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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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七十七回     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



  且不言长老困苦。却说那三个魔头,与大圣兄弟三人,在城东半山上努力争持,战斗多时,渐渐天晚,却又是风雾漫漫,霎时间就黑暗了。八戒遮架不住,拖着钯,败阵就走,被老魔赶上,张开口,咬着领头,拿入城中,丢与小妖,捆在金銮殿。老妖又驾云,起在半空助力。沙僧见事不谐,虚晃一杖,回头便走。被二怪甩开鼻子,响一声,连手卷住,拿到城里,也叫小妖捆在殿下,却又腾空去叫拿行者。行者见两个兄弟遭擒,他自家独力难撑,喊一声,纵觔斗,驾云就走。三怪见行者驾觔斗时,即抖抖身,现了本像,扇开两翅,赶上大圣。你道他怎能赶上?原来行者觔斗云,一去有十万八千里;这妖精扇一翅就有九万里,两翅就赶过了。所以被他一把挝住,拿在手中,左右挣挫不得。径拿回城内,摔下尘埃,叫群妖也和八戒、沙僧捆在一处。
  三个魔头同上宝殿坐下,把唐僧推下殿来。那长老在灯光前,忽见三个徒弟都捆在地下,朝着行者哭道:“徒弟呵!当时逢难,你却在外运用神通;今番你亦遭擒,我贫僧怎么得命?”八戒、沙僧听见师父这般苦楚,便也一齐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师父放心,兄弟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
  师徒们正说处,只闻得那老魔道:“三贤弟有力量,有智谋,果成妙计,拿将唐僧来了。”叫:“小的们,打水刷锅,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叫他个个长生。”那小妖们听令,便忙忙七手八脚的安排。
  须臾之间,锅笼俱已齐备,只见烧火的小妖来报:“汤滚了。”老怪传令叫抬。众妖一齐动手,将八戒抬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着来抬他,他在灯光下即拔根毫毛,变做一个假行者捆在地下;真身出神,跳在半空里,低头看着。那群妖那知真假,把个假行者抬在第三格,才将唐僧揪翻倒捆住,抬在第四格。干柴架起烈火,气焰腾腾。
  大圣在云端里道:“我那八戒、沙僧还捱得两滚,我那师父只消一滚就烂。若不用法救他,顷刻丧命。”即捻诀念咒,立刻拘唤得北海龙王来到,道:“无事不敢相烦。今我师父被毒魔拿上铁笼蒸哩!你快去与我护持护持,莫叫蒸坏了。”龙王随即将身变作一阵冷风,吹火锅下,盘旋围护,更没火气上锅,他三人方不损命。
  将有三更尽时,只闻得老魔发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计劳形,拿了唐僧四众,今已捆在笼里,料应难脱。汝等用心看守,着十个小妖轮流烧火,让我们退宫略略安寝。到五更天,必然烂了,可安排下蒜泥盐醋,请我们起来,空心受用。”众妖各各遵命。三个魔头,却各转寝宫而去。
  行者在云端里听得,却低下云头,不听见笼里人声,他想:“莫当真蒸死了?”即变作一个黑苍蝇儿,钉在铁笼外听时,只闻得八戒在里面道:“晦气!晦气!不知是闷气蒸,又不知是出气蒸哩!”沙僧道;“二哥,怎么叫‘闷气’、‘出气’?”八戒道:“闷气蒸是盖了笼头,出气蒸不盖。”三藏在浮上一层应声道:“徒弟,不曾盖。”八戒道:“造化!今夜还不得死!这是出气蒸了。”
  行者听得他三人都说话,未曾伤命,便就飞了去,把个铁笼盖轻轻儿盖上。三藏慌了,道:“徒弟,盖上了!”八戒道:“罢了!这个是闷气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与长老嘤嘤的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这一会烧火的换了班了。”沙僧道:“你怎么知道?”八戒道:“早先抬上来时,正合我意。我有些地寒湿气的病,要他熥熥。这会子反冷气上来了。咦!烧火的长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听见,忍不住暗笑道:“这个夯货!冷还好捱,若热就要伤命。再说两遭,一定走了风了,快早去救他。且住!要救他,须是要现本相。若被这十个烧火的看见,一齐乱喊,惊动了老魔,却又不费事?等我先送他个瞌睡虫儿。”即往腰间摸出十个虫儿,抛在十个小妖脸上,钻入鼻孔,渐渐打盹,都睡倒了。即现原身,近前叫声:“师父。”唐僧听见道:“悟空,救我呵!”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我不在外面,好和你们在里边受罪?”八戒道:“哥呵,溜撒的溜了,我们都是顶缸的,在此受闷气哩!”行者笑道:“呆子莫嚷,我来救你。”八戒道:“哥呵,救便要脱根救,莫又要复笼蒸。”行者却揭开笼头,解了师父;将假变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又一层层放了沙僧、八戒。
