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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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七十六回     心神居舍魔归性   木母同降怪体真



  话表大圣在老魔肚里支撑一会,那魔头倒在尘埃,半日不言语,想是死了,却又把手放放。魔头回过气来,叫一声:“大慈大悲齐天大圣菩萨!”行者听见道:“儿子,莫废工夫。省几个字儿,只叫孙外公罢!”那妖魔惜命,真个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误吞了你,谁知自取其害。万望大圣慈悲,可怜蝼蚁贪生之意,饶了我命,愿送你师父过山也。”大圣虽英雄,甚为唐僧进步。他见妖魔哀告奉承,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饶你,你怎么送我师父?”老魔道:“我这里也没什么金银珠宝相送,我兄弟三个抬一乘香藤轿儿,把你师父送过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抬轿相送,强如要宝。你张开口,我出来。”那魔头真个就张开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对老魔道:“大哥,等他出来时,把口往下一咬,将猴儿嚼碎咽下,却不是好?”
  原来行者在里面已听得了,便先把金箍棒伸出试他一试。那怪果往下一口,“咯喳”的一声,把个门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饶你性命出来,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来,活活的只弄杀你便罢!”老魔报怨三魔道:“兄弟,都是你,且是请他老人家出来好了,你却叫我咬他。如今他不出来了,怎么处?”
  三魔见老魔怪他,他又使个激将法,高叫道:“孙行者,闻你名如轰雷贯耳,说你在南天门外施威,灵霄殿下逞势,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缚怪,原来是个小辈的猴头!”行者道:“我何为小辈?”三怪道:“‘好看手里客,万里去传名。’你出来,我与你赌斗,才是好汉。怎么在人肚里做勾当,非小辈而何?”行者闻言,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断他肝肠,弄杀这怪,有何难哉?但真是坏了我的名头。也罢!也罢!”“你张口,我出来与你比并。只是你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伙,须往宽处去。”三魔闻言,即点大小诸怪,都执着精锐器械,摆开阵势,专等行者出来厮杀。那二怪搀着老魔,径至门外叫道;“孙行者,好汉出来,此间有战场好斗!”
  大圣在他肚里闻得外面鸦鸣鹊噪,知道是宽阔之处,却想着:“我不出去,是失信与他;若出去,这妖精人面兽心,反覆不测。也罢!也罢!与他个两全其美,出便出去,还与他肚里生一个根儿。”即拔根毫毛,变做一条绳儿,有四十丈长短,把一头拴着妖怪的心肝,打做个活扣儿。那扣儿不扯不紧,扯紧就痛。却拿着一头,笑道:“这一出去,他送我师父便罢;如若不送,乱动刀兵,我也没工夫与他打,只消扯此绳儿,就如我在肚里一般。”又将身子变小了,爬到咽喉之下,见妖精大张着方口,上下钢牙,排如利刃,思量道:“不好!不好!若从口里出去扯这绳儿,他往下一咬,却不咬断了?须打他没牙齿的所在出去。”即理着绳儿,从他那上腭子往前爬,爬到他鼻孔里。那老魔鼻子发痒,“阿啑”的一声,打了个喷嚏,直迸出行者。
  行者见了风,把腰躬一躬,就长了三丈,一手扯着绳儿,一手拿着铁棒。那魔头不知好歹,见他出来了,就举钢刀劈脸来砍。又见那二怪使枪,三怪使戟,没头没脸的乱上。大圣急纵身驾云而起,却跳出营盘,去那空阔山头上落下,双手把绳尽力一扯,老魔心里才疼。他害疼,往上一挣,大圣复往下一扯。众小妖远远看见,齐叫道:“大王,莫惹他!让他去罢!这猴儿不按时景,清明还未到,他却那里放风筝也!”大圣又着力蹬了一蹬,那老魔从空中“啪嚓嚓”似纺车儿一般跌落尘埃,就把那山坡下的硬土跌做个深坑。
