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书    

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十二回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像化金蝉

 

 

却说鬼使同刘全夫妻二人出了阴司,径到了长安大国,将刘全的魂灵,推入金亭馆里;将翠莲的灵魂,带进皇宫内院,只见那玉英宫主,正在花阴下,徐步绿苔而行,被鬼使扑个满怀,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却将翠莲的魂灵,推入玉英身内。鬼使回转阴司不题。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见玉英跌死,报与三宫皇后道:“宫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惊,随报知太宗,太宗闻言,点头叹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问十代阎君:‘老幼安否?’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促。’果中其言。”合宫人都来悲切,尽到花阴下看时,只见那宫主微微有气。唐王道:“莫哭!莫哭!休惊了他。”遂上前将御手扶起头来,叫道:“御妹,苏醒苏醒。”那宫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宫主抬头睁眼看道:“你是谁人,敢来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宫主道:“我那里得个甚么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唤做李翠莲,我丈夫姓刘名全,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因为我三个月前,在门首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内门,不遵妇道,骂了我几句,是我将白绫带缢死。今因我丈夫被唐王钦差阴司进瓜果,阎王怜悯,放我夫妻回来。他在前走,因我来迟,赶不上他,我绊了一跌。你等无礼,怎敢扯我!”太宗闻言,与众宫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说哩。”传旨教太医院进汤药,将玉英扶入宫中。

唐王当殿,忽有当驾官奏道:“万岁,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在朝门外候旨。”唐王大惊,急传旨将刘全召进。问进瓜果之事。刘全道:“臣顶瓜果,径至鬼门关,引上森罗殿,见了那十代阎君,将瓜果奉上。阎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又问臣乡贯、姓名。臣将因妻缢死、愿来进瓜之事,说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臣妻相会。又检看死生文簿,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还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惊问道:“那阎王可曾说你妻甚么?”刘全道:“阎王不曾说甚么,只听得鬼使说,‘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臣不知唐御妹是甚人,家居何处,我还未曾得去找寻哩。”

唐王闻奏,满心欢喜,当对多官道:“朕别阎君,曾问宫中之事,他言:‘恐御妹寿促。’却才御妹玉英,花阴下跌死,朕急扶看,须臾苏醒,他说的话,与刘全一般。”魏征奏道:“借尸还魂,此事也有,可请公主出来,看他有甚话说。”唐王道:“朕才命太医院去进药,不知何如。”便教妃嫔入宫去请。那宫主在里面乱嚷道:“我吃甚么药?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清凉瓦屋,不象这个害黄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门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处,只见四五个女官、太监,扶着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认得你丈夫么?”玉英道:“说那里话,我两个从小儿的结发夫妻,与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认得?”唐王叫内官搀他下去。那宫主下了宝殿,直至白玉阶前。见了刘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跌,被这些没道理的人围住我嚷,这是怎的说!”那刘全听他说的话是妻之言,观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认。唐王道:“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见,捉生替死却难逢’!”好一个有道的君王,即将御妹的妆奁、衣物、首饰,尽赏赐了刘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赐与他永免差徭的御旨,着他带领御妹回去。他夫妻两个,便在阶前谢了恩,欢欢喜喜还乡。径来均州城里,见旧家业、儿女俱好,两口儿宣扬善果不题。

却说那尉迟公将金银壹库,上河南开封府访看相良。原来卖水为活,同妻张氏在门首贩卖乌盆瓦器营生。但赚得些钱儿,只以盘缠之外,尽数斋僧布施,买金银纸锭焚烧,故有此善果。今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那世里却是个积玉堆金的长者。尉迟公将金银送上他门,又兼有本府官员,茅舍外车马骈集,唬得那相公、相婆如痴如痖,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礼拜。尉迟公道:“老人家请起。我虽是个钦差官,却赍着我王的金银送来还你。”他战兢兢的答道:“小的没有甚么金银放债,如何敢受这不明之财?”尉迟公道:“我也访得你是个穷汉,只是你斋僧布施,阴司里有你积下的钱钞。是我主死去还魂,曾在那阴司里借了你一库金银,有崔判官作保,今照数送还与你。你可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两口儿只是朝天礼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这些金银,就死得快了。虽然是烧纸记库,此乃冥冥之事;况万岁爷爷在那里借了金银,有何凭据?就死也是不敢受的。”

