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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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批评西游原旨

  

 

第七十三回      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话说唐僧四众奔上大路,一直西来。不半晌,忽见一处楼阁重重,宫殿巍巍。唐僧勒马道:“徒弟,你看那是个什么去处?”行者举头观看,但见:


  山溪环绕,树密花香。柳间栖白鹭,浑如烟里玉无瑕;桃内啭黄莺,却是火中金有色。彩禽飞语软枝红,宛然刘、阮天台洞。


报道:“师父,那所在,却像一个庵观寺院,到那里方知端的。”师徒们来至门前观看,门上嵌着一块石板,上有“黄花观”三字。 八戒道:“黄花观乃道士之家,我们进去会他一会也好。他与我们衣冠虽别,修行一般。”沙僧道:“说得是。一则进去看看景致.二来看方便,安排些斋饭与师父吃。”
  长老依言,四众共入。但见二门上有一对春联:


  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土家。


行者笑道:“这个是烧茅炼药弄炉火的道士。”进了二门,只见那正殿紧闭,东廊下坐着一个道士,在那里丸药。三藏见了,高叫道;“老神仙,贫僧问讯了。”那道士猛抬头,一见心惊,丢了手中之药,整衣降阶迎接道:“老师父,请里面坐。”长老欢喜上殿。推开门,见有三清圣象,即拈香礼拜,方与道士行礼坐下。急唤仙童看茶,当有两个小童即入里边,忙忙备办。早惊动那几个冤家。
  原来那盘丝洞七个女怪与这道士同堂学艺。自从唤出儿子,径来此处,正在后面裁剪衣服,忽见那童子看茶,便问道:“童儿,有甚客来了,这般忙冗?”仙童道:“适间有四个和尚进来,师父叫来看茶。”女怪道:“可有个白胖和尚?”道:“有。”又问:“可有个长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道:“你快去递了茶,对你师父丢个眼色,着他进来,我有要紧的话说。”果然那童子将茶拿出,奉客饮毕,小童丢个眼色,那道土就欠身道:“列位请坐,我去去就来。”
  他走进方丈中,只见七个女子齐齐跪拜,叫;“师兄,听小妹子一言。”道士搀起道:“你们早间来时,要与我说什么话。可可的今日丸药,这枝药忌见阴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话且慢慢说罢。”众怪道:“告禀师兄,这桩事专为客来,方敢告诉。若客去了,纵说也没有了。前边来的那四个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今早到我洞里化斋,妹子们闻得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故此拿了他。后被那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们拦在濯垢泉里,先抢了衣服,后弄本事,强要同我等洗浴。他就跳下水,变做一个鲇鱼,在我们腿挡里钻来钻去,欲行奸骗之事。见我们不肯相从,他就使一柄钉钯,要伤我们性命。若不是我们有些见识,几乎遭他毒手,故此忍辱逃生。又着你外甥与他敌斗,不知存亡如何。我们特来投兄长,望兄长念昔日同窗之雅,与我今日做个报冤之入。”那道士闻言,却就恼恨变色道:“这和尚原来这等无礼!你们放心,等我摆布他。”众女子谢了道:“师兄如若动手,等我们都来帮打。”道士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打三分低。’你们都跟我来。”
  众女子相随左右,倚入房内,取了梯子,爬上屋梁,拿下一个小皮箱儿;开了锁,取出一包儿药来。此药乃是:


  山中百鸟粪,扫积上千斤。
  是用铜锅煮,煎熬火候匀。
  干斤熬一杓,一杓炼三分。
  三分还要炒,再煅再重熏。
  制成此毒药,贵似宝和珍。
  如若尝它味,入口见阎君。


