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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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五十九回     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孙行者一调芭蕉扇


  若干种性本来同,海纳无穷。千思万虑终成妄,般般色色和融。有日功完行满,圆明法性高隆。休叫差别走西东,紧锁牢笼。收来安放丹炉内,炼得金乌一样红。朗朗辉辉娇艳,任叫出入乘龙。


  话表三藏遵菩萨教旨,收了行者,与八戒、沙僧剪断二心,锁笼猿马,同心戮力,赶奔西天。说不尽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历过了夏月炎天,却又值三秋霜景。师徒四众行处,渐觉热气蒸人。三藏勒马道:“如今正是秋天,却怎返有热气?”八戒道:“闻得西方路上有个斯哈哩国,乃日落之处,俗呼为‘天尽头’。若到申酉时,国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日乃太阳真火,落于西海之间,如火淬水,接声滚沸。若无鼓角之声混耳,即振杀城中小儿。此地热气蒸人,想必到日落之处也。”大圣听说,忍不住笑道:“呆子,莫乱谈!若论斯哈哩国,正好早哩!似师父朝三暮二的,这等担阁,就从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还不到。”八戒道:“哥哥,据你说不是日落之处,为何这等酷热?”沙憎道:“想是天时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三个正都争讲,只见那路旁有座庄院,乃是红瓦盖的房舍,红砖砌的垣墙,红油门扇,红漆板榻,一片都是红的。三藏下马道:“悟空,你去那人家问个消息,看那炎热之故何也?”
  大圣收了金箍棒,抄下大路,径至门前。那门里走出一个老者,猛抬头,看见行者,吃了一惊,拄着竹杖喝道:“你是那里来的怪人?在我这门首何干?”行者施礼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什么怪人,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方求经者。师徒四人,适至宝方,见天气蒸热,一则不解其故,二来不知地名,特拜问指教一二。”那老者却才放心,笑云:“长老,勿罪我。老汉一时眼花、不识尊颜。令师在那条路上?请来!请来!”
  行者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牵马挑担近前作礼。老者见三藏丰姿标致,八戒、沙僧相貌稀奇,又惊又喜,请入里坐,叫小的们看茶办饭。三藏起身称谢道:敢问公公,贵处遇秋,何返炎热?”老者道:“敝地唤做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热、”三藏道:“火焰山却在那边?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却去不得。那山离此有六十里远,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却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不敢再问。
  只见门外一个男子,推一辆红车儿,住在门旁,叫声:“卖糕!”大圣拔根毫毛,变个铜钱,问那人买糕。那人接了钱,揭开车儿上衣里,热气腾腾,拿出一块糕,递与行者。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里烧的灼炭,只道:“热!热!热!难吃!难吃!”那男子笑道:“怕热,莫来这里。这里是这等热。”行者道:“你这汉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热,五谷不结。”这等热得狠,你这糕粉自何而来?”那人道:“若要糕粉米,敬求铁扇仙。”行者道:“铁扇仙怎的?”那人道:“铁窃仙有柄芭蕉扇,求得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们就布种,及时收割,故得五谷养生。不然,诚寸草不生也。”
  行者闻言,急抽身走入里面,将糕递与三藏道:“师父放心,且莫隔年焦。吃了糕,我与你说。”长老接了糕,行者对老者道:“老人家,我问你,铁扇仙在那里住?”老者道:“你问他怎的?”行者道:“适才那卖糕人说,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将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欲寻他讨来,扇息火焰山过去。且使这方依时收种,得安生也。”老者道:“果有此说。你们却无礼物,恐那圣贤不肯来也。”三藏道:“他要甚礼物?”老者道:‘哦这里人家.十年拜求一度,花红表里,猪羊鹅酒,沐浴虔诚。拜到那仙山,请他出洞,至此施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处?唤甚地名?有几多里数?等我问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唤翠云山,山中有一个芭蕉洞,离此有一千四五百里。”行者笑道:“不打紧,我去也。”说一声,忽然不见。那老者慌张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人也!”
