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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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九十七回     金酬外护遭魔毒   圣显幽魂救本原



  且不言唐僧等在华光破屋中,苦捱夜雨存身。却说铜台府地灵县城内有伙贼徒,专以打劫为生,他算道本城那家是第一个财主,那家是第二个财主,探访虚实,好去下手。内有一人道:“也不用探访算计,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家十分富厚,我们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备,火甲等也不巡逻。大家去劫他些金银用度,岂不美哉?”众贼欢喜齐心,都带了凶器火把,冒雨前来。
  打开寇家大门,呐喊杀入,慌得他家里大小男女,俱躲个干净。妈妈儿躲在床底,老头儿闪在门后,寇梁、寇栋与几个儿女,都四散逃命。那伙贼拿着刀,点着火,将他家金银宝贝、首饰衣裳尽情搜劫。那员外割舍不得,拼了命,走出门来,对众贼哀告道:“列位大王,够你用的便罢,还留几件衣物与我老汉送终。”那些强人那容分说,赶上前,把寇员外撩阴一脚,踢翻在地。可怜!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悠悠别世人。众贼得了手,越城而出,冒着雨,连夜奔西而去。
  那寇家僮仆见贼退了,方才出头。及看时,老员外已死在地下,放声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众皆伏尸而哭,悲悲啼啼。将四更时,那妈妈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斋供,因为花扑扑的送他,惹出这场灾祸,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众。扶着寇梁道:“儿呵,不须哭了.你老子今日也斋僧,明日也斋僧,岂期今日做圆满斋,着那一伙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亲,怎么是送命僧?”妈妈道:“贼势凶勇,杀进房来,我就躲在床下,留心向灯火处看得明白。你说是谁?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搬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你父亲是孙行者。”二子听说,认了真实,道:“母亲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将门户巷道俱看熟了,财动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复到我家。既劫夫财物,又害了父亲,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里递失状,坐名告他。”寇栋道:“失状如何写?”寇梁道:“就依母亲之言。”写道:


  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和尚劫出金银去,孙行者打死我父亲。


一家子吵吵闹闹,不觉天晓。一壁厢买办棺木,一壁厢赴府投告。原来这铜台府刺史正直贤良,名声素著。当时坐了堂,抬出放告牌。这寇家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倒:“爷爷!小的们是告强盗劫财,杀人重情事。”刺史接上状去看了,问了口供,即叫点起马步快手,民壮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执锋利器械,出西门,一直追赶唐僧四众。
  却说他师徒们在那华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晓,方才出门,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强盗当夜越出城外,也向那条路上。走过华光院,西去有二十里远近,藏于山凹中分拨金银等物。正在俵分,忽见唐僧四众顺路而来,众贼心犹不足,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来了!”众贼笑道:“来得好!来得好!我们也总是干这般没天理的买卖!这些和尚沿路来,又在寇家许久,不知身边有多少东西,我们索性去截住他,夺了盘缠,抢了白马凑分,却不是好!”众贼遂持兵器,呐一声喊,跑上大路,一字儿摆开,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买路钱!饶你性命!”唬得唐僧在马上乱战。
  行者笑道:“师父莫怕,等老孙去问他一问。”即走近前,叉手当胸道:“列位是做什么的?”贼徒喝道:“这厮不知死活,敢来问我?你额颅下没眼,不认得我大王爷爷!快将买路钱来,放你过去!”行者闻言,满面陪笑道:“你原来是剪径的强盗!”贼徒发狠,叫:“杀了!”行者假惊恐道:“大王!大王!我是乡村中的和尚,不会说话,冲撞莫怪。若要买路钱,不要问那三个,只消问我。我是个管帐的,凡有经钱、衬钱,化缘布施的,都在包袱中,尽是我管出入。那骑马的,虽是我师父,他却只会念经,不管闲事。那个黑脸的,是我半路上收的个后生,只会养马。那个长嘴的,是我雇的长工,只会挑担。你把三个放过去,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送你。”众贼听说:“这个和尚倒是个老实头儿。既如此,饶你的性命。那三个丢下行李,放他过去。”行者回头使个眼色,沙僧就丢了行李担子,与师父牵着马,同八戒往西径走。
  行者低头打开包袱,就地挝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个咒语,乃是个定身之法,喝一声:“住!”那伙贼,共有三十来名,一个个睁着眼,撒着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语,不得动身。行者跳出路口,叫:“师父,回来!回来”长老即勒回马,到跟前问:“悟空,何事?”行者道:“你们看,这些贼是怎的说?”八戒近前,推着他叫道:“强盗,你怎的不动弹了?”那贼浑然无知,不言不语。八戒道:“好是痴痖了!”行者笑道:“是老孙使个定身法儿定住也。师父请下马坐看。常言道‘只有错拿,没有错放’。兄弟,你们把贼都放倒捆了,等我审他一审。”即拔下些毫毛,变作三十条绳索。一齐下手,把贼扳翻,都四马攒蹄捆了。却又念念解咒,那伙贼渐渐苏醒。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执兵器,喝道:“毛贼!你们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几年买卖?打劫了有多少东西?可曾杀伤人口?还是初犯?还是积贼?—一从实供来。”众贼叫道:“老爷,我们不是久惯做贼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将父祖家业花费尽了,无钱使用,访知寇员外家资财豪富,昨晚乘夜雨昏黑,去打劫得些金银服饰。在这里正自分时,忽见老爷们来。内中有认得是寇员外送行的,必定身边有物,又见行李沉重,人心不足,故又来邀截。岂知老爷有大法力。将我们捆住,万望老爷慈悲,收去那劫的财物,饶了我等性命罢。”
  三藏听说是寇家劫的财物,吃了一惊,慌忙站起道:“悟空,寇员外十分好善,如何遭此灾厄?”行者笑道:“只为送我们起身,那等奢华炫耀,惊动了人眼目,所以这伙贼徒就去下手。今又幸遇着我们,夺下他这许多东西。”三藏道:“我们感他厚情。无以为报,不如将此财物护送他家,却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取将那些赃物,收拾了驮在马上。又叫八戒挑了二担金银;沙僧挑着自己行李。行者欲将这伙强盗打死,又恐师父怪他伤生,只得将身一抖,收了毫毛。那伙贼松了手脚,爬起来,一个个落草逃生而去。这唐僧转步回身,将财物送还员外。这一去,却似飞蛾投火,反受其殃!
  师徒们正望城行处,忽见那枪刀簇簇而来。三藏大惊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拥,是甚好歹?”八戒 道:“祸来了!这是那放去的强盗,他伙些人,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也!”沙僧道;“那来的不是贼势。大哥,你仔细观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师父的灾星又到了。此是捕贼的官兵。”言未了,众兵一拥近前,撒开圈子阵,把他师徒围住。叫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资财,还在这里摇摆哩!”一齐下手,先就把唐僧抓下马来,用绳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都捆起;穿上杠子,两个抬一个,赶着马,夺了担,径转府城。只见那:


  唐三藏,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叨叨,心中报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踌蹰;孙行者,笑唏唏,要施手段。


