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书    

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十五回       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正是那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走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迭岭层峦险峻山。三藏在马上,遥闻水声聒耳,回头叫:悟空,是那里水响?行者道:我记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必是涧里水响。说不了,马到涧边,三藏正勒缰观看,只见那涧当中“唿喇”响一声,钻出一条龙来,推波掀浪,撺出崖山,就抢长老。慌得个行者丢了行李,把师父抱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赶不上,把他白马连鞍辔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行者把师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却来牵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他将行李担送到师父面前道:“师父,那业龙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了。等我去看来。”

他打个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看,更不见马的踪迹。按落云头报道:“师父,我们的马断乎是那龙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见。”三藏道:“徒弟呀,那厮能有多大口,却将那匹大马连鞍辔都吃了?想是惊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细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这双眼,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那千里之内,蜻蜓儿展翅,我也看见,何况那匹大马!”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呵!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说着话,泪如雨落。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就忍不住暴燥,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你且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三藏又扯住道:“徒弟呵,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撺将出来,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行者闻得这话,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

正狠狠的吆喝,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者。”那长老闻言,慌忙礼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行者道:“如此,留下六丁神将与日值功曹和众揭谛,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寻业龙,教他还我马来。”众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那猴王撩起虎皮,抖擞精神,半云半雾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鳅,还我马来!还我马来!”

却说那龙吃了三藏的白马,伏在那涧底,潜灵养性。只听得有人叫骂,他按不住心中火发,急纵身跃浪翻波,跳将上来道:“是那个敢在这里海口伤吾?”行者见了他,大咤一声“休走!还我马来!”轮着棍,劈头就打。那条龙张牙舞爪来抓。他两个在涧边前来来往往,战斗多时,那条龙力软筋麻,不能抵敌,打一个转身,又撺入水内,深潜涧底,再不出头。被猴王骂詈,他也只推耳聋。

行者没及奈何,只得回覆三藏。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来那猴子吃不得人激他,见三藏抢白了他这一句,他就发起神威道:“不要说!不要说!等我与他再见个上下!”

这猴王拽开步,跳到涧边,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条鹰愁陡涧彻底澄清的水,搅得似那九曲黄河泛涨的波。那孽龙在深涧中,坐卧宁,咬着牙,跳将出去,骂道:“你是那里来的泼魔,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里不那里,你只还了马,我就饶你性命!”那龙道:“你的马已是我吞下肚去了,不还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还马时,只打杀你,偿了我马的性命便罢!”他两个又在那山崖下苦斗。斗不数合,小龙委实难捱,将身一幌,变作一条水蛇儿,钻入草窠中去了。

猴王拿着棍,拨草寻蛇,并没影响。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窍烟生,念了一声唵字咒语,即唤出当坊土地、本处山神,一齐来跪下来见。行者道:“伸过孤拐来,先打五棍见面,与老孙散散心!”二神叩头哀告道:“望大圣方便!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几时出来,所以不曾接得,万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问你,这涧里是那方来的怪龙?他竟抢了我师父的白马吃了!”二神道:“大圣自来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几时有甚么师父来?”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因观音菩萨劝善,跟唐僧做了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经。路过此处,被这业龙吃了我师父的白马。”二神道:“原来是如此。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彻底澄清,鸦鹊飞过,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误投水内,故名‘鹰愁陡涧’。向年观音菩萨因为寻访取经人去,救了一条业龙,送他在此,教他等候,不许为非作歹。不知他今日怎么冲撞了大圣?”行者道:“他方才变做一条水蛇,钻在草里,为何寻他不见?”土地道:“这条涧千万个孔窍相通,想是他钻在孔里去也。大圣不须发怒在此找寻,只消请将观世音来,自然伏了。”行者见说,唤山神土地同来见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请菩萨,几时才得回来?我贫僧饥寒怎忍!”说不了,只听得半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大圣,你不须动身,小神去请菩萨来也。”行者大喜。