尉迟公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具本启奏。太宗见了本,道:“此诚为善良长者!”即传旨:“教胡敬德将金银与他修理寺院,起盖生祠,请僧作善,就当还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遂将金银买到城里军民无碍的地基一段,周围有五十亩宽阔,在上兴工,起盖寺院,名“敕建相国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镌碑刻石,上写着“尉迟公监造”,即今大相国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却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着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上长安做会。那消个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传旨,着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修建佛事。傅奕即上疏谏止。表曰:

 

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涂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俗徒矫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不足为信。

 

太宗闻言,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时有宰相萧瑀,出班俯顖奏曰:“佛法兴自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佛,圣人也。非圣者无法,请置严刑。”傅奕与萧瑀论辨,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体悖所亲;萧瑀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正所谓非孝者无亲。”萧瑀但合掌曰:“地狱之设,正为此辈。”太宗召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问:“佛事营福,其应何如?”二臣对曰:“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禅师有赞幽远,历众供养而无不显;五祖投胎,达摩现象。自古以来,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伏乞陛下圣鉴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陈者,罪之。”遂着魏征与萧瑀、张道源,邀请诸僧,选举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坛主,设建道场。众皆顿首谢恩而退。

次日,三位朝臣,聚众僧,在那山川坛里,逐一从头查选。内中选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谁?却正是那西方金蝉长老转世,法名玄奘禅师。他一出娘胎,就持斋受戒。外公见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父亲是状元陈光蕊,官拜文渊殿大学士。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德行高隆,千经万典,无所不通。当时三位引至御前,扬尘舞蹈,拜罢奏曰:“臣瑀等蒙圣旨,选得高僧一人陈玄奘。”太宗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子否?”玄奘叩头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举之不错。朕赐你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玄奘顿首谢恩。又赐五彩织金袈裟一件,毗卢帽一顶。教他前赴化生寺,择定吉日良时,开演经法。玄奘再拜,领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名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一切佛事齐备。选定日期,乃是贞观十三年岁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也,其日系黄道良辰,开坛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演说诸品妙经。玄奘即具表申奏,请唐王至期赴会拈香。

到了初三那日,太宗早朝己毕,帅文武多官,乘凤辇龙车,出离金銮宝殿,径来化生寺前。吩咐住了音乐响器,下了车辇,引着多官,拜佛拈香。三匝已毕,又见那大阐都纲陈玄奘法师引众僧罗拜唐王。礼毕,分班各安禅位,法师献上济孤榜文与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禅宗寂灭。周流三界,统摄阴阳。观彼孤魂,深宜哀愍。兹奉太宗圣命: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引归真路,普接鸿蒙;动止无为,混成纯素。仗此良因,邀赏清都绛阙;乘吾胜会,脱离地狱樊笼。早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

 

太宗看了满心欢喜,对众僧道:“汝等切休怠慢。待后功功德圆满,朕当重赏,决不空劳。”众僧一齐顿首称谢。当日三斋已毕,唐王驾回。次早,法师又升坐,聚众诵经不题。

却说观世音菩萨,自领了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日久未逢。忽闻得太宗选举高僧,开建大会,主坛法师乃是江流儿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菩萨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锦襕袈裟、九环锡二件捧上长街,与木叉货卖。长安城里,有那选不中的愚僧,倒有几贯村钞。见菩萨疥癞形容,身穿破衲,赤脚光头,将袈裟捧定,艳艳生光,他上前问道:“那癞和尚,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菩萨道:“袈裟价值五千两,锡杖价值二千两。”那愚僧笑道:“这两个癞和尚是疯子!是傻子!这两件东西,就卖得七千两银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长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这许多!拿了去!卖不成!”那菩萨更不较论,与木叉往前又走。