  那呆子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却又念声咒语,发放了龙神。又轻轻悄悄,寻着了行李白马。请师父上了马,八戒、沙僧随后,他向前引了路,径奔正阳门。只听得门外梆铃乱响,门上俱有封锁。行者道:“这等防守,如何去得?”即又转奔后宰门,那里也有梆铃封锁。行者道:“怎生是好?若不为师父是个凡体,我三人不管怎的也走了。只为师父未超三界外,现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浊骨,所以阻滞难逃。”八 戒道:“哥哥,不必迟疑,我们到那僻静去处,撮着师父爬过墙去罢。”行者笑道:“这个不好。此时无奈,撮他过去;到取经回来,你这呆子口敞,蓦地里就对人说,我们是爬墙头的和尚了。”八戒道:“此时也顾不得行检,且逃命去罢。”行者也没奈何,只得依他,算计爬墙。
  噫!有这般事!也是三藏灾星未脱。那三个魔头恰好睡醒,一个个披衣而起,急登宝殿,问:“唐僧烧了几滚了?”那些烧火的小妖都睡着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个醒来。其余没执事的惊醒几个,冒冒失失的答应道:“七、七、七、七滚了!”急跑近锅边,只见宠格子乱丢在地下,慌得又来报道:“大王,走、走、走、走了!”三个魔头都到锅前看时,果见那笼格子乱丢在地下,汤锅尽冷,火脚全无,那烧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众怪一齐呐喊,都叫:“快拿唐僧!快拿唐僧!”这一片喊声振起,把些前后群妖都惊起来,刀枪簇拥,至正阳、后宰两门查勘不动;复乱纷纷的把着灯笼火把,四下追寻,照耀如同白日,却明明的照见那四众爬墙哩!老魔赶近,喝声:“那里走!”那长老唬得脚软筋麻,跌下墙来,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三魔擒倒八戒,众妖抢了行李白马,只是走了行者。那八戒咕咕哝哝的报怨道:“天杀的!我说要救便脱根救,如今却又复笼蒸了。”
  众魔把唐僧三众擒至殿上,却不蒸了,吩咐把八戒绑在前檐柱上,沙僧绑在后檐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怎的?终不然就活吃?却也没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当饭。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须整制精洁,细吹细打的吃方可。”老魔笑道:“贤弟之言虽当,但恐孙行者要来偷哩!”三魔道:“我这皇宫里面有一座锦香亭,那亭子内有一个铁柜。依着我,把唐僧藏在柜内,关了亭子,却传出谣言,说唐僧已被我们夹生吃了,令小妖遍城讲说。那行者必然来探听消息,若听见这话,他必死心蹋地而去。待三五日不来搅扰,却拿出来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兄弟说得有理。”即把唐僧拿将进去,锁在柜中,闭了亭子,传出谣言,遍城里都乱讲不题。
  却说行者半夜里驾云走脱,径至狮驼洞里,一路棍,把那万数小妖,尽情剿绝。急回来,东方日出。到城边,不敢叫战,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他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小妖儿,演入门里,缉访消息。遍城里俱道:“唐僧被大王夹生儿连夜吃了。”行者着实心慌,行至金銮殿前,那里边有许多精灵,都戴着皮金帽子,穿着黄布直身,手拿着红漆棍,腰挂着象牙牌,一往一来,不住的乱走。行者暗想道:“此必是穿宫的妖精,就变做这个模样,进宫打听。”
