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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0-27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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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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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绅批评新说西游记

 

第030回   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原著作者:吴承恩]

且人之善惡邪正,全視乎一心。故《大學》首以正心之學為要,而人在其中矣。况誠於中,形於外,其理有必然者。此心既在花果山上如狼,此身安得不在寳象城中變虎?如狼似虎,正此之謂。

或问:三藏本是着魔,何以又變虎?蓋虎乃錦毛黄班,是解“色”字。“變”之云者,亦不過是設言譬喻,猶云把個取經、為學之士,一旦變作個貪懽好色之徒。只如此解,而文義自得。此心一放,急切似難再轉。看他層層剝入,直逼到水窮山盡,然後一筆轉回,真有雲鶴歸巢之妙。

 

 

却説那怪把沙僧綑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駡也不曾駡他一句。綽起鋼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不得品貌風流。必知禮義,終不然我饒了他性命,又着他徒弟拿我不成?噫!這多是我渾家有甚麼書信到他那國裡,走了風訊!等我去問他一聲。”那怪陡起兇性,要殺公主。

却説那公主不知,梳妝方畢,移步前來,只見那怪怒目攢眉,咬牙切齒。那公主還陪笑臉迎道:“郎君有何事這等煩惱?”那怪咄的一聲駡道:“你這狗心賤婦,全没人倫!我當初帶你到此,更無半點兒説話。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西我去尋,色又粧點,其色更妙。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麼只想你父母,更無一點夫婦心?”那公主聞説,嚇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呵,你怎麼今日説起這分離的話?”那怪道:“不知是我分離,是你分離哩!我把那賊秃來,筭計要他受用,只怕此用有些難受。你怎麼不先吿過我,就放了他?想是這個和尚没福。原來是你暗地裡修了書信,教他替你傳寄。不然,怎麼這兩個和尙又來打上我門,教還你回去?這不是你幹的事?”公主道:“郎君,你錯怪我了,我何嘗有甚書去?”老怪道:“你還強嘴哩!現拿住一個對頭在此,却不是証見?”公主道:“是誰?”老妖道:“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和尙。”——原來人到了死處,誰肯認死,只得與他放賴。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聲。果然有書,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無書,却不枉殺了奴奴也?”那怪聞言,不容分説,輪開一隻簸箕大小的藍靛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髮萬根,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忽又一折,筆陣絕妙。執着鋼刀,却來審沙僧。咄的一聲道:“沙和尙!你兩個輙敢擅打上我們門來,可是這女子有書到他那國,國王教你們來的?”

沙僧已縛在那里,見妖精兇惡之甚,把公主掼倒在地,持刀要殺。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書去,救了我師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説出,他就把公主殺了,此却不是恩將仇報?若將恩做仇,則小僧喜變憂。罷、罷、罷!想老沙跟我師父一塲,也没寸功報効,今日已此被縛,就將此性命與師父報了恩罷。”遂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他有甚麼書來,你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們來此問你要公主,有個緣故,只因你把我師父捉在洞中,我師父曾看見公主的模樣動靜。及至寳象國,倒換關文。那皇帝將公主畫影圖形,前後訪問,因將公主的形影,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我師父遂將公主説起。他故知是他兒女,賜了我等御酒,教我們來拿你,要他公主還宫。此情是實,何嘗有甚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

那妖見沙僧説得雄壯,遂丢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鹵,多有冲撞,莫怪莫怪。”遂與他挽了青絲,扶上寳髻,軟欵温柔,怡顔悅色,撮哄着他進去了,又請上坐陪禮。前是梦琴煑鶴,此又種竹栽花,總為“色”字頓挫。那公主是婦人家水性,見他錯敬,遂回心轉意道:“郎君呵,你若念夫婦的恩愛,可把那沙僧的繩子略放鬆些兒。”夫妻的分上却放鬆和尚,妙不可言。老妖聞言,即命小的們把沙僧解了繩子,鎖在那里。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鬆放鬆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與公主陪禮壓驚。喫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換了一件鮮明的衣服,前寫女貌,此寫郎才,俱就“色”字上點染。取了一口寳刀,佩在腰裡,轉過手,摸着公主道:“渾家,你且在家喫酒,看着兩個孩兒,不要放了沙和尙。趁那唐僧在那國裡,我也赶早兒去認認親也。”公主道:“你認甚親?”老妖道:“認你父王。我是他駙馬,他是我丈人,怎麼不去認認?”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麼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馬掙力戰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遺留的社稷。自幼兒是太子登基,城門也不曾遠出,没有見[原缺“見”]你這等兇漢。你這嘴臉相貎,生得這等醜陋,若見了他,恐怕嚇了他,反為不美,却不如不去認的還好。”老妖道:“既如此説,我變個俊的兒去便罷。”公主道:“你試變來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間,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俊俏之人,真個生得:

 

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官樣,行藏正妙齡。才如子建成詩易,貎似潘安擲果輕。頭上戴一頂鵲尾冠,烏雲歛伏;身上穿一件玉羅褶,廣袖飄迎。足下烏靴花摺,腰間鸞帶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面似何郎,情同韓壽,才貌雙絕。

 

公主見了,十分懽喜。那妖笑道:“渾家,可是變得好麼?”公主道:“變得好!變得好!你這一進朝呵,我父王是親不滅,一定着文武多官留你飲宴。倘喫酒中間,千千仔細,萬萬個小心,却莫要現出原嘴臉來,露出馬脚,走了風訊,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分付,自有道理。”

你看他縱雲頭,早到了寳象國。夢不見學海文林,身不離柳影花陰。按落雲光,行至朝門之外,對閣門大使道:“三駙馬特來見駕,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來至白玉階前,奏道:“萬嵗,有三駙馬來見駕,現在朝門外聽宣。”那國王正與唐僧叙話,忽聽得三駙馬,便問多官道:“寡人只有兩個駙馬,怎麼又有個三駙馬?”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妖怪來了。”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那長老心驚道:“陛下,妖精呵,不精者不靈。他能知過去未來,他能騰雲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進來,倒不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面。”

國王准奏,呌宣,把妖宣至金階。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禮。多官見他生得俊麗,也不敢認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却當做好人。那國王見他聳壑昂霄,以為濟世之梁棟,偏這錦毛虎無人不愛。便問他:“駙馬,你家在那里居住?是何方人氏?幾時得我公主配合?怎麼今日才來認親?”那老妖叩頭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月莊[原作“洞”]人家。”這個住止奇絕。國王道:“你那山離此處多遠?”老妖道:“不遠,只有三百里。”國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與你匹配?”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兒好習弓馬,採獵為生。那十三年前,帶領家童數十,放鷹逐犬,忽見一只斑斕猛虎,錦毛黄斑,即色也。身馱着一個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好箭,比射骨朶頭者猶覺冠冕。將女子帶上本莊,把温水温湯灌醒,救了他性命。因問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題‘公主’二字。早説是萬嵗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當得進上金殿,大小討一個官職榮身。只因他説是民家之女,纔被微臣留在莊所。女貎郎才,兩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自然男貪女愛,寫好色奇絕。當時配合之後,欲將那虎宰了,邀請諸親,却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殺。其不殺之故,有幾句言詞,道得甚好,説道:

 

托天托地成夫婦,無媒無証配婚姻。

前世赤繩曾繫足,今將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着箭傷,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色不迷人人自迷。臣聞得昔年也有幾個取經的,都説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色之害人,原也不止一個。得了他文引,變作那取經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呵,那綉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之人!”色徒若能取經,老虎盡能作佛。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把他一片虛詞,當了真實,道:“賢駙馬,你怎的認得這和尙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喫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麼不認得?”好色寫得異様。國王道:“你既認得,可教他現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淨水,臣就教他現了本相。”國王命官取水,遞與駙馬。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呪語,將一口水望唐僧噴去,呌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個變作一個斑斕猛虎。身被文彩似可愛,心藏奸險為世害,堪嘆畫爾不成形,大笑一塲為狗怪。此時君臣同眼觀看,那隻虎 ○但不知是錦毛虎,還是矮脚虎。生得:

 

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隻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鈎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連眉。獰狰壯若大猫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鬚直直插銀條,刺舌騂騂噴惡氣。果然是只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寳殿。此即白虎也。皮毛雖美,只不免獸形耳。

 

國王一見,魄散魂飛,諕得那多官盡皆躱避。有幾個大胆的武將,領着將軍校尉一擁上前,使各項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打為肉醬。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傷。衆臣嚷到天晚,纔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鐵繩鎖了,不曾絲繩繫足,先已鐵索套頭。放在鐵籠裡,收於朝房之內。

那國王却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尙害了。當晚衆臣朝散,那妖魔進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宫娥彩女,如花似玉,個個盡是寳象無疑。吹彈歌舞,勸妖魔飲酒作樂。那怪物獨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豔質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為,跳起身大笑一聲,現了本相,定與老虎無二。陡發兇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扢咋的把頭咬了一口。偏要寫得滲瀨,方見其妙。嚇得那十七個宫娥,没命的前後亂跑亂藏,你看那:

 

宫娥悚懼,彩女忙驚。宫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彩女忙驚,就如風吹芍藥舞春風。捽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那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磕損玉面,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躱在那短墻簷下,戰戰兢兢 婦女都害怕,真有如狼似虎之勢。不題。

 

却説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原作“唶”]上兩口。○以“喫”字比“貪”字,形容妙極。他在裡面受用,外面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驛裡無人,止有白馬在槽上喫草喫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時分,却纔跳將起來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頓絶韁繩,抖鬆鞍轡,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雲,直上九霄空裡觀看。有詩為証:

 

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

今宵化虎災難脫,白馬垂韁救主人。

 

小龍王在半空裡,只見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那八箇滿堂紅上,點着八根蠟燭。先伏一筆,下文便不突。低下雲頭,仔細看處,那妖魔獨自個在上面,逼法的飲酒喫人肉哩。小龍笑道:“這厮不濟!走了馬脚,識破風訊,躧匾秤鉈了喫人,可是個長進的!却不知我師父下落何如,倒遇着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與前“戲”字相映。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師父不遲。”

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宫娥,真個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裡面,對妖魔道聲萬福:“駙馬呵,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斟酒來。”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鍾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舉着壺,只情[原作“慣”]斟,那酒只情[原作“慣”]高,就如十三層寳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過嘴來,喫了一鍾,扳着死人,喫了一口,道:“會唱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依腔韻唱了一箇小曲,又奉了一鍾。那怪道:“你會舞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酒宴歌舞,是為“色”字一襯。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佩寳劒,此色劍也。掣出鞘來,遞與小龍。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丢開了花刀法。

那怪看得眼咤,小龍丢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身躱過,慌了手脚,舉起一根滿堂紅,架住寳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兩個出了銀安殿,小龍現了本相,駕起雲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塲黑地裡好殺!怎見得:

 

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是真龍,只怕戰得亦要水渴。一個放毫光,如噴白電;一個生鋭氣,如迸紅雲。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猫飛下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寳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

 

他兩個在雲端裡,戰勾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觔麻,老魔的身強力壯。小龍抵敵不住,馬屬腎比水,已不加矣。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寳刀,一只手抛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後腿上着了一下,敢後也,馬不進也。急慌慌按落雲頭。多虧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鑽下水去。那妖魔赶來尋他不見,執了寳刀,拿了滿堂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喫酒睡覺不題。

却説那小龍潛於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纔跳將起去,踏着烏雲,徑轉舘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於槽下。可憐渾身是水,腿有傷痕,此兇戰根本之地,焉得不受傷?那時節: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

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疎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災,小龍敗戰。却説那猪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裡,拱了一個猪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纔醒。醒來時,又不知是甚麼去處。摸摸眼,定了神思,側耳纔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斗轉,約莫有三更時分,是夜深花睡去。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師父,奏准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知這個洞裡單殺的是好漢。助着老猪明日來救沙僧罷。”那獃子急縱雲頭,徑回城裡,半霎時,到了舘驛。此時人靜月明,去豈知還向月,夢來何處更為雲?兩廊下尋不見師父,只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溼,似落湯的蝦蟆,鬪敗的公雞。後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八戒失驚道:“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麼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刼師父,把馬打壞了。”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呌聲:“師兄!”這獃子吓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那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呵,你莫怕我。”八戒戰兢兢的道:“兄弟,你怎麼今日説起話來了?你但説話,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龍道:“你知師父有難麼!”八戒道:“我不知。”小龍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奈他不過。好道着一個回來,説個信息是,却更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師父變作一個斑斕猛虎,見被衆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裡面。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只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里,又尋不見師父。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宫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呌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箇滿堂紅,把我戰敗。如此貪淫,其本焉得不敗。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着了一下,故此鑽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

八戒聞言道:“真個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麼?”此脚雖是不矮,只是有些酸意。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猪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只恐爐已倒造,不堪再回矣。小龍聞説,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呵,你千萬休生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麼?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散火,還等甚麼?”