道士对七个女子道:“妹妹,我这宝贝,若与凡人吃,只消一厘,入腹就死;若与神仙吃,也只消三厘就绝。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须得三厘。快取戥子来。”内一女子急拿了一把戥子,道:“称出一分二厘,分作四分。”却拿了十二个红枣,将枣掐破些儿,摁上一厘,分在四只茶盅内;又将两个黑枣儿做一只茶盅,着一个托盘安了,对众女说:“等我去问他。不是唐朝的便罢,若是唐朝来的,就叫换茶,你却将此茶令童儿拿出。但吃了,个个亡身,就与你报了此仇也。”七女感激不尽。
  那道士换了一件衣服,虚礼谦恭,走将出去,对唐僧等道:“老师父莫怪。适间去后面吩咐小徒,叫他们安排斋养,所以失陪。”三藏道:“贫僧素手进拜,怎么敢劳赐斋?”道士笑云:“你我都是出家人,见山门就有三千俸粮,何言素手?敢问老师父,是何宝山?到此何干?”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经者。却才路过仙宫,竭诚进拜。”道士闻言,满面生春道:“老师乃忠诚大德之佛,小道失候,恕罪!恕罪!”叫童子:“快去换茶来,一厢作速办斋。”那童子走将进去,众女叫他将五盅茶拿出。道士双手拿一个红枣儿茶盅,奉与唐僧。他见八戒身躯大,就认做大徒弟;沙僧认做二徒弟;见行者身量小,认做三徒弟,所以第四盅才奉与行者。
  行者眼乖,接了茶盅,早已见盘子里那条盅是两个黑枣儿。他道:“先生,我与你穿换一杯。”道士笑道:“不瞒长老说。山野中贫道士,茶果一时不备。才在后面亲自寻果子,只有这十二个红枣,做四盅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将两个下色枣儿作一杯奉陪。此乃贫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说那里话?古人云:‘在家不是贫,路贫贫杀人。’你是住家儿的,何以言贫?我和你换换。”三藏道:“悟空,这仙长实乃爱客之意,你吃了罢,换怎的?”行者将左手接了,右手盖住,看着他们。
  那八戒又饥又渴,见盅子里有三个红枣儿,拿起来“嘓”的都咽在肚里;三藏、沙僧,也都吃了。一霎时,只见八戒脸上变色,沙僧满眼流泪,唐僧口中吐沫,一齐都晕倒在地。这大圣情知是毒,将茶盅手举起来,望道士劈面一掼。道土将袍袖隔起,“噹”的一声,把个盅子跌得粉碎。道土怒道:“你这和尚,十分粗卤!怎么把我盅子碎了?”行者骂道:“你这畜生!你看我那三个人是怎么说!我与你有甚相干,你却将毒药茶药倒我师父?”道士道:“你这村畜生,撞下祸来,你岂不知?”行者道:“我们才进你门,又不曾有个高言,那里撞下甚祸?”道土道:“你可曾在盘丝洞化斋么?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么?”行者道:“濯垢泉乃七个女妖。你既说出这话,必定与他苟合,也是妖精。不要走!吃我一棒!”即去耳朵里摸出金箍棒,晃一晃,望道士劈脸打来。那道士急转身,取一口宝剑来迎。
  他两个厮打厮骂,那里边七个女怪一拥出来,叫道:“师兄且莫劳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见了,越生嗔怒,双手轮棒,滚将进去乱打。只见那七个敞开怀,腆着雪白肚子,脐孔中作出法来,咕嘟嘟丝绳乱冒,搭起一个天蓬,把行者盖在底下。
  行者见事不谐,即打个觔斗,“扑”的撞破天蓬走了;忍着性,气呼呼的立在空中看处;见那怪丝绳幌亮,穿穿道道,却是穿梭的经纬,顷刻间,把黄花观的楼台殿阁都遮得无影无形。行者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着他手!怪道猪八戒跌了若干。似这般怎生是好?我师父与师弟却又中了毒来,这伙怪合意同心,却不知是个甚来历,待我还去问那土地。”
  即捻诀念咒,把个土地又拘来,问道:“那七个女怪吐放丝绳,你在此间为神,定知他的来历,是个什么妖精?”土地道:“那妖精到此不上十年,小神三年前方见他的本相,乃是七个蜘蛛精。他吐那些丝绳,乃是蛛丝。”行者闻言,欢喜道:“据你这等说,却是小可,你去罢。”那土地叩头而去。