  慌得那二怪、三怪一齐落下,扯住绳儿,跪在坡下哀告道:“大圣呵!只说你是个宽洪大量之仙,谁知是个鼠腹蜗肠之辈。实实的哄的出来,与你见阵,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挂了一根绳子!”行者笑道:“你这伙泼怪,十分无礼!前番哄我出来咬我,这番哄我出来,却又摆阵算我。似这几万妖兵战我一个,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见我师父!”那怪一齐叩头道:”大圣慈悲,饶我性命,愿送老师父过山!”行者笑道:“只消拿刀把绳子割断罢了。”老魔道:“爷爷呀!割断外边的绳,这里边的挂在心上,喉咙里又掭掭的恶心,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张开口,等我再进去解出绳来。”老魔慌了,道:“这一进去,又不肯出来,却难!却难!”行者道:“解绳容易。你们可实实送我师父么?”老魔道:“但解就送,决不敢假!”大圣审得是实,即便将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心就不疼了。三个妖纵身而起,谢道:“大圣请回,上复唐僧,收拾下行李,我们就抬轿来送。”众怪偃干戈,尽皆归洞。
  大圣径转山坡,远远的看见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行者道:“不消讲了,这定是八戒对师父说我被妖精吃了,故此师父悲痛。”即落下云头,叫声:“师父!”沙僧听见,报怨八戒道:“你是个‘棺材座子,专一害人’!师兄不曾死,你却说他死了,那里不叫将来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见他被妖精吞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来显魂了。”行者到跟前,一把挝住八戒,打一个巴掌道:“夯货!我显什么魂?难道我像你这个不济事的脓包哩!他吃了我,我就抓他肠,捏他肺,又把绳儿穿住他的心,扯得疼痛难禁,一个个叩头哀告,我才饶了他性命。如今抬轿来送师父过山也。”三藏闻言,一轱辘爬起来,对行者谢道:“徒弟啊,累杀你了!若信悟能之言,我已绝矣。”行者又把八戒骂了几声,收拾行李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题。
  却说三个魔头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个九头八尾的孙行者,原来是恁的个小小猴儿!你不该吞他,只与他斗时,他那里斗得过你!我洞里这几万人,吐唾沫也可淹杀他。你却将他吞在肚里,他便弄起法来,不好与他比较。才说送唐僧,实为兄长性命要紧,假意哄他出来,难道当真送他不成?”老魔道:“如今贤弟有何主见?”二怪道;“你与我三千小妖,我有本事拿住这个猴头。”老魔道:“这个但凭你调度。”
  那二魔即点三千小妖,径到大路旁摆开,着一个蓝旗手传报,叫:“孙行者,赶早出来,与我二大王爷交战!”八戒听见,笑道:“哥呵!,常言道:‘说谎不瞒当乡人。’怎么弄虚头捣鬼,就降了妖精,就抬轿来送师父,为何却又来叫战?”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头。这定是二魔不伏气送我们,故此叫战。我想这妖精有弟兄三个,这般义气。我弟兄也是三个,我已降了大魔,二魔出来,你就与他战战,未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一仗来。”
  那呆子举钯跑上崖,叫道:“妖精!出来与你猪祖宗打呀!”那二怪闻言,即出营,见了八戒,更不打话,挺枪劈面就刺。这呆子举钯迎住。两个搭上手,斗不上七八合,呆子抵架不住,败了阵,往后就跑。被妖精赶上,甩开鼻子,就如蛟龙一般,把八戒一鼻子卷住,得胜回洞。这坡下三藏看见,叫行者道:“悟能被擒,却如之何?”行者笑道:“师父也忒偏心!像老孙拿去时,你偏不挂念;这呆子才自遭擒,你就着急。也叫他受些苦恼,方见取经之难。”三藏道:“徒弟呵,你去,我岂不挂念?想着你会变化,断然不至伤身。那呆子生得蠢夯,这一去少吉多凶,你还去救他一救。”
  行者急纵身赶上山,暗想道:“这呆子咒我死,且跟去,看那妖精怎么摆布他。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即变做个蟭蟟虫,飞将去,钉在八戒耳朵根上,同那妖到了洞里。二魔将八戒摔在地下,道:“哥哥,我拿了一个来也!”老怪看了道。“这厮没用。”八戒闻言,道:“大王,没用的放出去,寻那有用的捉来罢。”三怪道:“虽是没用,也是唐僧的徒弟猪八戒。且捆了,丢在后边池塘里浸着。”众妖把呆子四马攒蹄捆住,抬至池塘边一推,尽皆转去。
  大圣却飞起来看处,那呆子四肢朝天,掘着嘴,半浮半沉,嘴里呼呼的,着实好笑,倒像八九月经霜的一个大黑莲蓬。大圣见他那模样,又恨他,又怜他,想道:“他也是龙华会上的一个人,但只恨他动不动要散火,又要撺掇师父咒我。我前日曾闻得沙僧说,他攒了些私房,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吓他一吓看。”