那揭谛一驾云到了南海,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见了菩萨,备述前因。菩萨闻说,即降莲台,与揭谛驾着祥光,过海而来。不多时到了蛇盘山。低头观看,只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叫骂。菩萨着揭谛唤他来。那揭谛按落云头,不经由三藏,直至涧边,对行者道:“菩萨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对他大叫道:“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我把你这大胆的马流!我倒再三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救你,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来,教我来尽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罢了;你怎么送他一顶花帽,哄我戴着,把这个箍子长在老孙头上,又教他念甚么‘紧箍儿咒’,教我这头上疼了又疼,这不是你害我也?”菩萨笑道:“你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再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收管?须是得这个魔头,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门路哩!”行者道:“这个事,作做是我的魔头罢,你怎么又把那业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菩萨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帝,讨他在此,专为求经人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凡马,怎历得万水千山,到得那灵山佛地?须是得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行者道:“象他这般惧怕老孙,潜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萨叫揭谛道:“你去涧边叫一声‘玉龙三太子,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了。”那揭谛果去涧边叫了两遍。那小龙翻波跳浪,跳出水来,变作一个人相,到空中对菩萨礼拜道:“向蒙菩萨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菩萨指着行者道:“这不是取经人的大徒弟?”小龙道:“菩萨,这是我的对头。我昨日腹中饥馁,果然吃了他的马匹。他倚强打骂,更不曾提着一个‘取经’的字样。”行者道:“你又不曾问我姓甚名谁,我怎么就说?”小龙道:“我不曾问你是那里来的泼魔?你嚷道:‘管甚么那里不那里,只还我马来!’何曾说出半个‘唐’字!”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哩。若问时,先提起‘取经’的字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行者欢喜领教。

菩萨上前,把那小龙的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喝声叫“变!”那龙即变做他原来的马匹毛片,又将言语吩咐道:“你须用心了还业障;功成后,超越凡龙,还你个金身正果。”那小龙口衔着横骨,心心领诺。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我回海去也。”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甚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萨道:“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么倒生懒惰?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你过来,我再赠你一般本事。”菩萨将杨柳叶儿摘下三叶,放在行者的脑后,喝声“变!”即变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无济无涯的时节,可以随机应变,救得你急苦之灾。”

行者闻了这许多好言,才谢了菩萨。按落云头,揪着那龙马来见三藏道:“师父,马有了也。”三藏一见大喜道:“徒弟,这马怎么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处寻着的?”行者道:“师父,你还做梦哩!却才是金头揭谛请了菩萨来,把那涧里龙化作此马,着老孙揪将来也。”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礼拜,即与行者收拾前进。行者发放了诸神,请师父跨了刬马,行者挑着行囊,到了涧边。

正要渡涧,只见那上溜头有一个渔翁,撑着一个枯木的栰子,顺流而下。行者用手招呼道:“渔翁,烦你来渡一渡。”渔翁即便撑拢。行者请师父上了栰子,安了行李马匹。那老渔翁撑开栰子,如风似箭,不觉的过了鹰愁陡涧,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取钱送他,渔翁不要,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只管合掌称谢。行者道:“师父你不认得他?他是此涧中水神,理宜接应,怎敢要钱!”三藏便跨马上路,奔西而去。这正是:

 

广大真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

 

不觉的红日沉西,天光渐晚,但见:

 

孤鸟去时苍渚阔,落霞明处远山低。

长途不见行人迹,万里归舟入夜时。

 

三藏忽见路旁一座庙宇,下了马,只见那门上有三个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门里。有一个老者,项挂着数珠,合掌来迎,叫声“师父请坐。”三藏慌忙答礼,问道:“此庙何为‘里社’?”老者道:“敝处系西番哈咇国界。此祠乃一社所奉土谷之神也。敢问师父仙乡是何处?”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国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的。路过宝方,告宿一宵,天明即行。”那老者即办斋相待。斋罢,出门闲步,老者看见门首系着一匹好马,却无鞍辔,问及缘由,行者备细说了一遍。老者便道:“恰好,恰好。我老汉倒有一副现成鞍辔,明日取来奉送。”三藏闻言,拜谢不尽,遂各安歇。

次早起身,只见那老儿,果擎着一副鞍辔、衬屉缰笼之类,一切全备,送与三藏。三藏见了,欢喜领谢。行者即将鞍辔背在马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三藏告别上马,那老儿复袖中取出一条香藤柄子,虎筋丝穿结的鞭儿奉送。三藏在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行不数步,回头看时,却早不见了那老儿,连那里社祠也是一片光地。只听得半空中有人言语道:“圣僧,多简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萨差送鞍辔与你的。你可努力西行,却莫怠慢。”慌得个三藏滚鞍下马,曰:“弟子肉眼凡胎。”望空只是礼拜,活活的笑倒个孙大圣。三藏道:“徒弟呀,我这等磕头,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边,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象他这个藏头露尾的,本该打他一顿棒。只为看菩萨面上,饶他打尽勾了,他还敢受我老孙之拜?”三藏道:“不当人子。”才起来收拾,投西而去。

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儸儸、回回,狼虫虎豹。光阴迅速,又值早春时候。但见山林铺翠色,草木发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师徒们行玩春光,又见太阳西坠。三藏勒马遥观,山凹里,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叫行者道:“你看那里是甚么去处?”行者抬头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们那里借宿去。”三藏欣然,放开龙马,径奔前来。