行的多时,来到东华门前,正撞着宰相萧瑀散朝而回,众头踏喝开街道。那菩萨公然不避,当街上拿着袈裟,径迎着宰相。宰相勒马观看,见袈裟艳艳生光,着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价几何。菩萨道:“袈裟要五千两,锡杖要二千两。”萧瑀道:“有何好处,值这般高价?”菩萨道:“袈裟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要钱处,有不要钱处。”萧瑀道:“何为好?何为不好?”菩萨道:“着了我袈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穴,便是好处;若贪淫乐祸,不斋不戒,毁经谤佛的凡夫,难见我袈裟之面,这便是不好处。”又问道:“何为要钱不要钱?”菩萨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宝,强买袈裟、锡杖,定要卖他七千两,这便是要钱;若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我将袈裟、锡杖,情愿送他,结个善缘,这便是不要钱。”萧瑀闻言,倍添春色,知他是个异人,即便下马,与菩萨以礼相见,口称:“大法长老,恕我萧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自今起建水陆大会。这袈裟正好与陈玄奘法师穿用。我和你入朝见驾去来。”

菩萨欣然从之,径进东华门里。黄门官转奏,奉旨宣至宝殿。见萧瑀引着两个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唐王问曰:“萧瑀来奏何事?”萧瑀俯伏阶,备奏前情。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菩萨与木叉侍立阶下,更不行礼,答道:“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处,就值许多?”菩萨道:

 

这袈裟,仙娥织就,神女机成。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攒顶间一颗祖母绿。中间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璧、舍利子。沿边两道销金锁,叩领连环白玉琮。诗曰:

 

三宝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尽评论。

明心解养人天法,见性能传智慧灯。

护体庄严金世界,身心清净玉壶冰。

自从佛制袈裟后,万劫谁能敢断僧?

 

唐王闻言,十分欢喜,又问:“那锡杖有甚好处?”菩萨道:“我这锡杖,是那:

 

铜镶铁造九连环,九节仙藤永驻颜。

入手厌看青骨瘦,下山轻带白云还。

摩呵五祖游天阙,罗卜寻娘破地关。

不染红尘些子迹,能随玄悟上灵山。

 

唐王闻言,即命展开袈裟,从头细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长老,实不瞒你,朕今大开善教,见在那化生寺敷演经法。内中有一个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买你这两件宝物赐他。你端的要价几何?”菩萨与木叉合掌道:“阿弥陀佛!他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他,决不要钱。”说罢,抽身便走。唐王急着萧瑀扯住,欠身问曰:“你原说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你见朕要买,就不要钱,敢是说朕心倚恃君位,强要你的物件?更无此理。朕照你原价奉偿,却不可推避。”菩萨起手道:“贫僧有愿在前。今见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门,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扬大法,理当奉上,决不要钱。”唐王见他这等真恳,甚喜。随命光禄寺大排素宴酬谢。菩萨又坚辞不受而去,依旧望都土地庙中隐避不题。

却说太宗设午朝,着魏征赍旨,宣玄奘入朝见驾。太宗道:“有劳法师,无物酬谢。早间萧瑀迎着二僧,愿送锦襕异宝袈裟一件,九环锡杖一条。今特召法师领去受用。”玄奘叩头谢恩。太宗道:“法师可穿上与朕看看。”长老遂将袈裟抖开,披在身上,手持锡杖,侍立阶前。威仪济济,瑞彩纷纷,诚炤来佛子。两班文武见了,齐声喝采。太宗喜之不胜,即着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队仪从,送出朝门,教他由大街往寺里去,就如状元游街的一般。那长安城里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真是个罗汉下降,菩萨临凡。”玄奘直至寺里,僧人出寺来迎。一见法师,都道是地藏王来了。玄奘上殿,炷香礼佛,已毕,各归禅座。又不觉红轮西坠,

