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书    

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猴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却说那大圣虽被唐僧逐赶,然犹感念不已,早到了东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那行者将身一纵,跳过了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你道怎么这等?只因他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这大圣好不凄惨。

正当悲切之处,只听得那芳草坡前响一声,跳出七八个小猴,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大圣爷爷!今日来家了?大圣道:你们因何潜踪隐迹?我来多时了,不见你们形影,何也?群猴听说,一个个垂泪告道:自大圣去后,我们被猎人之苦,着实难捱!怎禁他硬弩强弓,黄鹰劣犬,打死的打死,抢去的抢去,故此不敢出头顽耍,只是深潜洞府。却才听得大圣爷爷声音,特来接见。那大圣闻得此言,愈加凄惨,便问:“那些打猎的,他抢你们去何干?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十分可恶!他把我们打死的,拿去当做下饭食用,活的拿去,教他跳圈做戏,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

大圣闻此言,更十分恼怒道:洞中有甚么人执事?群妖道:还有马、流二元帅,奔、巴二将军哩。大圣道:你们去报他知道,说我来了。那马、流、奔、巴闻报到大圣,忙迎进洞。大圣坐在中间,群怪罗拜于前,道:大圣爷爷,近闻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如何却回本山?大圣道:小的们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识贤愚。我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家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凶作恶,把我逐赶回来,写立贬书为照,永不听用了。

众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么和尚,回家来,带携我们耍子几年罢!叫:快安排椰子酒来,与爷爷接风。大圣道:且莫饮酒,我问你,那打猎的人,几时来我山上一度?马、流道:他逐日家在这里缠扰,今日看待来耶。大圣分付众猴: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搬将起来堆着。教小的们,都往洞内藏躲,让老孙作法。

那大圣上山看处,只见那南半边鼓响锣鸣,闪上有千余人马,都架着鹰犬,持着刀枪,奔上他的山来。大圣心中大怒,即捻诀,念咒,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气,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人马,一个个打得血染尸横。大圣鼓掌大笑道:“快活!快活!自从归顺唐僧,他每每劝我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此言果然不差。我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性命。”遂叫:“众猴出来!把那死人衣服剥来穿着,马皮剥来做靴,弓箭枪刀拿来操演武艺;将那杂色旗号拆洗,总斗做一面杂彩花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逐日招魔聚怪,积草屯粮。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仍栽花种树,逍遥自在,乐业安居不题。

却说唐僧听信狡性,纵放心猿,攀鞍上马,沙僧挑着担,行过了白虎岭。忽又见一带林丘,真个是藤攀葛绕,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山路崎岖,切须仔细!”你看那呆子,抖搜精神,使钉钯开路,领唐僧径入松林之内。正行处,那长老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其实饥了,那里寻些斋饭我吃?”八戒道:“师父请下马,在此等老猪去寻。”长老下了马,沙僧歇了担,取出钵盂递与八戒。八戒出了松林,往西行十余里,更不曾撞着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无人烟的去处。那呆子走得辛苦,想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公道没去化处。”他又瞌睡上来,看见路傍有个草窠,呆子就把头拱在草内,且只管□□(两字俱左“鼻”右“勾”)睡起。

却说长老在那林间,耳热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斋,怎么这早晚还不回?天色晚了,此间不是个住处,须要寻个下处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紧,等我去寻他来。”三藏道:“正是。”沙僧绰了宝杖,径出松林。

长老独坐林中,十分闷倦,只得强打精神,跳将起来,徐步幽林,权为散闷。原来那林子内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处,只因他情思紊乱,错了路头。他本来要往西行,不期走向南边去了。出得松林,忽抬头,见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仔细看处,原来是一座宝塔,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光。他道:“我弟子却没缘法哩!自离东土,发愿‘逢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黄金宝塔?怎么就不曾走那条路?塔下必有寺院僧家,且等我走走。这行李、马匹,料此处无人行走,却也无事。那里若有方便处,待徒弟们来,一同借歇。”

噫!长老一时晦气到了。你看他拽开步,竟往塔边而来。进了大门,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挂在里面;破步入门,揭起来,往里就进。猛抬头,见那石床上,侧睡着一个青脸獠牙的妖魔。长老见了,吓了一个倒挫,即忙的转身便走。

那妖魔早惊觉了,问:“小的们,你看门外是甚么人!”小妖就伸头望门外一看,报道:“大王,外面是个白皮细肉的和尚。”那妖呵声笑道:“这叫做个‘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你们疾与我拿来!”那些小妖是一窝蜂赶上,把个长老平抬将去,直推到老妖面前。三藏只得双手合着,与他见个礼,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尚?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快快说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求经。偶过贵山,特来塔下谒圣,不期惊动威严,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经回东土,永注高名也。”那妖闻言,又呵呵大笑道:“我说像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你该是我口里的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脱!”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绑在那定魂桩上。”老妖持刀又问道: “和尚,你一行有几人?终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就实告道:“大王,我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斋去了。还有一担行李,一匹白马,都在松林里放着哩。”老妖道:“又造化了!你师徒三个,连马四个,勾吃一顿了!”叫:“小的们,把前门闭了,他两个化斋来,寻师父不着,一定寻到我门上。常言道:‘上门的买卖好做。’且等他来,一齐捉了蒸吃。”小妖把前门闭了。