毕竟不知此去是甚么去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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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曰:上回言先天真一之气来复,为修命之本,倘立志不专,火功不力,则懦弱无能,终不能一往直前,臻于极乐。故此回示人以任重道远,竭力修持之旨。
  “行者伏侍唐僧西进,正是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走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叠岭层峦险峻山。”俱形容西天路途艰难,而平常脚力不能胜任之状。盖修行大事,功程悠远,全要脚力得真,脚力之真全在深明火候,火候明而脚力真,脚力真而火候准。“蛇盘山”,蛇为火,言火候层次之曲折;“鹰愁涧”,鹰利爪,喻冒然下手之有错。不知火候,冒然下手,便是假脚力,其不为蛇盘山、鹰愁涧所阻者几何?“涧中孽龙将白马一口吞下,伏水潜踪”,信有然者。何则?真正脚力潜修密炼,步步着实,不在寂灭无为,一尘不染。倘误认寂灭无为即是修道,此乃悬空妄想,安能上的西天见得真佛?岂不迁延岁月枉劳心力乎?“行者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肯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此等法言,真足为行道不力,着空执相者之一鉴,仙翁慈悲,何其心切?
  “空中诸神叫曰:‘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一路神祗,特来暗中保取经人者。”曰观音,曰神祗,曰暗保,以见金丹之道,静观密察,神明默运,步步着力,而不得以空空无为为事也。众神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护驾伽蓝、各各轮流值日。此等处,数百年来谁人识得?谁人解得?若不分辨个明白,埋没当年作者苦心。此回妙旨,是仙翁拨脚力之真,真脚力之所至,即火候之所关,行一步有一步之火候,行百步有百步之火候。金丹之道,功夫详细,火候不一。“大都全籍修持力,毫发差殊不作丹。”紫阳翁深有所戒,《火记》不虚作,演《易》以明之。”《参同契》早有所警,“一毫之差,千里之失。”提纲“蛇盘山诸神暗佑”者,即此火候之谓。“六丁六甲”者,木火也;“五方揭谛”者,五行也;“四值功曹”者,年月日时也;“护驾伽蓝”者,护持保驾也。总言脚力真资,火候功程,毫发不可有差。“观音差”者,非静观密察而火候难准也。盖火候之真,全在脚力之实,无脚力而火候难施,故诸神暗佑。
  在收白马之时,但收真脚力,须要有刚有柔,知进知退,若独刚无柔,躁进无忌,便是以意为马,而意马不能收缰。故“行者与孽龙相斗,那龙不能抵敌,蹿入水内,深潜洞底,再不出头。使出翻江搅海神通,孽龙跳出洞,变水蛇钻入草窠,并没影响。”原其故,皆由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专倚自强之故。“唤出土地,问那方来的怪龙,抢师父白马吃了?”说出“师父”二字,则是礼下于人,必有所得时也。故二神道:“大圣自来是不伏天不伏地的混元上真,几时有师父来?”是言其傲性自胜,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也。行者说出观音劝善,跟唐僧取经拜佛因由,这才是回光返照,以己合人,修行者真脚力在是。所谓谦尊而光,卑而不可踰者也。
  二神道:“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彻底澄清,鸦雀飞过,照见自己形影,便认作同群之鸟,往往误投水内。”是言其着空守静之士,悟得一己之阴,便以为千真万真,不肯进步,以此为止,到得年满月尽,方悔从前之差,终归大化,其与鸦雀水中照见形影,认作同群,误投水中,自丧其命者何异?此其所以为鹰愁陡涧。陡者,至危至险,最易陷人也。仙翁恐人错会提纲“意马收缰”字样,以龙马为意,以收龙马为“意马收缰”,入于着空定静之门户,故演出此段公案,以示意之非道也。何则?自古神仙虽贵乎静定,然静定不过是学人进步之初事,而非真人修道之全能。说出观音菩萨救送孽龙,“只消请观世音来、自然伏了。”闻此而可晓然悟矣。倘以龙马为意,则观音救送时已是收缰,何以又在鹰愁涧作怪?又何以复请观音菩萨来降?此理显然,何得以龙马为意?若识得龙马非意而伏龙,则意马可以收缰;若误认意马是龙而伏意,则意马不能收缰。意马之收缰与不收缰,总在观音伏龙处点醒学人耳。盖观音救送孽龙,是叫人在修持脚力上,先究其理之真,而韬明养晦;今请观音来伏孽龙,是叫人于脚力修持处,实证其知,而真履实践。然其所以修持脚力之真,以柔弱为进道之基,而非空空无物之说;以刚健为力行之要,而非胜气强制之意。是在有己有人,不失之于孤阴,不失之于寡阳,神光默运,顺其自然,是得脚力之真者。“请观音菩萨自然伏了”,一句了了。