  即飞近他耳边,假捏声音,叫声:“猪悟能!猪悟能!”八戒慌了,道:“晦气呀!我这悟能是观世音菩萨起的,目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间怎么有人知道我法名?”忍不住问道:“是那个叫我?”行者道:“是我。”呆子道:“你是何人?”行者道:“我是勾司人。”呆子慌了,道:“长官,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五阎王差来勾你的。”呆子道:“长官,你且回去上复五阎王,他与我师兄孙悟空甚好,叫他让我一日儿,明日来勾罢。”行者道:“乱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绳子扯拉!”呆子道:“长官,那里不是方便!看我这般嘴脸,还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这妖精连我师父们都拿来,会一会,就都了帐也。”行者道:“也罢,我这批上有三十个人,都在这中前后。等我拘完了到你,便有一日耽阁。你可有盘缠,把些儿我去。”八戒道:“可怜呵!出家人那里有什么盘缠?”行者道:“若无盘缠,索了去,跟着我走!”呆子慌了,道:“长官,不要索。我晓得你这绳儿叫做‘追命的绳’,套上就要断气。有!有!有便有些儿,只是不多。”行者道:“有多少?快拿出来!”八戒道:“可怜!可怜!这是我几年上积来的衬钱,零零碎碎有五钱银子。前者央了个银匠煎成一处,他又没天理,偷了我几分,只得四钱六分一块儿,在我左耳朵里摁着哩。我捆了,拿不得,你自家去拿罢。”行者闻言,即伸手在耳中摸出,真个是块马鞍儿银子,足有四钱五六分重。拿过来藏了,忍不住现了原身,哈哈的大笑一声。那呆子见是行者,在水里乱骂道:“天杀的弼马温!到这苦处,还来打诈财物哩!”行者笑道:“财物事小,等我且救你出去。”即掣铁棒,把他挑将上来,解了绳。八戒跳起来道:“哥哥,开后门走了罢。”行者道:“后门里走?可是个长进的?不打前门上去。快跟我来!”
  那呆子跟着行者,走到二门下,只见旁边靠着他的钉钯,即上前捞过来,往前乱筑,与行者打出三四层门,不知打杀了多少小妖。那大魔看见,对二魔道:“拿得好人!你看,孙行者劫了猪八戒,门上打人也!”那二魔急绰枪在手,赶出门来,骂道:“泼猴狲!怎敢这般无礼!”说罢,挺枪便刺。行者掣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在洞门外狠苦相持。八戒在山嘴上竖着钉钯,不来帮打,只管呆的看着。那妖见行者棒重,就把枪架住,甩开鼻子,要来卷他。行者知道他的勾当,双手把棒擎起来,往上一举,被妖精一鼻子卷住腰胯,不曾卷手。你看他两只手在妖精鼻子上丢花棒儿要子。
  八戒道:“咦!那妖怪失智呀!卷我这夯的,就连手都卷住了;卷那个滑的,倒不卷手。他那手拿着棒,只消往鼻子里一搠,就够他受用了。”行者原无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晃一晃,细如鸡子,长有丈余,径往他鼻孔里一搠。那怪害怕,“唰”的一声,把鼻子甩开,被行者转手过来一把挝住,用力往前一拉。那怪护疼,随着手,举步跟来。八戒方敢近前,拿钉钯望妖精胯子上乱筑。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钯齿要筑破皮,淌出血来,恐师父说我们伤生,只调过柄儿来打罢。”
  真个呆子拿钯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牵着鼻子,就似两个象奴,牵至坡下。沙僧望见,对师父笑道:“好了,大师兄把妖精揪着鼻子拉来也!”三藏见了道:“善哉!有那般大个妖精!有那般长个鼻子!”即叫沙僧问他:“他若肯送我等过山,可饶了他,莫伤他性命。”那怪闻说,即跪下,口里呜呜的答应道:“唐老爷,若肯饶命,即便抬轿来相送。”行者道:“我师徒俱是善胜之人,依你言,且饶你命,快抬轿来。如再变卦,拿住决不再饶!”那怪得脱了,磕头而去。行者同八戒见唐僧备言前事。八戒惭愧不胜,在坡前晾晒衣服等候不题。