  行者却到黄花观外,将尾上毛拔下七十根,即变做七十个小行者;又将金箍棒变做七十个双角叉儿棒,每一个小行者与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边,将叉儿搅那丝绳,一齐着力,打个号子,把那丝绳各搅了有十余斤。里面拖出七个蜘蛛,足有巴斗大的身躯。一个个攒着手脚,缩着头,只叫:“饶命!饶命!”此时七十个小行者按住七个蜘蛛,那里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叫还我师父、师弟来。”那怪高叫道:“师兄,还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从里边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闻言,大怒道:“你既不还我师父,且看你妹妹的样子!”即把叉儿棒晃一晃,复了一根铁棒,双手举起,把七个蜘蛛精尽情打烂,却似七个劖肉布袋儿,脓血淋淋。却又将身一摇,收了毫毛,单身轮棒,赶入里边,来打道土。那道士即举剑来迎。这一场各怀忿怒,大展神通。
  战经五六十合,那道土渐觉手软,便解开衣带,“呼啦”的响一声,脱了皂抱,把两手一齐拍起。只见那两胁下有一千只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把个齐天孙大圣罩在金光黄雾中。行者慌了手脚,只在那金光影里乱转,向前不能举步,退后不能动脚,却便似在个桶里转的一般,又爆燥不过。他急了,往上着实一跳,却想撞破金光,“扑”的跌了一个倒栽葱,觉道撞的头疼,急伸手摸摸,把顶梁皮都撞软了。自家心焦道:“晦气!晦气!这颗头,今日也不济了!常时刀砍爷剁,莫能伤损,却怎么被这金光撞软了?”一会家爆燥难禁,却又自家计较道:“前去不得,后退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却怎么好?往下走他娘罢!”即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穿山甲。他硬着头,往地下一钻,就钻了有二十余里,方才出头。原来,那金光只罩得十余里。出来现了本像,力软觔麻,浑身疼痛,想起师父,止不往眼中流泪。
  正当悲切之时,忽听得山背后有人啼哭,即欠身回头观看。但见一个妇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盏浆饭,右手执几张纸钱,一步一声,哭着走来。行者点头嗟叹道:“正是‘流泪眼逢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这个妇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问他一问。”
  那妇人不一时走上前来,行者躬身问道:“女菩萨,你哭的是甚人?”妇人噙泪道;“我丈夫因与黄花观观主买竹竿争讲,被他将毒药茶药死.我将陌纸钱烧化,以表夫妇之情。”行者听言,眼中流泪。那女子见了作怒道:“你甚无知!我为丈夫烦恼生悲,你怎么泪眼愁眉,欺心戏我?”行者道:“女菩萨息怒。我本是东土大唐钦差,御弟三藏大徒弟孙悟空。因行过黄花观歇马,那观中道士,不知是个什么妖精,将毒药茶药倒我师父、师弟三人,连马四口,陷在他观里。惟我不曾吃他茶。与他斗了半日,他脱了衣裳,两胁下放出千只眼,有万道金光,把我罩定。我才变化了,从地下钻出来,正自悲切,忽听得你哭,故此相问。因见你为丈夫,有此纸钱报答,我师父丧身,更无一物相酬,所以自怨自悲,岂敢相戏?”
  那妇人对行者陪礼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难者。才据你说将起来,你不认得那道士。他本名百眼魔君,又唤做多目怪。你既然会变化,脱得金光,必定也有神通,却还近不得那厮。我叫你去请一位圣贤,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闻言,连忙唱喏道:“女菩萨,烦为指教。”妇人道:“我说出来,你去请他降了道士,只可报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师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妇人道:“那厮毒药最狠。药倒人,三日之间,骨髓俱烂。你今此往回,恐迟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会走路,凭他多远,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会走路,听我说。此处到那里,有千里之遥。那厢有座山,名唤紫云山。山中有个千花洞,洞中有一位圣贤,唤做毗蓝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座落何方?”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头看时,那女子早不见了,急抬头看处,原来是骊山老姆,起至空中,谢道:“老姆从何来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龙华会上回来,见你师父有难,特来相救。你快去请他,但不可说出是我指教,那圣贤有些多怪人。”
