。

  

这首诗描绘了金母来寿、琴仙嬉戏、赢女吹箫,云旗张、霞姝列的一派仙乐仙景,喜气洋洋。其中人物全是神仙,只有陈拙翁一个凡人;但神仙齐来为他贺寿,他亦当为神仙中人也。被贺寿的陈拙翁自然高兴了。套曲《南吕一枝花·寿丁忍翁七十》,也是这样的作品。

  有些诗歌虽非通篇如此,但却有很大的成分。比如五言古诗《古意》:

 

  日出沧海东,精光射天地。

  俄然忽西掷,似是海神戏。

  羲和鞭六龙,能驱不能系。

  劳劳彼夸父,奔走更何意?

  余自尘世人,痴心小尘世。

  朝登众山顶,聊复饮其气。

  

诗人在一个清晨,登上海边高山之顶,看到日出,便联想到夸父逐日、羲和驾六龙,终日奔忙,以致产生看破尘世之意。

  比较多的情况是,在诗篇中随意带上一句两句,或者一联两联,因人因事造出一个神仙色彩的意境来。例如;“移家旧记华阳洞,开馆新翻太乙篇”(《赠李石鹿太史》)。“蓬莱雪后烟花满,阊阖天心雨露多”(《赠沈十洲》)“龙宫夜久双珠见,鳌背秋深片玉浮”(《金山寺》)。“云旗洛水妃,罗袜凌波步”(《卜算子·题水仙》)。“昨日神游何处,偶然与鹤俱升……俯视乾坤一气,归来星斗三更”(《西江月》),等等。虽然语言不多,但是诗意深远美妙。

  吴承恩的诗歌中引用神话故事,除了创造出美妙而清新的意境外,并能善于借古讽今,寓以深刻的社会内容,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和人民性。这和他的《禹鼎志》、《西游记》创作思想是一致的。在诗歌方面,他的出名诗篇《二郎搜山图歌》是代表作。这首诗歌受到研究者的普遍重视,凡论吴承恩者没有不论及此诗的,故这里不再引录,也不作过多的讨论。此诗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描述画面上的情景:二郎神搜山擒妖捉怪。此图现已亡佚,但读了吴承恩的诗,就可以想象出该图上的大剑长刀、江翻海扰、探穴捣巢、妖魔断魂啼血的各种场面,气势磅礴而又活灵活现。他形容原图传神是“笔端变幻真骇人,意态如生状奇诡”,移来形容他的诗篇的传神性也是恰如其分的。第二部分是写社会现实。他所描绘的社会一片黑暗,群魔乱舞,而造成的“民灾”却是出自“衣冠”中。这是诗人长期观察社会的结论。这种见解是极为可贵的。诗中说的是唐宋以前的时代,实际上是对当时社会的深刻解剖。最后一部分是诗人发表自己的感慨,表达了诗人对当时社会的不满,想要为朝廷除害立业,但又无能为力的心情。从全篇来看,作者决不是为神话而写神话,而是为针砭社会,表现诗人忧国忧民的正直感情,因而成为不朽的名篇。

    吴承恩的诗歌经常将神仙人物与现实人物场景描绘在一起,想象丰富美丽,透发着一种香烟缥缈的烟霞气。这与他的名著《西游记》的艺术风格是一致的。这种风格的形成,与他从小就爱听奇闻,爱读志怪小说分不开的。他在他的《禹鼎志序》中说:“余幼年即好奇闻,在童子社学时,每偷市野言稗史,惧为师父诃夺,私求隐处读之。比长,好益甚,闻益奇。迨于既壮,旁求曲致,几贮满胸中矣。”胸中装满了神仙鬼怪故事和各种奇闻,难怪下笔即自然流布于诗文之中。

  吴承恩还写了一些趣味诗(或者称之为杂体诗)。因为趣味诗主要追求形式美,对作品的结构形式要求十分严格而又非常特别,往往是些内容空洞的消遣之作,历代的评论家多指斥为“刻意求工”的浮华文风。一般作家很少写作,收入诗集中的就更少了。吴承恩的趣味诗主要出现在《西游记》中,数量很多,形式多样,差不多的形式几乎全被用上了。其中主要是顶针体、离合体、并头体、连珠体、宝塔诗、数字诗、药名诗、骨牌诗、事类诗、物类诗等。就数字诗而言也是形式多样,有楼梯数字诗、六字茗字诗等。因为这类诗作太多,很难—一列举,这里仅举两例数字诗,以尝一脔。第84回描写灭法国街景的下梯诗:

 

  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蔼钟鸣。

  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

  六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

  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

  四边宿雾昏昏,三市寒烟蔼蔼。

  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

  

六字数字诗每句中都嵌入两个“六”字,请见第77回:

 

  六般体相六般兵,六样形骸六样情。

  六忍六根缘六欲,六门六道赌输赢。

  三十六宫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

 

  《西游记》中趣味诗比较多,但都写得很好。因为他与小说的情节场景非常吻合,内容与形式也十分美妙,读了使人感到逸趣横生,丝毫不觉得贫嘴和恶俗,并使小说产生形式美、和谐美和风趣意味。

  在吴承恩的《射阳先生存稿》卷四中,保留着一首数字词《临江仙》,词是写给一位名字带“九”字的人,因此该词中嵌了不少“九”字:

 

  屈指重阳将近也,五更四壁寒蛩。佳期十遍一无成。胡笳空拨尽,半是断肠声。一寸芳心些子欠,相思点在丸中。银河曲曲漫斜横。何时当七夕,云雨会双星。

 

  吴承恩在诗歌创作上,师心匠意,天然率直,信口而成,感情真实,想象丰富。他的诗作,意境深邃而清新,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确实是我国文学史上的瑰宝。特别是在拟古主义文风弥漫文坛的时代,吴承恩没有随波逐流,主张诗文必须出自胸臆,反对盲目摹拟古人,走出一条新的道路,代表着诗歌发展的正确方向,在文学史上应该享有一定的地位。当然,他和我国历史上其他伟大诗人一样,不可避免的有他不足的一面。有一些诗歌,特别是障词,多为应酬之作,未免流于庸俗。有一些小词,描写花卉和有闲生活,内容则比较浅薄。但是,瑕不掩瑜,这些不足的方面终究不能影响他在诗歌上取得的成就。

  吴承恩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诗人。但由于他生前困顿,名声不显,身后无子,“绝世无继”,遗稿散佚殆尽,流传于世的作品不多。然而,在他的身后却得到了人们的承认与尊重。许多诗词选集收有他的诗篇。朱彝尊《明待综》收了七篇,陈田的《明诗纪事》中收了一篇。李本纬《昭代选屑》中选有他《金山寺》诗中的四句。天启《淮安府志》也收了他一批诗。吴山夫到处搜集他的诗文,在他的《山阳志遗》中收入诗10篇11首,《山阳耆旧诗》中收入诗28篇33首。他的族孙吴进继续搜集,在他的《淮阴四先生诗》中收入41篇55首。丁宴复又搜集,在他编的《山阳诗征》中收入56篇82首。《淮安艺文志》、《山阳艺文志》各收入8首。1929年,《射阳先生存稿》从故宫天禄琳琅馆中发现出来以后,便将书中诗文在《故宫周刊》上逐期刊载,其中诗词散曲是全部转载的。该周刊连载时有“识语”云:“诗尤卓绝,民间已成绝本,《山阳诗征》曾选其诗全数,而此书序,间亦罕见。《明待纪事》录其一首,并以《大泌山房集》、《静志居诗话》、郭麐《灵芬馆诗话》列首端相引重,其价值可知。兹于故宫旧藏得其全书,亟选录之,以实吾刊。亦首以诗,再及其他”。以上这些选家们选录吴承恩的诗歌,完全是以诗歌艺术为选择标准的,并非因为知道他写出名著《西游记》以后,再连带进而欣赏他的诗歌,这里毫无爱屋及乌的嫌疑。吴承恩的诗流传到日本,亦受到彼邦的喜爱与珍视。公元1836年,米葊河编了一本为书法家写对联而提供中国诗词联语的《墨场必携》,其中收入了吴承恩诗两联。解放后我国出版的一些古代诗歌选集中,也经常见到收入他的诗篇。这些事实表明,吴承恩的诗歌深深为我国人民和海外人民所喜爱。他的诗歌和他的小说《西游记》一样,将永远流传,万古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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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如李白诗《鞠歌行》:“楚国青绳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翰林读书言环呈集资诸学士》:“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