  那二魔回洞,把三藏慈悯善胜之言,对众说了一遍。一个个面面相睹,更不敢言。二魔道:“哥哥,可送唐僧么?”老魔道:“兄弟,你说那里话!快早安排送他去。”三魔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贤弟这话,又像不伏气的了。你不送,我两个去送罢了。”三魔又笑道:“二位长兄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们送,只这等瞒着过去,还是他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调虎离山之计哩!”老怪道:“何为调虎离山?”三怪道:“如今把满洞群妖点将起来,内中选十六个,又选三十个。”老怪道:“怎么说?”三怪道:“三十个要会烹煮的,与他些米面蔬菜之类,着他沿途搭下寓铺,安排茶饭,款待唐僧。”老怪道:“又要十六个何用?”三怪道:“着八个抬,八个喝路,我弟兄相随左右,送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余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里自有接应的人马。若至城边,如此如此,着他师徒首尾不能相顾。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个鬼成功。”老怪闻言,如醉方醒,连声道:“好!好!好!”即点众怪,先选三十,与他物件;又选十六,抬一顶香藤轿子,同出门来。
  老怪帅众至大路旁高叫道:“唐老爷,今日不犯红沙,请老爷早早过山!”行者向三藏道:“那厢是老孙降伏的妖精,抬轿来送师父哩!”三藏合掌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贤徒如此之能,我怎生得去?”径直向前,对众妖作礼道:“多承列位之爱!我弟子取经东回,向长安当传扬善果也。”众妖叩首道:“请老爷上轿。”那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计;孙大圣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为擒纵之功,除了妖怪,却也不曾详察。即命八戒将行李捎在马上,与沙僧紧随。他使铁棒向前开路,顾盼吉凶。八个抬起轿子,八个一递一声喝道,三个妖扶着轿杠。师父喜喜欢欢的端坐轿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卫左右,早晚殷勤。沿路齐齐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满意;良宵一宿,好处安身。
  西进有四百里余程,前面城池相近。大圣举铁棒,离轿仅有半里之遥,忽见城池,把他吓了一跳。你道为何?原来望见那城中有许多恶气,着实怕人。大圣正当惊惧,只听得耳后风响,急回头观看,原来是三魔双手举一柄方天戟刺来。大圣急翻身,使棒相迎。他两个各怀恼怒,气轰轰,更不打话;咬着牙,奋勇相争。又见那老魔头传下号令,举钢刀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丢了马,轮着钯,向前抵斗。那二魔缠长枪望沙僧刺来,沙僧急使降妖杖敌住。三个魔头与三个和尚,一个敌一个,在那山头舍死忘生苦战。那十六个小妖却遵号令,各各效能,抢了白马行囊,把三藏轿子拥抬着,径至城边,高叫道:“大王爷爷到了!快些开门!”那城上小长跑下,将城大开,吩咐各要卷旗息鼓,不许呐喊筛锣,说:“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许吓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吓,一吓就肉酸,不中吃了。”众妖把唐僧抬上金銮殿,请他坐在当中,一壁厢献茶献饭,左右旋绕。那长老昏昏沉沉,举眼无亲。
  毕竟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金丹妙旨,欲虚其心,必先实腹矣。然欲实腹,必须虚心;虚心必先识心。既识其心,则虚人心,而实道心。虚实并用,人找共济,修道不难。故此回示人以识心,人我共济之火候耳。
  篇首“大圣在老魔肚里支撑一会,魔头回过气来,叫一声:‘大慈大悲齐天大圣菩萨!’”是直以予圣自雄为慈悲,修心此便不识其心,既不能识心,焉能虚心?不能虚心,焉能实腹?认假为真,枉费功夫矣。盖真心者,天地之心,非色非空,非有非无,因阴阳交感,从虚无中来者,是为外来主人公,非一已所产之物。故行者道;“莫费功夫,省几个字儿,只叫孙外公罢。”“那妖魔惜命,真个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以见保命之术,惟外来之真心为是,而我家一己之人心不是也。若识得真心,一得永得,会三家,合一家,大道有望,所谓“识得一,万事毕”者此也。但这个识一毕万之秘,若非真师口传心授,而欲私猜强议,妄贪大宝,试问这个铁馒头,如何下口?即嚼碎牙关,咬的出什么滋味?其曰:“我饶你性命,出来你反咬我,害我性命!我不出来,活活的弄杀你!”言下分明,何等醒人?