众官兵簇拥扛抬,须臾间,拿到城里,径自解上黄堂,报道:“老爷,民快人等捕获强盗来了。”
  那刺史端坐堂上,赏劳了民快,检看了贼赃,当叫寇家领去。却将三藏等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原来是些打家劫舍的贼!”三藏道:“大人容告。贫僧实不是贼,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强盗,夺转打劫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不期民快人等捉获,以为是贼,实不是贼。望大人详察。”刺史道:“你这厮见官兵捕获,却巧言报恩。既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如何只是你四众?你看寇梁递有失状,坐名告你,你还敢展辩?”三藏看了状词,魂飞魄散,叫:“悟空,你何不上来折辩?”行者道:“有赃是实,折辩何为?”刺史道:“正是呵!赃证现存,还敢抵赖!”叫下手:“拿脑箍来,把这秀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打!”行着想道:“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却不可叫他十分受苦。”他见那皂隶们收拾脑箍,即便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灯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闻言,就叫:“先 箍起这个来。” 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咯喳”的把索子断了。又结又箍,又“咯喳”的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他的头皮也不曾皱皱儿。却又换索子再结时,只听得有人来报道:“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拷问。”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推进监门,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
  三藏道:“徒弟,这是怎么起的?”行者笑道:“师父,进去!进去!这里边没狗叫,倒好耍子。”可怜!把四众捉将进去,一个个都推入辖床,叩拽了滚肚、敌脑、攀胸,禁子们又来乱打。三藏苦痛难忍,只叫:“悟空,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钱哩。常言道:‘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如今与他钱便罢了。”三藏道:“我的钱自何来?”行者道:“若没钱,衣服也是,把那袈裟与了他罢。”三藏听说,就如刀刺其心。一时间见他打不过,无奈,只得开言道:“悟空,随你罢。”行者便叫:“列位长官,不必打了,我们那两个包袱中有一件锦襴袈裟,价值千金,你们解开拿了去罢。众禁子听言,一齐动手,把两个包袱解看。虽有几件布衣,俱不值钱。只见几层油纸包裹着,内中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开看时,只见:


  巧妙同珠缀,稀奇佛宝攒。
  盘龙铺绣结,飞凤锦沿边。


众皆争看,又惊动本司狱官,走来喝道:“你们在此嚷甚的?”禁子们跪道:“老爷,才方提控送下四个和尚,乃是大伙强盗,他见我们打了他几下,把这件衣服与我们。若众人扯破分之,其实可惜;若独归一人,众人无利。幸老爷来,凭老爷做个劈着。”狱官见了,乃是一件袈裟,又打开袋内关文一看,见有各国的宝印花押,道:“早是我来看呀!不然,你们都撞出事来了。这和尚不是强盗,切莫动他衣服,待明日太爷再审,方知端的。”众禁子听言,将包袱照旧包裹,交与狱官收讫。
  渐渐天晚,听得楼头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点,行者见他们都睡着,他暗想:师父该有这一夜牢狱之灾。老孙不开口使法力者,盖为此耳。如今四更已过,灾将满矣,我须去打点打点,天明好出牢门。他即将身小一小,脱出辖床,摇身一变,变做个猛虫儿,从房檐瓦缝里飞出。见那星光月皎,他认了方向,径飞向寇家门首。只见那街西下一家儿灯火明亮,又飞近他门口看时,原来是个做豆腐的。见一个老头儿烧火,妈妈儿挤浆。那老儿忽的叫声:“妈妈,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只是没寿。我和他小时上学读书,我还大他五岁。他老子叫做寇铭,当时也不上千亩田地,放些租帐,也讨不起。他到二十岁时,那铭老儿死了,他掌着家当,其实也是他一步好运,娶的妻是那张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针儿,却倒旺夫。自进他门,种田有收,放帐又起,买着的有利,做着的赚钱,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私。他四十岁上就回心向善,斋了万僧,不期他昨夜被强盗踢死。可怜!今年才六十四岁,正好享用。何期这等向善,不得好报,乃死于非命。可叹!可叹!”行者—一听之。
  却早五更初点,他就飞入寇家。只见那堂屋里已停着棺材,材头摆列着香烛花果,妈妈在旁啼哭。又见他两个儿子也来拜哭,两个媳妇拿两碗饭来贡献。行者就钉在他材头上,咳嗽了一声,唬得那两个媳妇揸手舞脚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动,只叫:“爹爹怎么罗!”那妈妈胆子大,把材头拍了一把,道:“老员外,你活了?”行者学着员外的那声音道:“我不曾活。”两个儿子一发惊慌,妈妈子硬着胆,又问道:“员外,你不曾活,如何说话?”行者道:“我是阎王差鬼使押将来家,与你们讲话的。”说道:“那张氏穿针儿枉口嚼舌,陷害无辜。”那妈妈子听见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头道:“好老儿呵!这等大年纪,还叫我的小名儿!我那些枉口嚼舌?害什么无辜?”行者喝道:“有个什么‘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僧劫出金银去,行者打死你父亲’。只因你诳言,把那好人受难。那唐朝四位老师路遇强徒,夺将财物,送来谢我,是何等好意!你却假捻失状,叫儿子们告官。官府又未细审如何,又把他们监禁。那狱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宁,报与阎王。阎王转差鬼使押解我来家,叫你们起早去放他去。不然,叫我在家搅闹一月,将合家老幼并鸡犬之类,一个也不留存!”寇梁兄弟磕头哀合道:“爹爹请回,切莫伤残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递解状,愿认招回,只求存没均安也。”行者听了,即叫:“烧纸,我去呀!”他一家儿都来烧纸。
  行者一翅飞起,径又飞至刺史住处里面,低头观看,那房里已有灯光,见刺史早起来了。他就飞进中堂,看时,只见中间后壁挂着一轴画儿,是一个官儿骑着一匹点子马,有几个从人,打着一把青伞,拿着一张交椅,更不识是什么故事。行者就钉在中间。忽然那刺史自房里出来,弯着腰梳洗。行者猛的咳嗽一声,把刺史吓得慌慌张张,走入房内。梳洗毕,穿了大衣,即出来对着画儿焚香祷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荫,忝中甲科,今叨受铜台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绝,为何今日发声?切勿为邪为祟,恐唬家众。”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爷的神子。”却就掉着经儿叫道:“坤三贤侄,你做官虽承祖荫,一向清廉,怎的昨日无知,把四个圣僧当贼,不审来因,囚于禁内?那狱神、土地、城隍不安,报与阎君。阎君差鬼使押我来对你说,叫你推情察理,快解放他。不然,就叫你去阴司折证也。”刺史听说,心中悚惧道:“大爷请回,小侄升堂,当堂就解放”行者道:“既如此,烧纸来,我去见阎君回话。”刺史复添香烧纸拜谢。
  行者又飞出来看时,东方早已发白,及飞到地灵县,又见那合县官却都在堂上。他思道:“猛虫儿说话,被人看见,露出马脚来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个大法身,从空里伸下一只脚来,把个县堂踩满,口中叫道:“众官听着:我乃玉帝差来的浪荡游神,说你这府监里屈打了取经的佛子,惊动三界,诸神不安,叫我传说,趁早放他。若有差池。叫我一脚先踢死府县各官,后踢死四境居民,把城地都踏为灰烬!”概县官吏人等,慌得一齐跪倒,磕头礼拜道:“上圣请回,我们如今进府,禀上府尊,即叫放出。千万莫动脚,惊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变做个猛虫儿,从监房瓦缝里飞入,依旧钻在辖床中间睡着。
  却说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门叫喊,将解状递上。刺史见了,发怒道:“你昨日递了失状,就与你拿了贼来,领了赃去,怎么今日又来递解状?”二人滴泪将他昨夜父亲显魂之事说了一遍,“望老爷方便方便。”刺史听了,暗想道:“他的父亲,乃是热尸新鬼,显魂报应犹可,我伯父死了五六年了,却怎么昨夜也来显魂,叫我审放?看起来,这些和尚若是真贼,断然背城急走,怎肯迎进城来?必是冤枉。”
  正忖度间,只见那地灵县知县等官,急急中饭上堂,乱道:“老大人,不好了!适才玉帝差浪荡游神下界,叫你快放狱中的那些和尚,不是强盗,都是取经的佛子。若少迟延,就要踢杀我等官员,还要把城池连百姓仅尽踏为灰烬!”刺史又大惊失色,即叫司吏火速写牌,当时开了监门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包你一下儿也不敢打,老孙俱已干办停当。上堂切不可下跪,他还要下来请我们上坐,却等我发作他你看。”
  说不了,已至堂口,那府厅县衙大小官员一见,都下来迎接道:“圣僧昨日来时,一则接上司忙迫,二则又见所获之赃,未及细问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将前情细陈了一遍。众官满口认称,都道:“错了!错了!得罪,得罪!”行者近前,怒目厉声高叫道:“我的白马行李快快还我!今日却该我考较你们了!诬拿平人做贼,你们该何罪!”府县官见他作恶,无一个不怕,即忙叫牵马取行李来,—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个个逞凶,众官只以寇家遮饰。三藏劝解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们且到寇家去,一则吊问,二来与他对证对证,看是何人见我做贼。”行者道:“说得是,等老孙把那死的叫他起来,看是那个打他的。”
  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马,吆吆喝喝,一拥而出。那些府县多官,也—一都到寇家,唬得那寇梁兄弟在门前磕头接进。只见他一家儿都在孝幔里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诳语、栽害平人的妈妈子且莫哭,等老孙叫你老公来,看他说是那个打死的,羞他一羞。”众官只道行者说的是笑话。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师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我去去就来。”他跳出门,望空就起,只见那:


  遍地彩霞笼住宅,一天瑞气护元神。


众等方晓得是个腾云驾雾之仙,起死回生之圣,—一焚香礼拜。
  那大圣一路觔头云,直至幽冥地界,径撞入森罗殿上,慌得那:


  阎君拱手接,鬼判叩头迎。
  剑树皆欹侧,刀山尽坦平。


正是:


  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阴司处处明。


阎王接见大圣,问及此来何事。行者道:“铜台府地灵县斋僧的寇洪之鬼,是那个收下?快点查来与我。”秦广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至此,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见地藏王去了。”行者即别了,径至翠云宫见地藏菩萨,具言前事。菩萨喜道:“寇洪阳寿,只该卦数,命终不染床席。我因他是个善士,收他做个掌善缘簿子的案长。既大圣来取,我再延他阳寿一纪,叫他跟大圣去。”金衣童子遂领出寇洪。见了行者,声声叫道:“老师!老师!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强盗踢死。此乃阴司地藏王菩萨之处,我老孙特来取你,到阳世间对明此事。既蒙菩萨放回,又延你阳寿一纪,待十二年后,你再来也。”那员外顶礼不尽。
  行者辞谢了菩萨,将他吹化为气,掉于衣袖之间,复返阳间。按落云头,进了寇家,即唤八戒撬开材盖,把他魂灵儿推入本身。须臾间,透出气来活了。那员外爬出材来,对唐僧四众磕头道:“师父!师父!寇洪死于非命,蒙师父至阴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谢不已。乃回头见各官罗列,即又磕头道:“列位老爷都如何在舍?”那刺史也将前事与他说了一遍。那员外跪道:“老爷,其实枉了这四位圣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强盗,明火执杖,劫去家私。是我向贼理说,不期被他一脚踢死,与这四位无干。”叫过妻子来:“你等怎敢诬告?请老爷定罪。”当时一家老小只是磕头,刺史宽恩免究。寇洪叫安排筵宴,酬谢府县厚恩,各各少坐回衙。至次日,再挂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决不肯住,却又请亲友、办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这正是:


  地阔能存凶恶事,天高不负善心人。
  逍遥稳步如来径,只到灵山极乐门。


  毕竟不知此去见佛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不能深藏潜隐,招祸之由。此回言通幽达明脱灾之道。夫道高者毁来,德修者谤兴。此修行人之所必有,然能被褐怀玉,深藏若愚,有若无,实若虚,混俗和光,方圆应世,则我者无自满之失,而在人者少争奇之思,虽外有些小魔障,亦可以逢凶而化吉。否则,门前赛宝,轻浮浅露,便是开门揖盗,自取灭亡。
  寇员外因示富而被盗,又不肯舍财而拼命,乃系逐于末而忘其本,暗室亏心,外边尽假,被贼撩阴一脚踢死,出尔反尔,于贼何涉?噫!寇员外之死而入阴,即唐僧之死而入阴。何则?寇员外之死,皆由送唐僧过于奢华之故。然则四众不善于遁迹潜形,而员外亦即炫耀资财,此老妪、寇梁兄弟,陷他四众所由来也。
  状云:“唐僧点着火”,法身不定也;“八戒叫杀人”,不知禁戒也;“沙和尚劫出金银去”,任意张狂也;“孙行者打死我父亲”,肆行无忌也。如此招摇,顾外失内.认假为真,暗生障碍,其苦也不亦宜乎?独是金酬外护,则是以德相酬,以恩相报,何至反遭魔毒而入狱?殊不知员外因送僧人而致死.僧人因酬外护而入狱,皆是不能韬明养晦,务于外而失于内,恩内有害,德中怀刑,势所必然。外护入地狱,僧人人牢狱,仅是在不明之地安身立命,重于末节,一伤其本原。虽灵山不远,而犹在鬼窟中作生涯;即真经在望,尚在地狱中做事业,焉能逃得阎王老子之手乎?当斯时也,若非振道心,去人心,几不令前功俱废乎?
  “四众到得监门,行者笑道:‘进去!进去!这里莫狗咬,倒好耍子。’”夫狗者,贪图之物,比人之贪心。既无贪心,随在而安,倒好耍子。不色不空,“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矣。“禁子乱打要钱”者,是禁其不得在外而乱贪;“行者叫与袈裟”者,是示其须在怀中而掏宝。“行者叫禁于道:‘我们那两个包袱中,有一件棉襴袈裟,价值千金,你们解开拿了去罢。’”二者人心,一背道心,解开两包,拿出一件,即是解去人心,拿出道心。若能如此者,方是解灾脱难之根本,故狱官见袈裟而看关文,便知不是强盗矣。
  所可异者,行者暗想师父有一夜车狱之困,已过四更,要去打听打听,何时不可。而必在四更以后也?此有道焉。当五更平旦之时,有虚静之气,乃道心发现之时,正好打听幽明之路,过此一时,理欲相混,善恶不分,而幽明之事未易以打听。
  夫天下事,有形迹者,人可以识;无色相者,人难以知。行者变蜢虫儿,暗里潜行,始则到于大街之市,窥听言语,而护口生意之愚父愚妇,莫之能识;既而入于寇姓之家,学声讲话,而陷害无辜之妇人小子,莫之能辨;又既而进于刺史之宅,掉经诈言,而不审来因之酷吏赃官,莫之能认。又从空中改作大法身,伸下一只脚。把个县堂踩满,概县官吏人等惊煌,磕头礼拜,皆莫之或违。此暗则潜藏默运,而不露些子机关;明则大法脚力,而足以镇压群迷。真脱灾消难之作为,起死回生之要诀,尚何有地狱囹圄之苦?此寇家递解状而悔过,众官开监门而认错所由来者。
  “行者复入幽明地界,讨回员外魂灵,死而复生。明足以镇压世俗,幽足以暗服鬼神,幽明通彻,隐显莫测,诚所谓有大脚力者。最妙处是“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阴司处处明。”盖幽明有相通之理,阴阳有感应之机,天堂地狱,由人自造;致福招祸,惟人自裁。出此人彼,一定不易。大圣入幽冥,岂真入幽冥哉?是特神观密察,屋漏不亏,表里如一,明无不彻之谓,非有大脚力者乌能如此?及员外说出“被贼一脚踢死,与四众无干”,而误陷之情,方得释然矣。
  噫!前遭一脚之害,而入地狱,皆因争奇好赛,而着于色相;今借一脚之力,而脱地狱,皆因潜踪隐迹,而能顾本原。一脚之错与不错,生死关之,可不畏哉?昔杏林嘱道光禅师云:“汝急往通邑大都,依有力者为之。”即依此大脚力也。然则有大脚力者,方脱地狱,而无大脚力者,暗遭飞脚。故结云:“地阔能存凶恶事,天高不负善心人。逍遥稳步如来径,只到灵山极乐门。”大脚力岂小补云哉?
  诗云:
  善中起见动人必,怎晓尘情利害深。
  欲救本原完大道,潜藏默运化群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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