  且不说这家子供奉唐僧加倍。那行者霎时径到翠云山,按住祥光,正自找寻洞口,忽然闻得丁丁之声,乃是山林内一个樵夫伐木。行者近前作礼道:“樵哥,问讯了。”那樵子答礼道:“长老何往?”行者道:“敢问樵哥,这可是翠云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有个铁扇仙的芭蕉洞在何处?”樵子笑道:“这芭蕉洞虽有,却无个铁扇仙,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乃牛魔王之妻也。行者闻言大惊,心中暗想道:“又是冤家了!当年伏了红孩儿,说是这厮养的。前在那解阳山破儿洞遇他叔子,尚且不肯与水,要作报仇之意;今又遇他父母,怎生借得这扇子耶?”
  然既到此,无可奈何,只得别了樵夫,径至芭蕉洞口。但见那两扇门紧闭,洞外风光秀丽,好个去处。行者上前叫:“牛大哥,开门!开门!”“呀”的一声,洞门开了,里边走出一个毛儿女,手中提着花蓝,肩上担着锄子。真个是一身蓝缕无妆饰,满面精神有道心。行者上前合掌道:“女童,累你转报公主。我本是东土取经的和尚,在西方路上难过火焰山,特来拜借芭蕉扇一用。”那毛女道:“你叫甚名字?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叫做孙悟空。”
  那毛女即便回身转洞,对罗刹道:“奶奶,洞门有个东土来的孙悟空和尚,要见奶奶,拜求芭蕉扇,过火焰山一用。”那罗刹听见“孙悟空”三字,便似火上浇油,咕嘟嘟红生脸上,恶狠狠怒发心头,骂道:“这泼猴,今日来了!”叫丫鬟取了披挂,拿两口青锋宝剑,整束出来,高叫道:“孙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礼道:“嫂嫂,老孙在此奉揖。”罗刹“咄”的一声道:“谁是你的嫂嫂?那个要你奉揖?”行者道:“尊府牛魔王,当初曾与老孙结义为七兄弟。今闻公主是牛大哥令正,安得不以嫂嫂称之?”罗刹道:“你这泼猴!既有兄弟之亲,如何坑陷我子?”行者作问道:“令郎是谁?”罗刹道:“我儿是圣婴大王红孩儿,被你倾了。我们正没处寻你报仇,你今上门纳命,我肯饶你!”行者满脸陪笑道:“嫂嫂原来不察理,错怪了老孙。你令郎因是捉了师父,要蒸要煮,幸亏观音菩萨收他去,救出我师。他如今现在菩萨处做善财童子,实受了正果,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你倒不谢老孙之恩,返怪老孙,是何道理!”罗刹道;“你这个巧嘴的波猴!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见一面?”行者笑道:“嫂嫂要见令郎,有何难处?你且把扇子借我,扇息了火,送我师父过去,我就到南海菩萨处请他来见你,就送扇子还你,有何不可。那时节,你看他可曾损伤一毫,如有些须之伤,你也怪得有理。如比旧时标致,还当谢我。”罗刹道:“泼猴!少要饶舌!伸过头来,等我砍上几剑!若受得起,就借扇子与你;若受不得,叫你早见阎君!”行者叉手向前,笑道:“嫂嫂,不必多言。老孙伸着光头,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没气力便罢,是必借扇子用用。”
  那罗刹不容分说,双手轮剑,照行者头上砍有十数下。这行者全不认真,罗刹害怕,回头要走。行者道:“嫂嫂,那里去?”快借我使使!”那罗刹道:“我的宝贝原不轻借。”行者道:“既不肯借,吃你老叔一棒!”他一手扯住,一手便掣出棒来。那罗刹挣脱手,举剑来迎。行者轮棒便打。两个在翠云山前一场好战,相持到晚。那罗刹见行者捧重,料斗他不过,即便取出芭蕉扇,晃一晃,一扇阴风,把行者扇得无影无形,莫想收留得住。这罗刹得胜回归。
  那大圣飘飘荡荡,左沉不能落地,右坠不得存身;就如旋风翻败叶,流水淌残花。滚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双手抱住一块峰石。定性良久,仔细观看,却才认得是小须弥山。大圣长叹一声,道:“好利害妇人!怎么就把老孙送到这里来了?我当年曾记得,在此处告求灵吉菩萨,降黄风怪,救我师父。那黄风岭至此直南上有三千余里,今在西路转来,乃东南方隅,不知有几万里。等我下去问个消息,好回旧路。”
  正踌蹰问,又听得钟声响亮,急下山坡,径至禅院。那门前道人认得行者,即入里面报道:“前年来请菩萨降怪的那个毛脸大圣又来了。”菩萨连忙下座,迎入施礼道:“恭喜取经来耶!”悟空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灵吉道:“既未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顾荒山?”行者道:“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黄风怪,一路上不知历过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进。闻说有个铁扇仙芭蕉扇,扇得火灭。老孙持去寻访,原来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她说我把她儿子做了观音菩萨的童子,不得常见,恨我为仇,不肯借扇,与我争斗。她将扇子把我一扇,扇得我悠悠荡荡,直至于此,方才落住,故此轻造禅院,问个归路。此处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里数?”灵吉笑道:“那妇人唤名罗刹女,又叫做铁扇公主。她的那芭蕉扇,本是昆仑山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阳之精叶,故能灭火。假若扇着人,要飘八万四千里,方息阴风。