光阴拈指,却当七日正会。玄奘又具表,请唐王拈香。此时善声普遍遐迩。太宗即排驾,率文武多官、后妃国戚,无论大小尊卑,俱诣寺听讲。当有菩萨与木叉道:“今日是水陆正会,我和你襍在众人丛中,一则看他那会何如,二则看金蝉子可有福穿我的宝贝,三则也听他讲的是那一门经法。”两人随投寺里。正是“有缘得遇旧相识,般若还归本道场”。入寺观看,真个是天朝大国,不亚上刹招提。只闻得那一派仙音响亮,佛号喧哗。这菩萨直至多宝台边,果然是明智金蝉之相。那法师在台上,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修功卷》。这菩萨近前来,拍着宝台,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现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萨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正讲处,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师正讲谈妙法,被两个疥癞游僧,扯下来乱说混话。”王令擒来,只见许多人将二僧推拥进后法堂。见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问我何事?”唐王却认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萨道:“正是。”太宗道:“你既来此处听讲,只该吃些斋便了,为何与我法师乱讲,扰乱经堂?”菩萨道:“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太宗正色喜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菩萨道:“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太宗道:“你可记得么?”菩萨道:“我记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师引去,请上台开讲。”

那菩萨带了木叉,飞上高台,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现出救苦原身,托了净瓶杨柳。左边是木叉惠岸,执着棍,抖搜精神。喜的个唐王朝天礼拜,众文武跪地焚香,满寺中僧尼道俗,无一人不拜倒,道:“好菩萨!好菩萨!”齐声都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太宗即传旨:教巧手丹青吴道子,展开妙笔,图写真形。那菩萨祥云渐远,霎时间不见了金光。只见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张简帖,上有几句颂子,写道:

 

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裹金身。

 

太宗见了颂子,即命众僧:“且收胜会,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经来,再秉丹诚,重修善果。”当时在寺中问曰:“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问不了,旁边闪过法师,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尽此忠勤,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就去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玄奘感谢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随在佛前拈香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銮,待选吉日良辰,发牒出行。遂此驾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那本寺多僧与几个徒弟,早闻取经之事,都来相见,道:“师父呵,尝闻人言,西天路远,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无回,难保身命。”玄奘道:“我已发了誓愿,不取真经,永堕地狱。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又道:“徒弟们,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众徒将此言切切而记。

次早,太宗设朝,聚集文武,写了取经文牒,用了通行宝印。有钦天监奏曰:“今日是人专吉星,堪宜出行远路。”又见黄门官奏道:“御弟法师朝门外候旨。”随即宣上宝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这是通关文牒。朕又有一个紫金钵盂,送你途中化斋需用。再选两个长行的从者,白马一匹,送为远行脚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便谢了恩。唐王排驾,与多官同送至关外,只见那洪福寺僧徒将玄奘的冬夏衣服,俱送在关外伺候。唐王先教收拾行囊马匹俱备,然后着官人执壶酌酒。太宗举爵,又问曰:“御弟雅号甚称?”玄奘道:“贫僧出家人,未敢称号。”太宗道:“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御弟可即号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谢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头一戒,贫僧自来不饮。”太宗道:“今日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饮此一杯,以尽朕奉饯之意。”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饮,只见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径回上国。”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复谢恩饮尽,辞谢出关而去。唐王驾回。