  正走处,只见八戒绑在前檐柱上哼哩!行者近前,叫声:“悟能。”那呆子认得声音,道:“师兄,你来了,救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师父没了,昨夜被妖精夹生儿吃了。”行者闻言,忽失声泪似泉涌。八戒道:“哥哥,我也是听得小妖乱讲,未曾眼见。你休误了,再去寻问寻问。”这行者却才收泪,又往里面找寻。忽见沙僧绑在后檐柱上,即近前摸着他胸脯,叫道:“悟净。”沙僧也识得,道:“师兄,你变化进来了,救我!救我!”行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师父在那里?”沙僧滴泪道;“哥呵!师父被妖精等不得蒸,就夹生儿吃了。”大圣听得两个言语相同,心如刀搅,泪似水流,急纵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东山上,按落云头,放声大哭,叫道:“师父呵!


  忆昔欺天困网罗,师来救我脱沉疴。
  潜心笃志同参佛,努力修身共炼魔。
  岂料今朝遭毒害,不能保你上婆娑。
  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心伤可奈何!”


  行者凄凄惨惨的,自思自忖道:“这都是我佛如来,不是他坐在那极乐之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礼当送上东土,岂不万古流传?却又舍不得送去,偏要叫我等来取。怎知道苦历千山,今朝到此丧命!罢!罢!罢!我且去见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传扬善果,二则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叫他把《松箍咒》念念,褪下这个箍子,交还与他,老孙还归本洞去罢。”他急翻身驾云,径投天竺。
  那里消一个时辰,早望见灵山不远。须臾,按落云头,直至鹫峰之下。忽抬头,见四大金刚挡住道:“那里走?”行者施礼道:“有事要见如来。”又有永住金刚喝道:“这猴头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王,我等为汝努力;今日面见,全不为礼。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这里比南天门不同,叫你进去出来,两边乱走?”那大圣正烦恼处,又遭此抢白,气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惊动如来。
  佛祖即命阿罗引行者至宝莲台下。见如来,倒身下拜,两泪悲啼。如来道:“悟空,有何事,这等悲切?”行者道:“弟子托庇佛祖爷门下,自归正果,保护唐僧,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狮驼城,有三个毒魔把我师父捉将去,连夜夹生吃了。如今骨肉无存,师弟悟能、悟净,现绑在那厢,不久性命亦皆倾矣。弟子没奈何,特地到此,参拜如来。望大慈悲,将《松箍咒》儿念念,褪下这头上箍儿交还如来,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去罢。”说未了,泪如泉涌,悲声不绝。如来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痛。”行者捶着胸膛道:“不瞒如来说,弟子自为人以来,不曾吃亏,今番却遭这毒魔之手!”如来闻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认得他。”行者猛然决声道:“如来,我听见人讲,那妖精与你有亲哩!”如来道:“这个刁猴!怎么妖精与我有亲?”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何认得?”如来道;“我慧眼观之,故此认得。那老怪与二怪有主。”叫:“阿傩、迦叶,来!你两个分头驾云去五台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贤来见。”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来道:“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说将起来,也是与我有些亲处。”行者道:“亲,是父党,母党?”