我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万余里,此还是大圣有留云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行者道:“利害!利害!我师父却怎生得度那方?”灵吉道:“大圣放心。此一来也是唐僧的缘法,令叫大圣成功。我当年受如来教旨,赐我一粒‘定风丹’一柄‘飞龙杖’。飞龙杖已降了风魔,这定风丹尚未曾用,如今送了大圣,管叫那厮扇你不动。你却要了扇子,却不就立此功也?”行者感谢不尽。那菩萨即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儿,将那一粒定风丹与行者安在衣领里边,将针线紧紧缝了,送行者出门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罗刹的山场也。”
  行者辞了灵吉,驾觔斗云,顷刻径返翠云山,使铁棒打着洞门,叫道:“开门!老孙来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女童即忙通报。
  罗刹闻言,惊惧道:“这泼猴真有本事!我的宝贝扇着人,要去八万四千里,他怎么才吹去就回来也?这番等我一连扇他两三扇,叫他找不着归路!”急纵身,结束整齐,双手提剑,出门道:“孙行者!你不怕我,又来寻死!”行者笑道:“嫂嫂勿得悭吝,是必借我使使。保得唐僧过山,就送还你。我是个志诚有余的君子,不是那借物不还的小人。”
  罗刹又骂道:“泼猴狲,好没道理!陷子之仇、尚未报得;借扇之意,岂得如心?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剑!”大圣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往往来来,战经五七回合,罗刹女手软难轮,即取扇子望行者扇了一扇。行者巍然不动,收了铁棒,笑吟吟的道:“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么扇来!老孙若动一动,就不算汉子!”那罗刹又扇两扇,果然不动。罗刹慌了,急收宝贝,走入洞里,将门紧紧关上。
  行者见他闭了门,却就弄个手段,拆开衣领,把定风丹噙在口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蟭蟟虫儿,从他门隙处钻进。只见罗刹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来!”女童即将香茶一壶沙沙的满斟一碗,冲起茶末漕漕。行者见了,“嘤”的一翅,飞在茶末之下。那罗刹接过茶,两三气都吃了。行者已到他肚腹之内,现原身厉声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使!”罗刹大惊失色,叫:“小的们,关了前门否?”俱说:“关了。”他又说:“既关了门,孙行者如何在家里叫唤?”女童道:“在你身上叫哩!”罗刹道:“孙行者,你在那里弄术哩?”行者道:“老孙一生不会弄术,都是些真手段,实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内耍子,已见其肺肝矣。我知你也饥渴了,我先送你个坐碗儿解渴。”却就把脚往下一登。那罗刹小腹之中疼痛难禁,坐于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辞,我再送你个点心充饥。”又把头往上一顶。那罗刹心痛难禁,只在地上打滚,疼得她面黄唇白,只叫:“孙叔叔饶命!”行者却才收了手脚道:“你才认得叔叔么!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饶你性命。快将扇子拿来我使使。”罗刹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来拿了去。”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来。”罗刹即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执在旁边。行者探到喉咙之上见了,道:“嫂嫂,我既饶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个窟窿出来,还自口出。你把口张三张儿。”那罗刹果张开口。行者还变个蟭蟟虫,先飞出来,钉在芭蕉扇上。那罗刹不知,连张三次,叫:“叔叔,出来罢。”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间不是?谢借了!谢借了!”拽开步,往前便走。小的们连忙开了门,放他出洞。
  这大圣拨转云头,径回东路。霎时间,到了红砖庄院,见了三藏,将上项事说了一遍,把芭蕉扇与老者看道:“老官儿,可是这个扇子?”老者道:“正是!正是!”唐僧大喜,师徒们即拜辞老者,寻路西来。
  约行有四十里远近,渐渐酷热蒸人。沙僧只叫:“脚底烙得慌!”八戒道:“爪子烫得痛!”马比寻常又快,只因地热难停。行者道:“师父,且请下马,等我扇息了火,待风雨之后,地土冷些,再过山去。”行者果举扇径至火边,尽力一扇,那山上火光烘烘腾起;再一扇,更着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渐渐烧着身体。行者急回,已将两股毫毛烧尽,径跑至唐僧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
  那师父爬上马,与八戒、沙僧复东来有二十余里,方才歇下,道:“悟空,如何了呀?”行者丢下扇子,道:“不停当!不停当!