且不言三藏逢灾。却说那沙僧出林找八戒,行有十余里,不曾见个庄村。他却站在高埠上正然观看,只听得草中有人言语,急使杖拨开看时,原来是呆子在里面说梦话哩。被沙僧揪着耳朵叫醒了道:“好呆子呵!师父教你化斋,许你在此睡觉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来道:“兄弟,有甚时候了?”沙僧道:“快起来!师父说有斋没斋也罢,教你我那里寻下住处去哩。”

呆子懵懵懂懂的与沙僧径直回来,到林中看时,不见了师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这呆子化斋不来,必有妖精拿师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乱说。那林内是个清雅的去处,决然没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里观风去了。我们寻他去来。”二人只得牵马挑担,出松林寻找师父。

寻了一回不见,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灼,八戒道:“兄弟呵,师父往那里去了。你看那放光的是座宝塔,一定是个寺院,定要留他在那里吃斋。我们赶上去吃些儿。”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们且去看来。”

二人雄纠纠的到了门前,呀!闭着门哩。只见那门上横安了一块白玉石板,上镌着六个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呵,这不是甚么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师父在这里,也见不得哩。”八戒道:“兄弟,且等我问他的信看。”呆子举着钯,上前高叫:“开门!”那洞内小妖开了门,忽见他两个的模样,急跑入报道:“大王!买卖来了!”老妖道:“什么买卖?”小妖道:“门外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色的和尚,来叫门了!”老妖大喜道:“是猪八戒与沙僧寻将来也!既然嘴脸凶顽,却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挂来!”结束了,绰刀在手,径出门来。那八戒、沙僧在门前正等,只见妖魔来得凶险。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脸红须赤发飘,黄金铠甲亮光饶。

裹肚衬腰丹桂带,攀胸勒胁步云绦。

一双蓝靛焦筋手,执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声扬二字唤黄袍。

 

那黄袍老怪出得门来,便问:“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门首吆喝?”八戒道:“我儿子,你不认得我?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师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内,趁早送出来,省了我钉钯筑进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儿何如?”

这呆子认真就要进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呵,他哄你哩,你几时又吃人肉的?”呆子却才省悟,掣钉钯,望妖怪劈脸就筑。那怪使钢刀急架相迎。两个都显神通,纵云头,跳在空中厮杀。沙僧撇了行李、白马,举宝杖,急急帮攻。此时两个狠和尚,一个泼妖魔,在半空中,往往来来,交战多时,不分胜负。