如来道:“是那混沌初分时,天开地辟,万物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长,飞禽以凤凰为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吃人最恶,能把四十五里路之人一口吸之。我那时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也被他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其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是与他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行者闻言,笑道:“如来,若这般比伦,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如来道:“那怪须是我去,方可收得。”行者随叩头启请。
  如来即下莲台,同诸佛径出山门。又见阿傩、迦叶引文殊、普贤来见。二菩萨对佛礼拜。如来道:“菩萨之兽,下山多少时了?”文殊道:“七日了。”如来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不知在那厢伤了多少生灵,快随我收它去。”二菩萨相随左右,同众飞空。不多时,早望见城池。行者指道:“如来,那放黑气的乃是狮驼国也。”如来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与妖精交战,许败不许胜。败上来,我自收他。”
  大圣即按云头,径至城上,脚踏着垛儿骂道:“泼业畜!快出来与老孙交战!”那城楼上小妖急下城报与魔王。三个魔头各持兵器,赶上城来,见了行者,更不答话,举兵器一齐乱刺。行者轮铁棒,劈手相迎。斗经七八回合,行者佯输而走。觔斗一纵,跳上半空,三个怪即驾云来赶。行者将身一闪,藏在如来金光影里,全然不见。只见那过去、未来、现在的三尊佛像与五百阿罗汉、三千揭谛神布散左右,把那三个妖王围住。老魔慌了,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个地里鬼!那里请得个主人公来也!”三魔道:“大哥休怕。我们一齐上前,使枪刀搠倒如来,好夺他那雷音宝刹。”这魔头不识起倒,真个举刀上前。却被文殊、普贤念动真言,喝道:“这孽畜!还不皈正,更待怎生!”吓得老怪、二怪不敢撑持,丢了兵器,打个滚,现了本相,仍是青狮、白象。二菩萨将莲台抛在他脊背上,飞身跨坐,两怪遂泯耳皈依。
  只有三魔不伏,丢了方天戟,腾开翅,扶摇直上,轮利爪,要捉猴王。那大圣藏在金光中,他怎敢近?如来即闪金光,把那鹊巢贯顶之头迎风一晃,变作鲜红的一块血肉。妖精轮利爪叼他一下,被佛爷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揪了筋,飞不去,只在佛顶上,不能远遁,现了本相,乃是一个大鹏金翅鹊。即开口对佛叫道:“如来,你怎么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来道:“你在此处多生孽障,跟我去,大有利益。”妖精道:“你那里持斋把素,极贫极苦;我这里吃人肉,受用无穷。你若饿坏了我,你有罪愆。”如来道:“我管四大部州,无数众生瞻仰。凡做好事,我叫他先祭汝口。”那大鹏欲脱难脱,没奈何,只得皈依。
  行者方才转出,向如来叩头道:“佛爷,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没了我师父也。”大鹏咬着牙恨道:“泼猴头!寻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几曾吃他?如今在那锦香亭铁柜里不是?”行者闻言,忙叩头谢了佛祖。佛祖不敢轻放了大鹏,也只叫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引众回云,径归宝刹。
  行者却按落云头,直入城里。城里边一个小妖儿也没有了,正是“蛇无头而不行”!他见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寻着行李马匹,与他二人说:“师父不曾吃,都跟我来。”引他两个径入内院,找着锦香亭,打开门看,内有一个铁柜,只听得三藏啼哭之声。沙僧使降妖杖打开铁锁,拽开柜盖,叫声:“师父!”三藏见了,放声大哭道:“徒弟啊!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得到此寻着我也?”行者把上项事细说了一遍,三藏感谢不尽。师徒们在那宫殿里安排些茶饭,饱吃一餐,收抬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正是:


  真经必得真人取,魔怪千般总是虚。


  毕竟这一去又到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心意归真,若不能伏后天气质之性,终为顺行造化所拘矣。故此回指出诸多旁门,不能变化气质之害,叫学者弃假悟其,期必归于真空妙有之地,为极功也。
  篇首“三个魔头,与大圣三人争持,将三人拿进城内,捆在一处,三个魔头同上宝殿,将唐僧推下殿来”。是言旁门外道用心用意,以假乱真,以邪混正,纵其后天气质之性,而昧其本来天命之性,即提纲“群魔欺本性”是也。曰“群魔”,则非三魔而已,旁门三千六百,外道七十二家,虽门户不一,总是着空着色,与夫色空并用,三个门头该之。千魔万魔,总是群魔,群魔总是三个魔头统领之。群魔兴妖作怪,欺本性而阻学人,大道已坠迷城。当此之时,谁上智者能以辨的真假,不为伪学所惑,至于中下之流,未有不受其害者。故“长老哭道:‘我贫僧怎么得命!’八戒沙僧也一齐痛哭,惟行者笑道:‘师父放心,兄弟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
  古仙云:“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要知些子玄关窍,不在三千六百门。”盖玄关一窍,为众妙之门,乃生仙生佛之根,不着于有无等相。一切旁门,认一身有气有质之物,或用力量而搬运做作,或用智谋而采战烧炼,自谓得妙,妄想服丹,以此度人。学者若不明其中利害,一入笼中,热心热肠,即便下手,如上蒸笼,干柴架烈火,未有不剥烂肢体而陨命者。若是真正聪明之人,不入笼中,先看看笼中之物,冷淡心肠,没有火气上锅,方不损命。
  “变冷风”者,示其高见远虑,在笼外而不上火气;“变黑苍蝇”者,示其晦暗无知,在笼中而多受闷气。其曰:“冷还好捱,若热就要伤命。”可谓提醒一切夯货矣。然既知此闷气,须要出此闷气;欲出此闷气,须要脱此闷气之根。不复上蒸笼,揭开笼头,抖假收真,层层解放,徐缓而行,不得急欲见功,冒然下手。故行者道:“莫忙!莫忙!”盖以金丹大道,有药物、有火候、有功用,毫发之差,千里之失。
  “念咒语放了龙神,又轻轻悄悄,寻着行李白马,请师父上马,八戒沙僧随后,他向前引路,”凡以明大道,循次而进,放的假,方可寻得真;得的真,方可行的路,丝毫不容苟且也。然通衢大道,只有一条;曲径斜路,足有千万。处处梆铃,门门封锁,若不得真师口传心授,焉知何者是真?何者是假?真令人以向前不得,退后不能。除是上智神人,能以跳出笼罩,其余凡夫俗子,实难逃命。若欲强逃,无路可通,犹如作贼爬墙,究是黑夜生活,出此入彼,如何出得妖魔之手?“不是脱根救,仍是上笼蒸”却是实言
  夫不能脱根救,仍复上蒸笼者,特以绝不似道者,只可以笼中下,而不能笼上智,至于似道而实非道者,不但中下者而受其捆绑,即上智者亦无不入其术中。“锦香亭”,色空俱有之处;“铁柜”者,内外不通之象。“把唐僧藏在柜里”者,内念不出,不着手空也;“关了亭子”者,外物不入,不着于色也。世间一等作孽老魔,执心为道,抱住不放,误认人心中有稀奇之物,恐为外贼所偷,而随紧闭六门,静坐定心,外物不入,内念不出,自谓若能死的人心,即可生的道心,人心不来搅扰,却拿住道心,慢慢受用。这等不死不活,似是而非,不待蒸熟夹生而吃之谣言,易足惑人。以一盲而引众盲,遍传乱讲,纵有上智者,能以连夜里剿灭狮驼洞着空执相。冒听之小妖,岂能剿灭狮驼国色空兼有冒传之老魔乎?性命大道,遭此大难,有识者,能不放声大哭哉?哭者何?哭其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心伤可奈何?
  夫如来三藏真经,所以劝善也。后世无知之徒,反借如来真经门户,以假乱真,阻挡修行大路,误人性命,大失当年教外别传、金箍念念归真之妙旨。“行者要且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传扬善果,二来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叫他把《松箍咒》念念,褪下这个箍子,交还与他,老孙还本洞去罢。”是言真履实践,勇猛精进,见得如来,方能取的真经归来。若不到见如来之时,而真经未能取;若不到取得真经之时,而金箍未可松。不得因旁门外道之魔障,而即念松褪箍,自走回头路也。盖以魔障是魔障,取经是取经,金箍为取经而设,非为魔障而设,取经者正事,魔障者末事,岂可因末事而废正事?又岂可因末事而念松褪箍乎?