  被那厮哄了!”八戒道:“怎么说?”行者道:”我将扇子扇了一下,火焰烘烘;第二扇,火气愈盛;第三扇,火头飞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烧尽矣!”沙僧道:“似这般火盛,无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道:“只拣无火处转过去罢。”三藏道:“那方无火?”八戒道:“东方、南方、北方俱无火。”又问:“那方有经?”八戒道:“西方有经。”三藏道:“我只欲往有经处去哩!”沙僧道:“有经处有火,无火处无经,诚是进退两难!”
  师徒们正商量时,只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不须烦恼、且来吃些斋饭再议。”四众回看时,见一老人身披飘风氅,头顶偃月冠,手持龙头杖,足踏铁靿靴,后带着一个雕嘴鱼腮鬼,顶着一个铜盆黄粮米饭,在于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圣保护圣增,不能前进,特献一斋。”行者道:“吃斋小可,这火光几时灭得,让我师父过去?”土地道:“要灭火光,须求罗刹女借芭蕉扇。”行者去路旁拾起扇子道。“这不是?那火光越扇越着何也?”土地看了,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微微笑道:“若还要借真芭蕉,须是寻求大力王。”
  毕竟不知大力王有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三回指出了性妙谛,已无剩义。然性之尽者,即命之至,使不于命根上着脚,则仍是佛门二乘之法,总非教外别传之道。故此回紧接上回而言了命之旨。冠首一词,极为显明,学者细玩。
  曰:“若干种性本来同,海纳无穷。”言蠢动含灵,俱有真性、物性、我性,总是一性,当海纳包容,合而一之,不可谓我一性,物一性,而彼此不同也。曰:“千思万虑终在妄,般般色色和融。”言千思万虑,终成虚妄,须将诸般色相,一概和融,不得有些子放过也。曰:“有日功完行满,圆明法性高隆。”言功以渐用,自勉强而归自然,必三千功满,八百行完,内外合道,方能圆明无亏,法性高隆也。曰;“休叫差别走西东,紧锁牢笼。”言自东家而求西家,自西家而回东家,有一定之正路火候,不得争差。须要紧锁心猿,牢笼意马,谨慎小心,绵绵用功也。曰:“收来安放丹炉内,炼得金乌一样红。朗朗辉辉娇艳,任叫出人乘龙。”言先天大药,须随时采取,收归我丹炉之内,用天然真火煅炼,剥尽群阴。如一轮红日出现,朗朗辉辉娇艳,圆陀陀,光灼灼,体变纯阳,为金刚不坏之身;入水不溺,火火不焚;步日月无影,透金石无碍;隐显莫测,出入自便;不为阴阳所拘,而乘龙变化,与天为徒矣。
  “三藏收了行者,与八戒、沙僧剪断二心,锁笼猿马,同心戮力,赶奔西行”,此紧锁牢笼,收丹火炉,正当用火锻炼成真之时。然煅炼成真,须要有刚有柔,阴阳相济,方能见功。故曰:“历过了夏月炎天,却又值三秋霜景”也。夏月者,火旺之时,三秋者,风凉之时。过夏月而值三秋,阳极以阴接之.修丹之道。刚中有柔者亦如是。若只知刚而不知柔,欲以一刚而了其道,是何异八戒以热气蒸人,而认为斯哈哩国,天尽头乎?故大圣笑道:“若论斯哈哩国,正好早哩!似师父朝三暮二的,这等担阁,就从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还不到。”三者木数,二者火数,朝三暮二,是木火用事,燥气不息,便是为火焰山挡住,担阁日程,如何到得道之尽头处?“三生还不得到”,此实言也。“沙僧以为天时不正,秋行夏令”,独刚不柔,阴阳不济,有违时令,正在何处?