毕竟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已言善恶报应分明,而人之不可不为善也明矣。然善人不践迹,亦不入于室,若欲脱苦恼、明生死、超凡世、入圣域,以为天人师,非大乘门户不能。故此回由人道而及幽冥,自东土而上西天,以演无上至真之妙道也。
  “李翠莲借尸还魂在皇宫乱嚷,不肯服药,见了刘全,扯住叫丈夫。”此富贵不能淫,贪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也。夫妻还乡,见旧家业儿女俱好,一家团圆,乐何如之。相良夫妻卖水斋僧布施,不肯受不明之财,其曰:“若受了这些金银,就死的快了。”又曰;“就死也不敢受的。”是守死善道。轻富贵而重义气者也。彼刘全夫妻、相良夫妻,可谓看破世事,在尘出尘,门如市而心如冰,不为世事所动矣。读至此处,足令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可为世道人心之一助。在家者尚有如此之高节,而出家者当赧然愧死矣。
  玄奘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德行高隆,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亦可谓看破世事,足任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比一切皮相和尚高出一头矣。然仅受唐王五彩织金袈裟、毗卢帽,尘世所贵之物,朝夕而服之被之,高台演教,混俗和光,是不过外貌之饬观,有其名而无其实,其亦刘全、相良之同类。更何能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而超越人天哉?菩萨持佛赐锦襴袈裟、九环锡杖,赞美许多好处,方是为圣为贤之宝物,作佛成仙之拄杖。袈裟锡杖之妙义,前解已明,无庸再注。夫袈裟锡杖为道之体用,乃金丹有为无为之实理,是古今圣圣相传之妙道,若非大贤大德之人承受不起,担当不得,虽有万两黄金无处可买。故菩萨道:“他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他,决不要钱。”古人云:“至人传,匪人万两金不换”者此也。夫金丹大道,乃天下稀有之事,非同一切旁门谬妄,得其真者,虽凡夫俗子,立跻圣位。玄奘受佛衣锡杖,道之全体大用无不俱备,罗汉菩萨之职早已有分,自然威仪济济,瑞彩纷纷,较前之唐王所赐混俗和光之衣帽,不啻天渊之隔。古人所谓“附耳低言玄妙旨,提上蓬莱第一峰”正是此意。当斯时也,被眼有衣,执持有杖,从此下学上达,前程有望。倘只以悟为事,安于小乘,不图实践力行,以期上进,如无衣无仗者同,衣杖何贵乎?
  此玄奘正当台上念经谈篆宣卷之际,菩萨厉声高叫道:“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教法么?”又云:“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混俗和光。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夫开坛谈经,乃空性中之小慧,以之度人为善则可,以之修道成圣则难。非若三藏妙典、成己成物、天人合发,能成金刚不坏之体,为佛子已上之事。盖佛法三藏乃三家合一之妙道,正教外别传之深旨。能修持者,度亡度鬼,超脱一切,出生死而逃轮回,真实不妄,天下修行者闻此可以猛醒,不为小乘所惑矣。
  菩萨指出,佛法三藏,“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妙哉!仙翁已将先天下手之诀明明指示于人,不过借菩萨现身说法耳,而人自不知也。“西天”者,真金之本乡;“天竺国”,“天”为二人,“竺”为二个,乃真阴真阳相会之地;“雷”所以震动万物而醒发,“音”而至于大,则震动之声音,不知其闻于几万里;“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是无声无臭大道之归结处。三丰云:“须知得内外的阴阳,同类的是何物件?必须要依世间法,而修出世间。‘顺为凡,逆为仙’一句儿超了千千万。”盖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相见,中藏先天之气,生天生地生人,为仙佛之源头,天地之根本。是即大西天真金之处,天竺国阴阳之乡,大雷音正觉之旨,佛如来圆成之地。真经在此!丹头在此!欲解百冤之结,悄无妄之灾,舍此将谁与归?正所谓只此一乘法,余二皆非真也。
  噫!前受袈裟锡杖,已付玄奘佛法矣,何以又叫在西天取佛法?盖前之受衣仗,是顿悟之学;今之取佛法,是实践之功。菩萨在空中现身,落下简贴,叫西方取经,求正果金身,盖示其知之尤贵于行之也。噫!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玄奘直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正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唐王送紫金钵孟,又赐号三藏,是明示人以金丹大道,即我佛三藏真经,教外别传之真衣钵也。
  “宁恋本乡一撮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归根复命,返本还元,在是矣。此“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之秘谛。秉诚者,至善之所在,无为之功,然不先有为,而不能大会;显象者,明德之所寄,有为之事,若不归无为,而亦非大会。惟于玄奘处而观音,于显像处而秉诚,则化金蝉而大会矣。上句“立奘秉诚建大会”,以无为入有为;下句“观音显象化金蝉”,以有为化无为。有为无为合而一之,有无不立,方是大而化之;不会而会,会而不会,会之大,化之神,不神之神,入于至神,无上至真之妙道也。
  诗曰:
  存诚去妄法虽良,究竟难逃生死乡。
  何若金丹微妙诀,超凡入圣了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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