  行者谢了老姆,把觔斗云一纵,随到紫云山上。按定云头,就见那千花洞。大圣直入里面,更没个人儿。静悄悄的,鸡犬之声也无。心中暗道;“这圣贤想是不在家了。”又进数里看时,见一个女道姑坐在榻上。行者近前叫道:“毗蓝婆菩萨,问讯了。”那菩萨即下榻,回礼道:“大圣,失迎了。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你怎么就认得我?”毗蓝婆道:“你当年大闹天宫时,普地里传了你的名头,谁人不识?”行者道;“如今皈正佛门,你就不晓得了。”毗蓝道:“几时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我近日保师父唐僧上西天取经,师父遇黄花观道士,将毒药茶毒倒。我与那厮赌斗,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脱了。闻菩萨能灭他的金光,特来拜访。”菩萨道:“是谁与你说的?我自赴了鱼篮会,到今三百余年不曾出门。我隐姓埋名,更无一人得知,你却怎么知道?”行者道:“我是个地理鬼,不管那里都会访着。”毗蓝道:“也罢,也罢!我本当不去,奈蒙大圣降临,不可灭了求经之善。我和你去来。”行者谢了,道:“多感盛德,但不知带什么兵器?”菩萨道:“我有个绣花针儿,能破那厮。”行者道:“我早知是绣花针,就问老孙要一担,也是有的。”毗蓝道:“你那绣花针,无非是钢铁金针,用不得。我这宝贝,非钢非铁非金,乃我小儿日眼里炼成的。”行者道:“令郎是谁?”毗蓝道:“小儿乃日昴星官。”行者惊骇不已。
  正行处,早望见金光艳艳。行者指道:“金光处便是黄花观也。”毗蓝随于衣领里取出一个绣花针,似眉毛粗细,有五六分长短,拈在手,望空抛去。少时间,响一声,破了金光。行者喜道:“菩萨,妙哉!妙哉!寻针!寻针!”毗蓝托在手掌内道:“这不是?”行者却同按下云头,走入观里,只见那道上合了眼,不能举步。行者骂道:“你这泼怪,装瞎子哩!”摸出棒来就打。毗蓝扯住道:“大圣莫打,且看你师父去。”
  行者径至客位里看时,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泪道:“却怎么好?”毗蓝道:“大圣休悲,也是我今日出门一场,索性积个阴德。我这里有解毒丹,送你三九。”即向袖中取出一个破纸包儿,内将三粒红丸子递与行者,叫放入口里。行者扳开他们牙关,每人揌了一丸。须臾,药味入腹,便就一齐呕哕,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戒先爬起,道:“闷杀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晕也!”行者道:“你们那茶里中了毒了,亏这毗蓝菩萨搭救,快都来拜谢。”三藏急整衣谢了。
  八戒道:“师兄,那道士在那里?等我问他一问,为何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项事说了一遍。八戒发狠道:“这厮既与蜘蛛为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装瞎子哩!”八戒拿钯就筑,又被毗蓝止住,道:“天蓬息怒。大圣知我洞里无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门户也。”行者道:“感蒙大德,岂不奉承!但只是叫他现本像我们看看。”毗蓝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扑”的倒在尘埃,现了原身,乃是一条六尺长短的大蜈蚣。毗蓝使小指头挑起,驾祥云,径转千花洞去。
  八戒打仰道:“这姆姆儿却也利害,怎么就降这般恶物?”行者笑道:“我问他来,他儿子是日昴星官。我想日昴星是只公鸡,这老姆姆必定是个老母鸡。鸡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他。”三藏闻言,顶礼不尽,叫徒弟们安排蔬斋,饱食一顿,收拾出门。行者到他厨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观,霎时烧成灰烬,却放步长行。正是:


  唐僧得命感毗蓝,了性消除多目怪。


  毕竟不知向前去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采战之徒,自害本身。此回批烧炼之术,终落空亡。
  盖以世人惑于“金丹”二字,随疑为世间凡铅凡汞烧炼而成,信任邪师,倾家败产,指底罄囊而莫悟,甚至吞服五金八石,伤生害命,古今来遭其祸者,不可枚举。故仙翁于提纲深批其毒,使学者早自醒悟,以归正道耳。曰:“情因旧恨生灾毒”者,言听信烧炼邪师之言,便是遇着旧恨有仇之人,而即生灾毒矣。曰:“心主遭魔幸破光”者,言一信金石之术,而邪魔入内,良心即坏,急须看破,方不受累耳。
  “黄花观”,黄者,黄芽;花者,金花,皆修炼者升炼之药名。诗中“白鹭”,“黄莺”,“烟里玉”,“火中金”,总以形容黄花观为烧炼之处。故行者一见“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之句,即笑为烧茅炼药,弄炉火的道士也。独可异者,黄芽白雪,《悟真篇》中常道;瑶草琪花,仙翁前诗亦云。此处何以谓之炉火?殊不知古仙所云,皆以有象化无象,以有形喻无形,使人以此悟彼,易于聆会;而后世迷徒,不求明师真诀,直认比喻有形有象之物为真实,何其愚迷之甚乎?况金石之药,乃天地浊气所化而成,皆有毒之物,一经火炼,火毒药毒,共合一处,其毒愈重,人之清气,能有几何?以毒气而攻清气,取死之道,安得长生?此仙翁提纲立“旧恨”二字,以诛烧炼者之心为最毒也。
  “三藏见道士丸药,高叫老神仙。”是盖以弄炉火者即是神仙,未免走到冤家对头之地矣。从来学采战者,必学炉火;学炉火者,必学采战。大约以采战为内丹,以炉火为外丹。女妖道士,同堂学艺,势所必然。“女妖说出盘丝洞濯垢泉故事,要道士作个报冤之人,欲要帮打。”是内恃采战,外凭炉火,内外兼修,妄冀延年。“道士道:‘不用打,一打三分低。’取梯子上屋梁上,取下一包药来。”炉火家,多以升打为下等药,以煅炼为上等药,或以七年为七返,九年为九还,其意取其浊阴退尽为佳也。诗中“百鸟粪”,“积千斤”,“炼三分”,“再熏蒸”,“毒药制成”,“入口见阎君。”俱是实事。“凡人吃只消一厘就死,神仙吃只消三厘就死,将枣掐破,揌上三厘,分在四只茶盅内,但吃了个个身亡。”药虽轻而其毒大,服之者不能长生,反致早死,势必破烂肢体,而不得全尸。服一个,死一个,个个身亡,岂虚语哉?
  “行者早见了,欲穿换一杯。”是真明鉴万里,智察秋毫,足使奸人胆战,邪何能为?乃唐僧已入术中,执固不解,以为受客之意,诚心信受,岂能免当时就死乎?“道士道:‘你可在盘丝洞化斋么?你可在濯垢泉洗澡么?’行者道:‘你既说出这话,必定与她苟合。’”总以见无知之徒,以采战炉火为内外双修,合而行之,妄想成丹。最妙处,是道土道:“你这村畜生,撞下祸来,你岂不知?”自古及今,圣贤仙佛之成道,皆系去谗远色,贱贷贵德,乃无知之徒,不知圣贤根本实学,反在财色上作功夫,以致采战丧德,炉火丧命,自撞其祸,其村野不堪极矣。谓之畜生,真畜生耳。若非有明眼人,识得此等邪说淫辞,是天话蓬人之物,早知回头,自求生路,安能逃得出罗网耶?既能逃出,则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自可见盲师邪行乱道之迷人利害,又可知自己痴思妄想之昏蔽更深。观之七妖落后,归结一着,采战挡不住死,炉火救不得生,独以乱性伤命,杀其躯而已。安得有个大修行人,间世而出,将这些煽惑人心,搅乱圣道,在脓血皮袋上作事之迷徒,一概收来,狠力一棒,尽情打烂,息邪说而防淫辞,为世道人心出一口不平之气乎?虽然,采战邪师,人所易识;炉火伪道,人所难认。盖以采战乃色道中事,与仙道绝不相关,若遇正人君子,一见能辨其真假。至于炉火,窃取古仙金丹入口,点化凡躯之说以笼人,虽有正人君子,亦难窥测其机关。