  “火焰山”者,火性炎上,积而成山,则为无制之火,喻人所秉刚操之火性也。火性无制,遍历诸辰,八卦生气,俱为所灼。故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止。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然火性虽能为害,若得真阴济之,则阴阳得类,火里下种。生机不息,而万宝无不告成焉。故曰:“若要糕粉米,敬求铁扇仙。”
  铁扇仙者,《巽》卦之象,
卦爻图略(上二阳爻,下一阴爻)为风,故为扇,《巽》上二阳属金,铁为金类,故为铁扇。《巽》二阳一阴,阴伏阳下,阴气为主,故又名铁扇公主。《巽》为《坤》之长女,其势足以进三阴,而包罗《坤》之全体,故又名罗刹女。《巽》之初阴,柔弱恬澹,故有翠云山。《巽》为柔木,故有芭蕉洞。翠云山在西南方者,西南为《坤》,纯阴之地,为生《巽》之处。又为先天《巽》居之位。“芭蕉扇,一扇息火,_二扇生风,三扇下雨,及时布种、收获,故得五谷养生。”三扇者,自《巽》至《坤》三阴也。火焰山,《乾》之三阳也,以三阴而配三阳,《乾》下《坤》上,地天相交而为《泰》,布种及时,收获有日,养生之道在是。但真阴宝扇非可易求,必用“花红表礼,猪羊鹅酒,沐浴虔诚,拜到仙山,方能请他出洞,到此施为”。古人所谓“凡俗欲求天上宝,用时须要世间财。若他少行多悭吝,千万神仙不肯来”也。
  何以牛魔王为罗刹女之夫?中属丑,为《坤》土,统《巽》、《离》、《兑》中之三阴,为三阴之主,故为牛王,为罗刹女之夫。此土在先天,则为真为圣;在后天,则为假为魔。故又为牛魔王。《坤》土为魔,《巽》之真阴亦假;其魔尤大,此其所以不得不大惊世。“心中暗想,当年伏了红孩儿,解阳山他叔子,尚且不肯与水,今遇他父母,怎生借得扇子?”以见真阳为难措之物,而真阴亦非易得之宝。若无善财,而真阴不能遽为我用也。
  “行者径至芭蕉洞口。见毛女”一段,分明写出一个《巽》卦
卦爻图略(上二阳爻,下一阴爻)来也。何以见之?行者径至洞口,两扇门未开,《乾》极而未交《坤》也“洞外风光秀丽,好个去处。”好者,阴阳相会;去者,阴阳两离。言《乾》交于《坤》,正大往小来之时也。“行者叫:‘牛大哥开门。’洞开了。”《乾》交《坤》一阴生而成《巽》也。“走出一个毛女”,《巽》之一阴也;“手提花篮”,《巽》下一阴中虚也;“肩担锄子”,《巽》上二爻属金也。
  “真个是;一身蓝缕无装饰,满面精神有道心。”真阴初现,无染无着,一团道气、与物未交之象。当斯时也,以财宝精诚求之,而真阴垂手可得。否则,不知有礼之用,和为贵,恃一己之能,妄贪天宝,则必薄言往诉,逢彼之怒矣。故毛女通了姓名,“罗刹女听见“孙悟空”三字,便是火上浇油,脸红心怒。骂道:‘这猴今日来了。’拿两口宝剑出来。”阴之为福最大,为祸亦最深,倘不能于受气之初,善取其欢心,则空而不实,阳自阳,阴自阴,两不相信,难以强留,必至变脸争差,生机中带杀机。古人谓“受气吉,防成凶。”可不谨哉?