  三魔使激将之法,欲哄行者出外赌斗。行者恐妖精反覆,要两全其美,以见真心用事,不偏于阳,不偏于阴,大小无伤,两国俱全,光明正大,而非若人心之用机谋也。“绳儿一头挂着妖精心肝,自己拿着一头,拴个活扣,不扯不紧,扯紧就痛”,内而阴阳混合,勿忘勿助,一而神也;“妖精鼻孔里迸出行者,行者见了风,就长三丈,一手扯着绳儿,一手拿着铁棒”,外而执中精一,有体有用,两而化也。“行者跳到空阔山头,双手把绳尽力一扯,老魔心痛,往上一挣。复往下一扯。”此内外一气,刚柔相当,有无俱不立,物我悉归空。所谓百日功灵,曲直而即能应物;一年已熟,潜跃而无不由心。真心之为用,神哉!妙哉!
  无如道不远人,人自为道而远人。迷徒多以人心为道,悬虚不实,终久四大落空,入于土坑。原其受害,皆由以心拴心,以心哄心,放去真心,而又算计伤心,真是十分无礼,于理上不通。彼拴心者,不过欲割断外边之放心耳。殊不知能割断外边放心之心,不能割断内边拴心之心,拴心之心更且恶于放心。放心已为害,既以拴心断之;拴心为害,亦将求放心解之乎?
  噫!求之拴心,心一拴而恶心不好;求之放心,心一进,而又不肯出。内外俱心,如欲解脱,却难却难。然解脱亦容易,是在能实实修道,决不敢假,则真心自现,人心自无;识心虚心,而心神居舍,魔归于性矣。彼一切棺材座子,专一害人,误认死心,在脓包上作活计者,岂知的他家有不死之方在耶?若识他家不死之方,是大本已立,正当静观密察,努力前行,完全大道,不可稍有懈怠者。乃唐僧师徒收拾行李马匹,在中途等候,未免火候不力,虽能化去自大之心,犹未变过张狂之意,终是机谋求尽,未到老实之处,如何过得狮驼岭境界?此二魔不伏气之所由来也。
  “二魔领三千小妖,着一个蓝旗手传报。”此传报,《观》卦也。《观》卦爻图略者,上《巽》下《坤》,“二魔”上《巽》之二阳爻;“一个蓝旗手”,上《巽》之一阴爻;“三千小妖”,下《坤》之三阴爻。其为风地《观》乎,观者,以中正示人也。二魔叫孙行者与二大王交战,是妄意无忌,中正何在?行者道:“必是二魔不伏气。”堪为确论,独是欲化妄意,而归于中正,非空空一戒可能,若以一戒而欲强制其意,不但不能伏气,而且有以助气,八戒不能抵妖,其被卷也宜矣。夫取经之道,有火候,有功用,不知要受多少苦恼艰难,而后真经到手。行者叫八戒受些苦恼,是欲神观觉察,而戒镇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然戒慎恐惧,不是着意执相之观,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有戒有行,刚柔相济,方为得法。
  “行者变蟭蟟,钉在八戒耳朵根上,同那妖到了洞里。”蟭蟟者,有光之物,是神观默运,戒之而欲行之也。“众妖捆住八戒至池塘边一推,尽皆转去。”此由风地《观》,卦爻图略而倒转为地泽《临》卦爻图略也 。池塘为《兑》泽,八戒为《巽》木,《巽》推转为《兑》,尽都转去,非《观》转为《临》乎?“像八九月经霜的一个大黑莲蓬”,即《临》“至于八月有凶”也。