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呵,莫説散火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個人來。”八戒道:“教我請誰麼?”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筆轉勾,真有縛鳶提絲之妙。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兒呪》。我也只當耍子,不想那老和尙當真的念起來,轉“戒”字,妙絕。就把他赶逐回去,他不知怎麼樣的惱我,他也决不肯來。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成麼?”小龍道:“他决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説師父有難,只説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併,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師父。”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却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想是和尚作怕。○ 逗“色”字,奇絕。小龍道:“你去你去,管情他來也。”

 

真個獃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着雲,竟往東來。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獃子正遇順風,撑起兩個耳朶,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按落雲頭。不覺的太陽星上,氣盛而陰氣退矣。○ 此時已有明機,不似從前之作夢。他却入山尋路。

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看來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羣妖。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班排列,口稱“萬嵗!大聖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子堆裏為王,寫貪色,奇絕。怪道他不肯做和尙,是肯做者?趣極!只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這一座山塲,也不做甚麼和尙了。如今既到這里,却怎麼好?必定要見他一見。”那獃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却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當中擠着,也跟那些猴子磕頭。百花堆裡擁八戒,為之絕倒。

不知孫大聖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那里來的?拿上來!”説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里來的夷人?”八戒低着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肐肐□□[左“月”右“荅”,二字同。],令人失笑。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羣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貎有些雷堆,之猴兒,自然不堪。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部下,先來遞個脚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此隨班點扎。真當作猴兒,豈不苦殺八戒?若不留你,你敢在這里亂拜!”八戒低着頭,拱着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説是甚麼夷人!”行者笑道:“擡起頭來我看。”那獃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妙!行者忍不住笑道:“猪八戒。”他聽見一聲呌,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猪八戒!”只一戒足矣。○ 正轉“戒”字,妙不可言。他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説話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經去,却來這里怎的?想是你冲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本地風光,隨口成趣。八戒道:“不曾冲撞他,他也没甚麼貶書,也不曾赶我。”行者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赶你,你來我這里怎的?”八戒道:“師父想你,了佳人又想徒弟,何老僧之無饜?着我來請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麼又肯想我,又肯着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的。”此層亦不可少。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是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呌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説我們不濟,説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呌聲應,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行者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八戒道:“賢弟,累你遠來,且和我耍耍兒[原作“而”]去。”八戒道:“哥呵,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望去遲,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塲,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獃子不敢苦辭,只得隨他走走。

二人擕手相攙,槩衆小妖隨後,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聖回家,這幾日,收拾得復舊如新,但見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雲。周迴有虎踞龍蟠,四面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淸濁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彩嶺頭峯。日影動千條紫豔,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懽喜道:“哥呵,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這個山色比寳象國更勝。行者道:“賢弟,可過得日子麼?”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説的話,寳山乃洞天福地之處,怎麼説度日之言也?“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只見路傍有幾個小猴,捧着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豔豔的楊梅,染“色”字,無不精妙。跪在路傍呌道:“大聖爺爺,請進早膳。”行者笑道:“我猪弟食腸大,却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薄,將就喫個兒當點心罷。”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却也隨鄉入鄉是。拿來,拿來,我也喫幾個兒嘗新。”

二人喫了果子,漸漸日高。那獃子恐怕悮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里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裡去耍耍。”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就請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那里去?我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甚麼和尙?我是不去,固不易戒,而戒亦豈易言耶?你自去罷。但上覆唐僧:既赶退了,再莫想我。”獃子聞言,不敢苦逼,只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只得喏喏吿辭,找路而去。

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着八戒,聽他説些甚麼。真個那獃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頭指着行者,口裡駡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尙,倒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却不去!之不醒,是為“戒”字一頓。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駡幾聲。時不駡不可,惡駡又不可,看他不即不離,極盡轉折之妙。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道:“大聖爺爺,那猪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駡幾聲。”行者大怒,呌:“拿將來!”那衆猴滿地飛來赶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

畢竟不知怎麼處治,性命死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猴王之放逐,其端雖起於尸魔,其實由於八戒。此回偏用他去請,大是難事。不難於請,而難於見面;不難於見面,更難於啓齒,實在令人難以動筆。看他奇奇怪怪,想出一絕妙的過渡,順手插入,並無痕迹。寫得可憎可愛,可憐可笑,非只令猴王意轉,即讀者亦覺其心回,真妙筆也!

“色”字之文,古今註作多矣。然只言女色,其文未免缺略,而筆墨猶有未到。試看《西遊》,寫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惡,已将“色”字正面反面,傍面側面,搜索殆盡。又以音樂歌舞為旗鼓,名色物色為襯貼,題前題後,亦並不留餘地,則文勢圓满,而筆墨始到。此乃天孫織錦,信非人間之所能造也。

玄德貪孫氏,不思回蜀;重耳戀齊姜,便無去志。可見英雄豪傑猶迷於色慾,何况其他。故此章垂戒,深為君子惜,無煩再為庸人道也。

“虎”字原寫“色”字,而“白虎”二字,實又扣定下章“財”字,筆意雙關,前後照應。是以白虎領[當作“嶺”]起,而終以變虎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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