  曰:“如何陷害我子”;曰:“我儿是圣婴大王,被你倾了,我正没处寻你,你今上门,我肯饶你?”夫子者,母之所欲爱,今不能顺其所欲,而推空是取,是有伤于彼,而益于我,焉有此理?“行者说出善财在观音菩萨处,实受正果。罗刹道:‘你这巧嘴泼猴,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得到我跟前见一面。’”不知善舍法财,谬执一空为正果,是言语不通,不成眷属,无以示同心而昭实信,虽有真宝,何能到手?
  曰:“要见令郎,有何难处?你且把扇子借我扇息了火,到南海请他来见你。”曰:“嫂嫂,不必多言,老孙伸着头,任尊意砍上多少,是必借扇子用用。”曰:“嫂嫂,那里走,决借扇子用用。”写出无数着空妄想之状,如见其人,始而以巧言取,既而以令色求,殊不知巧言令色,鲜矣仁,舍不得自己的,取不得他人的,空空何为乎?故曰:“我的宝贝,原不轻借。”
  噫!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然何以两个交战,罗刹女取出芭蕉扇,一扇阴风,把行者扇得无影无形,莫想收留住乎?盖金丹之道,药物有老嫩,火候有时刻,倘知之不详,采之失当,过其时而药物不真,则一阳来《姤》,其端甚微,其势最烈。以阴消阳,自不能已,莫想收留得住,一阴而足以敌五阳 也。
  “大圣飘飘荡荡,左沉不能落地,右坠不得存身。”阳为阴消,破奇为偶,自下而上,中虚而分左右,阳化为阳之象也。“如旋风翻败叶,流水淌残花,滚了一夜,直到天明,落在一座高山,双手抱住一块峰石。”此明示人以自《姤》
卦爻图略而至《剥》卦爻图略也“落在一座高山上”,是《剥》之上卦为《艮》也;“双手抱住一块峰石”,《剥》之下五阴而上一阳之象。“定性良久,却才认得是小须弥山”,《剥》之上卦为《艮》,《艮》为山,为《乾》之少男,故曰小须弥山。“定性”者,一阳定于《剥》之上也。君子不忧《剥》而忧《姤》,《姤》则消阳,滋害莫过于此,故可忧;《剥》则渐有可复之机,故不忧。叹道:“好利害妇人!怎么把老孙吹送到这里来了。”好者,姤也;妇人者,阴也。言《姤》之一阴锋利毒害,不至于剥尽其阳而不止,把老孙送在这里,《剥》极于上也。
  “行者追忆当年灵吉降黄风怪故事,欲下去问个消息,好回旧路。”居今而思古,已有返本之机;自上而欲下,暗藏归根之道。降黄风所以定假阴,回旧路所以进真阳,《剥》极而《复》之消息,正在于此。若干这等处,能想起问消息,可谓知道中之法音,故“正踌蹰间,而忽有钟声响亮”矣。
  灵吉说出“芭蕉扇本是混沌开辟,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阴之精叶,故能灭火。假若扇着人,要飘八万四千里,方息阴风”者,言真阴本于先天,藏于后天。用之当,目后天而返先天,则能灭火而生圣;用之不当,以后天而破先天,则起阴风而伤人。是在真假之别耳。“要飘八万四千里方息”者,自地而至天,八万四千里,喻其自初爻而至上爻,六阳变六阴,《乾》变为《坤》之象。“须弥山至火焰山,只有五万余里”者,《剥》之五阴爻也。“还是大圣有留云之能,止住了”者,留其上之一阳,而不使其《剥》尽、“硕果不食”,仙道也。“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者,顺其《姤》之尽《剥》而难以挽回,“小人剥庐”,人道也。
  菩萨将一颗定风丹,安在行者衣领里面,将针线紧紧缝了。”仍取《剥》卦,顺而止之之象。有此顺止之道,则不动不摇,宜其宝扇可得矣。何以行者到翠云山,罗刹女骂道没道理,而不肯借乎?此有说焉。盖定风丹,是我能止于阴气顺行之中,不为阴气伤我之道,非我顺其阴气所欲而止之,使其阴气顺我之道也。仅能止于顺,而不能顺而止,便是没道理之顺,乃拂其彼之所欲,强彼遂我之所欲,真宝如何肯献?故罗刹道;“陷子之仇,尚未报的;借扇之意,岂能遂心?”夫遂心如意之道理,须先要正心诚意;正心诚意者,变化其假心假意之阴气也。