  金丹之道,贵在于观,尤贵于临炉之观,临炉之观,是神现大观,两而合一,中正之观。一切执相之徒,错认张狂之意为真意,或静意,或守意,或用意,自负有道,不能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动不动要散火,却是实事。盖以此等之辈,既不能神观,又不能大观,内无实学,外有虚名,是亦“童观”、“闚观”焉耳,其他何望?更有一等呆子,口道德而心盗跖,头巾冠而腰钱囊,明装老实,暗攒私房。试思“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四更?”若大限来至,虽有钱钞,买不得生死之路,焉知可怜几年积来的零碎银钱,究被他人尽有,岂不为明眼者哈哈大笑乎?此仙翁借行者吓诈八戒,现身说法,以示只悟其戒,不能济事,必须有戒有行,方能成功。已是借戒行两用之说,打出三四层门,不知打杀多少无主意之小妖矣。
  “二魔、行者,内外狠苦相持,八戒不来帮,只管呆呆的看着。”以戒为体,以行为用也。“二魔卷了行者,八戒道:‘他那手拿着棒,只消往鼻子里一搠,就够他受用了。’”此神观妙用,执中之谓也。“行者把棒往鼻孔里一搠,鼻子甩开,行者一把挝住,随手跟来。”此大观妙用,精一之谓也。大观神观,两而合一,有戒有行,精一执中,《临》、《观》妙用,正在于此。“八戒拿钯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牵着鼻子,就似两个象奴。”以戒为行,以行全戒,性情相合,金木相并,张狂之意,不期化而自化,不期诚而自诚矣。“行者备言前事,八戒自知惭愧。”假意去而真意现,妄心除而道心生,外而戒行两用,内而心意相合,不老实而变老实,提纲所谓“木母同降怪体真”者即此。
  夫怪体归真,是已化假心意而归真心意,正可以过狮驼岭之时,何以又有三魔之不伏气乎?特有说焉,心意虽真,若于后天气质之性未化,则气质一发,真心意仍化为假心意,宜其三魔不伏气,大魔二魔听三魔调虎离山之计,要捉唐僧也。然究其三魔不伏气者,乃唐僧误认心意为真,不能戒慎恐惧,努力前行,在坡前等候魔送。自调、自离、自捉、自不伏气,与魔何涉?
  “三十个小妖安排茶饭”,五六《坤》阴之数。“十六个小妖抬轿喝路”,一阴来《姤》之喉。“众妖请唐老爷上轿”,阴气伤阳之象。“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计。孙行者只以为擒纵之功,降了妖怪,却也不曾评察。即命八戒将行李稍在马上,与沙憎紧随,他使铁棒向前开路,顾盼吉凶,真假相混,邪正不分,已入妖魔术中矣。”
  噫!一时不谨,真心意已变为假心意,心意有假,着于食色,而真性亦化为假性。真者全昧,假者皆起。其曰:“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卫左右。”又曰:“一日三餐,遂心满意,良宵一宿,好处安身。”非假心意动食色之性乎?当斯时也,虽能心知神会,而见得有许多恶气,其如妖计在前,而识见在后,阴盛阳弱,正不胜邪。“三魔与三僧,舍死忘生苦战,众小妖把唐僧抬上金銮殿,献茶献饭,左右旋绕。长老昏昏沉沉,全身失陷。”大道已坠迷城,可不畏哉?
  诗曰:
  定意虚心下实功,虽然得入路岂通?
  消除气质方为妙,稍有烟尘道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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