  “行者拜见如来,诉说狮驼城三个毒魔,把师父捉将去,求念松箍”等语,是已悟得因魔障而念松矣。如来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痛。”言独悟一空,空即是色,便是生魔,而不能胜魔。“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何认得?’如来道:‘我慧眼观之,故此认得。’”言观本于慧,色即是空,故能识魔,而不是亲魔。
  “混沌初分,天开地辟,万物皆生,飞禽以凤凰为长,凤凰又得交合之气,生育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吃人最恶,如来修成丈六金身,也被吸去。如来剖开脊背,跨上灵山,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一宗公案。以见凤凰交合,生育孔雀大鹏,先天变为后天,孔雀之吃人最恶,犹如大鹏之吃僧为魔。佛已修成丈六金身,犹不免于孔雀之吸,究之刻脊而出,跨上灵山,封为佛母大明王。是不以为冤,而反为恩,佛不得孔雀之吸,而不得上灵山。比之修道者,不遇魔障,不能困心衡虑,以固其志,魔障正所以为大修行人助力耳,故曰:“大鹏是与他一母,故此有些亲处。”既曰有亲,则魔障非魔障,是在人认得分明,打的过去耳。
  如来使行者与妖精交战,许败不许胜,“败上来,我自收他”者,顺其所欲,渐次寻之也。”行者将身一闪,藏在如来金光影里”,妙有而入真空也;“只见那过去、未来、现在三尊佛像,与五百阿罗汗、三千揭谛神,布散左右,把那三个魔头围住”者,真空而变妙有也。“文殊、普贤念动真言,青狮白象泯耳归真。”一念纯真,心足意净,执象泥文,私猜妄议之念俱化,何着空执象之有?“如来闪金光,把鹊巢贯顶的头,迎风一幌,变作鲜红的一块血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色空一贯,不妨真中而用假。“妖精刁他一下,佛祖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揪了筋,再飞不去,只在佛顶上,再不能远循。”以无制有,以有入无,有无不二,当时由假而归真;真中用假,由假归真,即色即空,非色非空,化气质而复天真,至简至易。即宣圣一贯之道,佛祖一乘之妙旨。真是慈悲中之狠人,真空中之大法。彼一切不知变化气质者,师心高傲,色空俱着,在血肉团心上做生活,冒听冒传,认假伤真,适以祭其口而已,其他何望?
  “佛祖收了妖精,大鹏咬牙说出唐僧在铁柜里”,无为之先,必须有为,借假求真也;“佛祖不敢轻放了大鹏,也只叫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有为之后,必须无为,以真化假也。前后两段功夫,先有为而后无为,性命必须双修,一了性而一了命。有无兼该,性命双修,形神俱妙,与道合真;圆陀陀,光灼灼,净倮倮,赤洒洒,大丈夫之能事毕矣。
  噫!“锦香亭打开门看,内有一个铁柜,只听得三藏啼哭之声”,是打开色空之门户,叫人看假听真,不得弃真而认假;“降妖杖,打开铁柜,拽开柜盖,叫声师父”,是打开生死机关,叫人拽假寻真,当须借假而修真。“三藏放声大哭,叫徒弟”,此非三藏哭,乃仙翁大哭其邪说横行,足以害道;“行者把上项事细说一遍”,非行者说,乃仙翁细说与后世学人,平自辨别。仙翁一片慈悲心,跃跃纸背。真假显然,若有能辨的真假者,则伪学难瞒,正道可知,急须离狮驼而找大路,以了性命,不容有缓者。结云:“真经必得真人取,魔怪千般总是虚。”一切在狮驼国兴妖作怪之辈,闻此而当猛省回头矣。
  诗曰:
  旁门曲径俱迷真,那个能知主与宾。
  教外别传微妙法,不空不色复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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