  “道士解开衣带,脱了皂袍,两手一齐抬起,两胁下有一千只眼。迸发金光,将大圣罩在金光黄雾中,向前不能举步,退后不能动脚,往上撞头,变穿山甲,往地下方才钻出头来。”盖以诸家炉火,门户不一,或言服丹,可以解脱本壳;或言取丹,可以拔宅飞升;或言服丹,可以两胁风生。似此等类,千条有余,总借金丹一个名色,笼罩正人君子,倘不知利害,误入其中。性好向前者,即有两胁风生之炉火来诱;性好退后者,即有解脱本壳之炉火来投;性好往上者,即有拔宅飞升之炉火来近。真令人以向前不能,退后不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危哉!危哉!当斯时也,苟非自知悬虚无益,从实地上硬寻出个出头之路,其不为毒害性命者见希。提纲所谓“情因旧恨生灾毒”者,即此意。金丹大道,至于如是,尚忍言哉?仙翁慈悲度世,不忍众生罹此大祸,故于大道凄凉之时,借老母现身说法,指示圣贤生物之心,开化群迷也。
  “紫云山”,正阳之气结就;“千花洞”,焕耀之光笼成。有一位圣贤,唤作毗蓝婆,坐落南方者,南为《离》位,属心,明示圣贤心,即婆心也。“行者入千花洞,见静悄悄,鸡犬之声也无”者,圣贤以婆心为重,而无鸡鸣狗盗之行也。“毗蓝婆认得行者”,惟圣人能知圣人也。“行者请毗蓝去灭金光者”,惟圣人能知圣人有婆心也。“毗蓝自赴了鱼篮会,三百余年,隐姓埋名,更无一人知得”者,圣人惟知婆心度世,而人之知与不知,所不及料也。“绣花针儿”者,小儿也,小儿之心为赤子之心,赤子之心,至善而无恶,非同一切忍心、硬心、毒心、伤人之心。故曰:“我有个绣花针儿,能破那厮。”又曰:“我这宝贝,非铜、非铁、非金,乃我小儿日眼里炼成的。”赤子之心,正大光明,从本性中流出,所以能破诸恶而无遗。
  “毗蓝随于衣领内,取出一个绣花针,似眉毛粗细,有五六分长短,拈在于,望空抛去,少时间,响一声,破了金光。”以见圣贤作事,生平涵养清高,不肯轻露圭角,即或不得已而救度苦难,总是一个真心用事,不大声色;粗细长短,机活神圆;随手拈来,头头是道;救真破假,其应如响。真金针暗度之法,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神妙莫测之行,为然虽莫测,亦足令人心悦诚服,早赞其妙。所谓“大人者成已成物、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夫此赤子之心,悟之者,近在掌握之中;迷之者,远隔千里之遥。是在一语一迷之间耳。“道士合了眼,不能举动。行者骂道:“你这泼怪,装瞎子哩!”言一切炉火之流,皆是盲修瞎炼,损人利己,而不知圣贤有此金针暗度之婆心也。
  “行者见三人吐痰、吐沫,垂泪道:‘怎么好?’毗蓝道:‘也是我出门一场,索性积个阴德。’”圣贤一举一动,以阴德为重,俱有益于世道人心,彼伤生害命之徒,肆行无忌,阴德何在?“取出一个破纸包儿内,将三粒红丸子,每人口内揌了一丸,一齐吐出毒物,得了性命。”一个破纸包,分明“心”字一勾;三粒红丸子,分明“心”字三点。可知解毒丹,即阴德心也。“每人揌上一丸”,人人当存阴德心;“一齐吐出毒物”,个个须除恶毒念。存阴德而去恶毒,方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圣贤之婆心。如多目怪,始而以炉火误人,终而以炉火杀身,出乎尔者反乎尔,堂堂七尺之躯,何不知积德,而乃阴毒如蜈蚣也?噫!损阴德者即归死路,积阴德者必上天堂。此仙翁指出善恶两途,叫天下后世修行人看个榜样,自裁自取。至干迷而不悟者,虽仙翁婆心,亦无如之何矣。
  最提醒人处,是行者道:“昴星是个公鸡,这老姆姆必定是个一母鸡。”盖修行正理,有德必有道,有道必有德。德属阴,性理上事;道属阳,命理上事。立德以后,再加修道,阴阳并用,性命双修;以德助道,以道成德,仙佛可望。故结云:“唐僧得命感毗蓝,了性消除多目怪。”
  诗曰:
  五金八石炼丹砂,到底无成破尽家。
  世人盲师多狠毒,何如积德是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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