  “罗刹扇不动行者,急收宝贝,走入洞里,将门紧紧关上。”此止其阴气不上进,动归于静之时也。“行者见关上门,却就拆开衣领,把定风丹噙在口中。”此《剥》卦
卦爻图略上之一奇拆开,而化为偶,《坤》卦卦爻图略六阴之象也。“行者变作一个蟭蟟虫儿,从他门隙里钻进。”此静极而动,微阳潜于纯阴之下,《复》卦卦爻图略之象也。《易传》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非色非空,非有非无;不离乎身心,不着于身心;真空而含妙有,妙有而含真空。天地之心一复,阴中藏阳,黑中有白,幽隐不欺,邪气难瞒,神而明之,已见其肺肝矣。
  “曰:‘我先送你个坐碗地解渴。’却把脚往下一蹬,那罗刹小腹之中,疼痛难禁。”“曰:‘我再送你个点心儿充饥。’又把头往上一顶,那罗杀心痛难禁。”此等作为,是皆在心腹宥密中解散躁气,切身痛苦处点化邪阳,乃从本性原身上,运用真手段实本事,非一切在身外有形有象处弄术者可比。有此真手段实本事,故能入罗刹之腹,出罗刹之口,出之入之,出入无疾,随心变化,而阴气不能侵伤矣,此提纲“一调芭蕉扇”之义。但《复》之为义,是复其真阳,调其假阴,非调其真阴也。假阴或可以勉强而制,真阴必还须自然而现,倘不辨真假,误认假阴为真阴,未免欲求其真,反涉于假。以假阴而灭假阳,不但不能息火,而且适以助火。一扇而火光烘烘,二扇而更着百倍,三扇而火高千丈。惹火烧身,自取其祸,即是“迷复凶,有灾眚”。曰:“不停当!不停当!”可谓不知真假者之明鉴。
  “八戒欲转无火处,三藏欲往有经处,沙僧以为有经处有火,无火处无经,诚是进退两难。”俱写不得真阴而躁火难息,真经难取之义。噫!欲知山上路,须问过来人。苟非遇明师说破真阴端的,钩取法则。非可强猜而知。“正商议间,只听的有人叫道:‘大圣不须烦恼,且来吃些斋再议。”’是叫醒迷人,“作施巧伪为功力,须认他家不死方”也。不死之方为何方?即钩取真阴,阴阳相当,水火相济之方也。
  仙翁慈悲,恐人不知阴阳相当之妙,故借土地演出《咸》、《恒》二卦,微露天机以示之。《恒》卦……,《震》、《巽》合成。“老人身披飘风氅”,下《巽》也;“头顶偃月冠”,上《震》也。“手执龙头杖”,《震》为龙也;“足踏铁靿靴”,《巽》之二阳底金也。《咸》卦……《兑》、《艮》合成。“后带着一个雕嘴鱼腮鬼”,雕嘴者,上《兑》属金,又为口也;鱼腮者,下《艮》上一奇而下二偶也。“头顶一个铜盆,《兑》金上开下合也;“黄粱米饭”,《兑》上爻属土,土色黄也。《恒》之义,巽缓而动,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刚柔相需,能以恒久于道,所谓“君子以立不易方”也。《咸》之义,本止而悦,柔而藏刚,刚而用柔。刚柔得中,能以感化于人,所谓“君子以虚受人”也。立不易方,虚以受人,即顺其所欲,渐次导之之功,以此而行,无物不能化,无物不可感。仙翁已将钩取真阴,过火焰山之大法,明明道出,而人皆不识何哉?
  噫!说时易,行时难,是在依有大力者,而后为之耳。“土地控背躬身,微微笑道;‘若还要借真芭蕉,须是寻求大力王’。”吾不知一切学人,肯控背躬身否?若肯控背躬身,虚心求人,则大力王即在眼前、而芭蕉扇不难借,火焰山不难过也。
  诗曰:
  阴阳匹配始成丹,水火不调道不完。
  用六休叫为六用,剥中求复有余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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