  及菩萨来,“行者道:‘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似从前撞出锅来,有谁收管?须是这个魔头,你才肯人瑜伽之门。”读者至此,未免疑菩萨恐行者复有闹天宫之事?故赐金箍魔之;或疑是行者因自己有魔头,而分辩之。皆非也。此等语正为收伏龙马而设,其言在此,其意在彼。盖“诳上欺天,似前撞祸”,是知有己,不知有人,专倚自强也;“须是这魔头,才肯入我瑜伽之门”,不倚自强而知有人矣。
  菩萨说出那条龙是奏过玉帝讨来,为取经人做个脚力,凡马不能到得灵山。“须是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观此而益知龙马非意,若以龙马为意,是欲以凡马到灵山,乌可能之?“使揭谛叫一声玉龙三太子,即跳出水来,变作人相,拜活命之恩。”玉龙三太子即前解《乾》之三爻,其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此仙翁揭示静观内省,日乾夕惕,大脚力之妙谛,犹云不如是不足以为脚力也。小龙道:“他打骂,更不曾提出取经的字样。”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不提取经字样,便是专倚自强;不肯称赞别人,便是无有真脚力。既无真脚力,即不得为取经人;即不为取经人,而欲取经难矣。然则取经须赖真脚力,欲有真脚力,须要屈己求人。处处提出取经字样,不必专倚自强,而脚力即是,不必更向别处寻脚力也。
  又曰:“‘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若问时,先提起取经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行者欢喜领教”。夫修真成败全在脚力,脚力一得,从此会三家、攒五行,易于为功。然其要着,总在于提出“取经”字样,不提出“取经”字,仍是意马未收缰局面,虽有脚力,犹未为真。不但三家难会、五行难攒,即后之千魔万障如何过得?所以后之唐僧四众所到处,必自称上西天拜佛取经僧人。此等处系《西游》之大纲目,不可不深玩妙意。其曰:“还有归顺的,提起取经字,自然拱伏。”良有深意,此乃天机,若非明造化而知阴阳者,孰能与于斯?若有妙悟者,能不欢喜领受乎?
  “摘了小龙项下明珠”,是不使妄用其明,有若无,实若虚也。“柳枝醮出甘露,在龙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即变作原来的马匹毛片。”柳枝者柔弱之木,甘露者清净之水,是明示人以柔弱清净为本,日乾夕惕为用,一气成功,而不得少有间断也。观于龙变为马,可知金丹之道以龙为意,而非以意为龙。小龙吞马匹者,不用其意也;小龙变马匹者,借意配龙也。龙也、马也、意也,惟有神观者自知之。
  “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性命也不能保,如何成得动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是岂行者不去,特以写修行而无真正脚力者,俱因多磨多折,中途自弃,不肯前进者比比皆然。数道几个不去,正示人不可不去也。菩萨再赠一般本事,将杨柳摘下三叶,变作脑后三根救命毫毛,叫他若到无济无涯处,可以随机应变,救得急苦之灾。噫!三叶柳叶变三根毫毛,毛是何毛,毛在脑后又是何意?若不打透这个消息,则不能随机应变,终救不得急苦之灾也。盖木至于柳则柔矣,叶至于柳叶则更柔,物至于毛则细矣,毛至于毫毛则更细,放在脑后藏于不睹不闻之处也。总而言之,是叫再三观察,刚中用柔,于不睹不闻至密之处,心细如毛,随机应变也。
  “上流头一个渔翁,撑着一个枯木筏子,顺水而下。”木至于枯,则无烟无火而真性出。“从上流头顺水流下”,顺其上善之本性,而不横流矣。“行者请师父上了筏子,不觉的过了鹰愁陡涧,上了西岸。”此西岸乃性地之岸,何以见之?鹰愁涧为收龙马之处,龙为性,得其龙马,即见其本性,脚踏实地,非上了性之西岸而何?故曰“广大真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其不言命者,龙马不在五行之列,而为唐僧之脚力也。
  “菩萨差山神土地,送鞍辔鞭子。”山神比心,土地比意,本传中山神土地,皆言心意。此心此意,为后天幻身之物,而非先天法身之宝。龙马自玉帝而讨,秉之于天;鞍辔借山神土地而送,受之于地。则是心意只可与脚力以作装饰,而不能为脚力进功程。故曰你可努力而行,莫可怠慢也。乃唐僧肉眼凡胎,以此为神道,是直以后天之心意为神道,认假作真,望空礼拜,有识者能不活活笑倒乎?彼有犹误认蛇盘山为小肠,鹰愁涧为肾水,小龙为肾气者,都该被老孙打他一顿棒。
  诗曰:
  大道原来仗火功,修持次序要深穷。
  鉴形闭静都抛去,步步归真莫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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