毕竟不知怎救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认食色而起尸魔,阴柔无断,则是信任狡性而纵放心猿矣。此回专言纵放心猿之失,信任狡性之害也。
  大圣被唐僧赶逐,回至花果山,见“山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岩倒塌,林树焦枯”等语,以见心猿一放,根本受伤,花果剥落,虽有修道之名,而无修道之实矣。因追思当日被显圣二郎神,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山公案,大圣凄惨。此中大有妙义,前放火烧山之时,是悟空服丹以后,而能顺天遁藏之时;今纵放心猿回山之时,正唐僧服丹以后,而不能明心见性之时。一藏一放,道之成败得失系之,识者能不怀古而凄惨乎?
  说出“唐三藏不识贤愚,逐赶回来,写立贬书,永不听用”,则是不识贤愚,邪正罔分,以真为假,以生为杀,以杀为生,而生杀颠倒,真假反覆。此大圣使狂风,飞乱石,兴妖作怪,打死多少人马,鼓掌大笑,自谓快活之所由来也。曰:“我跟着唐僧,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性命。”言以杀妖为行凶,即可以伤人为行善,此便是善恶不分。“千日行善,善有不足;一日行恶,恶常有余。”纵放心猿,一至于此,可不畏裁?
  大书特书曰;“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夫齐天大圣之名,原以为纯阳无阴,去邪从正,统御《乾》天而号之。今使风飞石,伤命无数,是背天大妖,而何得称为齐天大圣?此中不可不辨。大圣已有言矣。“我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尽了平生的手段,几番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凶作恶,把我逐赶回来。”噫!以捉怪擒魔,历劫不坏,至仁之大圣,而谓之行凶作恶至不仁,是以大圣为大妖矣;以大圣为大妖,自然以大妖为大圣。以妖称圣,唐僧自称之,于大圣无与也。提纲“花果山群妖聚义”,以大圣降妖,至仁为至不仁,则当以大圣聚妖,至不义为至义。群妖聚义,唐僧自聚之,于大圣无涉也。一是无不是,一差无不差,皆唐僧信任狡性,纵放心猿之故。心猿一放,狡性当权,阴柔无断,则必担荷不力,委卸图安。此唐僧上马,八戒开路,沙僧挑担,不觉领入黑松林昏暗之地矣。
  “正行处,长老兜住马,叫寻些斋吃。”心猿一放,懦弱无能,即是正行之处,忽兜其马,而不能前进。原其病根,只在化斋而误认白骨之错。长老下马,沙僧歇担,八戒化斋,全身无力,四大平放,错至如此,尚可言哉?八戒追念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转到自己身上,没化斋处的情节,俱是法言,读者勿作过文看过。盖行者为水中之金,乃金丹全始全终之物,始而有为,终而无为,无非此水金之运用。修行者得此一味,余皆易事。不徒唐僧离不得行者,即八戒、沙僧亦离不得行者。所以前唐僧两界山先收行者,而后收八戒与沙僧。今以吃斋误认白骨而逐去行者,是失其本而依其末,尚欲化斋充饥,真是蒙昧无知,在睡梦中作事。正如呆子把头拱在草内,只管鼾鼾熟睡也。金木不并,水火不交,阴阳失散,沙僧之真土岂能独存?长老因天晚要寻歇处,使沙僧寻八戒所必然者。呜呼!使八戒欲充其腹,使沙僧欲安其身,总以见在白骨上作活计,而致五行散乱、各不相顾。故唐僧情思紊乱,错了路头,独自一个,无倚无靠,本来要往西行,不期走向南边,误入碗子山波月洞妖魔之口矣。
  “来到塔边,见一个斑竹帘儿挂里面,破步入门,见睡着一个青脸獠牙的妖魔。”学者若能于此等处究得明白,即可识得此妖,而不肯破步入门。花果山有水帘,碗子山有斑竹帘。花果山为开花结果之处,水帘洞为成仙作佛之脉;帘遮洞口,外暗内明,其中有天造地设的家当,为历圣安身立命之真去处也。碗子山所以盛饮食,波月洞所以养皮肉;竹而有班,非清白之物;斑竹成帘,非通明之象;帘挂洞里,外明内暗,其中如黑暗阴司地狱,乃妖精伤天害理之深窟井也。唐僧化斋图吃,欲歇图安,入其网中,自寻其死,是谁之过?“那妖魔呵呵笑道:‘这叫作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乃是实录。又道:“我说象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该是我口内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脱。”僧以白骨起见,而欲吃斋;妖即以人物起见,而欲吃僧。妖欲吃僧,皆因僧欲吃斋,僧斋未吃即遭魔吃,自送其口,妖岂有心?如何能去?如何能脱?放不去,走不脱,吃斋之僧人不即为定魂桩之魔食乎?幻身之误人甚矣哉!
  此边早着魔口,那边犹说化斋寻歇处,真是梦里说话,不识时务。冒冒失失,懵懵懂懂之呆子。你看八戒见是寺院,疑是在那里吃斋,下文妖精见面,说“有一个唐僧在我家,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几何如?”可知为幻身而思吃斋动魔者,非是吃斋,即是吃人肉包儿,何世间呆子?认真进入魔口者多也。
  妖精打扮,分明写出水金一去,木火土真变为假之象。何以见之?“青脸红须赤发”,非水火乎?“黄金铠”,非土乎?“丹桂带”,非木火土三物之假合一乎?“蓝靛焦筋手,执定追魂取命刀”,非柔木用事而金公退步乎?妖名“黄袍怪”,非阴土积厚而真金掩埋乎?妖精为木,《巽》也。卦爻图略
(止三爻,上二为阳爻,下一为阴爻)《巽》上二阳,下一阴,具有《坤》土之始气,其端甚微,其势乃盛,内包《坤》之全体,且木为土之毛羽,故曰黄袍。黄者,土色;袍者,包衣,言为土之包罗也。“系是奎木狠下界”,奎内二上,内土而外木,其为《巽》也无疑。外为夫,内为妻,故奎木狼又为《坤》宫公主之夫。狼者,贪毒之谓也。毒则不仁,贪则不义,是明示其误认狡性,不用金公,而狼毒不仁;惜爱白骨,只谋口食,而贪图不义。不仁不义,狼之为魔尚可言哉!
  吾愿道中呆子急须醒悟,速于碗子山波月洞,以真木土与假木土狠力争持,勿为妖精所愚,而作上门的买卖也。
  诗曰:
  从来用义以成仁,杀里求生最妙神。
  这个机关知不的,行行步步起魔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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