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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天一影印本《西游真诠》非“真诠”

《西游真诠》是清代《西游记》的重要笺评本之一。之所以说它重要，是因为它曾流行一时，而且清代后期的《西游原旨》、《通易西游正旨》、《西游记评注》等，不但笺评观深受其影响，同时他们的《西游记》白文几乎原封不动地根据真诠本来翻刻。

我最早读《西游真诠》就是天一社的影印本。天一社那套《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影印本第五辑是《西游记》专辑，多有难得一见的珍贵版本包括在内。《西游真诠》亦系专辑中之一。但这套丛书有一大缺点，就是不印原书的封面和扉页，因此不自欺欺人在该书的底本究竟是何书，这部《西游真诠》影印本当然也是这样。我们仅从天一社打印的“编印缘起”所附的目录中看到如下说明：

清陈士斌撰。金喟等评。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刊本，孙目著录。

“孙目”，即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孙目《西游真诠》条著录：“清乾隆庚子（四十五年）刊本。芥子园小本。石印本。排印本。清陈士斌撰。”据此，则知天一社“编印缘起”所说的“孙目著录”，无疑是指“清乾隆庚子（四十五年）刊本”一语。可惜孙目对此种刊本未提供更多内容。

《西游真诠》的乾隆四十五年刊本影印本，笔者曾寓目。天一社影印本的这部《西游真诠》并非此书。同时，笔者又曾在浙江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翻阅数种《西游真诠》，其中咸丰二年（1852）的竹西瑯环书室刊本两馆皆有。据翻阅所得，可以确定天一社影印本《西游真诠》，其实不是真诠本。

天一社这部《西游真诠》情况如下：卷首有署“天历己巳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撰”的《原序》；次为目录，题有：“嘉平金人瑞圣叹、西陵汪象旭憺漪、山阴陈士斌悟一子、温陵李贽卓吾同评阅”；次为图像，计唐太宗、魏徵、太上老君、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牛魔王、铁扇公主、红孩儿等十幅，前图后题词，题者为杨凌曾、杨樊舟、瑶台记室、竹坡、谪仙楼主、鹅笼生、白凤巢□、秋溪牧叟、蓬莱逋客、梵舟趺客；正文前题“西游真诠卷之一”，共十卷一百回；正文半叶十一行，行二十八字；第一回末，有批语一段，起自“憺漪子曰：《西游记》一书，仙佛同源之书也”，止自“请勿浪读《西游记》”；最后有跋，跋曰：“是书乃苍子童而习之者。憺漪子读而叹曰：有三善焉，俗本遗却唐僧出世四难，一也；有意续凫就鹤，半用俚词填凑，二也；篇中多金陵方言，三也。而古本应有者有，应无者无，令人一览了然，岂非文坛快事乎。”影印本分订五册，每册两卷，除第一册共76页以外，余均80页。

据以上情况，有如下方面，与《西游真诠》根本不同：

一、《西游真诠》题“山阴悟一子陈士斌允生甫诠解”，每回后有标明“悟一子曰”的长篇回后评，每篇约有一千字左右。而天一影印本虽题到陈士斌，却同时又题汪象旭、金人瑞、李贽同评。汪氏是《西游证道书》评者；金氏是明末清初小说评论家，未见他评过《西游记》，是清代后期书商把他拉来作广告而已；李贽实亦未评点过《西游记》，但明末有一部《西游记》却题：“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评者实为叶昼。而且天一影印本中，除第一回末有一段题“憺漪子曰”的短评约270字外，其余各回皆无回后评，当然也无任何夹评。故全书未见一条悟一子陈士斌的评语。至于书后的跋，实际上也是《西游证道书》最后的短跋，但已被删节妄改得不成样子。

二、《西游真诠》原有西堂老人尤侗的序文，而天一影印本无；后者题署虞集的《原序》，原是《西游证道书》上首见。清代后世的《西游记》笺评本翻刻者，虽也有加上虞集的《原序》，以作招徕读者的手段，但作为《西游真诠》却肯定有尤侗的序文，《序》中曾说：“今有悟一子陈君而诠解之”一语。

三、据我对读和校勘，真诠本《西游记》源出于证道本《西游记》，后者是一部节本，真诠本《西游记》无疑也是一部节本。但是，真诠本《西游记》翻刻者和笺评者在按证道本作底本刊刻时，并非全盘照搬，而是在部分地方，参照明代百回本《西游记》全本略有修饰，甚至增加了一些文字；包括一些已被证道本删去的诗词，也偶有恢复。如第六回，真诠本要比证道本多一百余字。其中如惠岸在花果山与孙悟空争战失败，天王写表求助，惠回至天宫，证道本接着道：“呈上表章，玉帝拆开”；而真诠本在“呈上表章”后，有一段：“惠岸又见菩萨施礼，说了不能取胜的消息，菩萨低头思忖”，然后接“玉帝拆开”。在增加的文字中，对照明本《西游记》可知，除“说了不能取胜的消息”一语，是据明本的一段复述语作概括说明以外，其它二语，皆据明本增加和恢复。意在使文意通顺，否则后文观音菩萨向玉帝推荐二郎就难免突兀。又如第二十三回，“四圣试禅心”时，在证道本中只有三藏讲出家人好处的诗歌一首，即“出家立志本非常”八句；但在真诠本中却据明本又恢复了妇人所讲的在家人好处的“春裁方胜着新罗”诗一首。由此可推知，若证道本的实际字数为明代全本的三分之二即约四十万字的话，那么，真诠本《西游记》的实际字数，决不可能少于此数，相反，极有可能多于此数。但是，天一影印本《西游真诠》却远不及此数，即使连目录和《原序》、图像等都折算在内，不过共四百页，每页616字，全书不过24万余字。

根据以上三点，大体可以得出结论，这部天一社影印本《西游真诠》，实际上并非陈士斌撰著的《西游真诠》，其白文《西游记》也并非真诠本《西游记》。这部《西游真诠》的原刻者虽也提到“山阴陈士斌悟一子同评阅”，实际上并未节录陈士斌的《西游记》评点的片言只语；相反，他崇拜的乃是《西游证道书》作者汪象旭，这从该书袭用虞集《原序》、第一回回后评一段以及跋文一节，可以看出。现在的问题是这部《西游真诠》的《西游记》白文，究竟是根据证道本《西游记》删节，还是以真诠本为底本节改，这要通过详细对读来辨析，因为这两部笺评本《西游记》白文本身差别就不大，故辨别起来会有难度，但有一点现在就可确定，这部真诠本《西游记》，肯定是据《西游证道书》或《西游真诠》节改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我们决不能由此说它是证道本《西游记》或真诠本《西游记》，因为这部《西游记》的字数，要比证道本或真诠本几乎减少一半。所以，这部天一社影印本《西游真诠》，其实是一个怪胎；不妨说，它是与清代刻本《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西游原旨》、《通易西游正旨》、《西游记评注》等通通有别的另一种《西游记》，它是百回本《西游记》的特殊节本。

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曾说：“《真诠》其实最靠不住，乱改、乱删的地方极多。远不如《证道书》及《新说》的可靠。吴氏原本所有的许多作为烘托形容之用的歌曲，几有十之三四被删去。”这一段评语其实不确切。《新说》指《新说西游记》，是清代《西游记》全本，当别论。如前所述，真诠本《西游记》据证道本翻刻，并参照明本略有改动，主要是增加了一些文字。因此，若要说真诠本靠不住和乱改、乱删，则主要根源是证道本。但证道本《西游记》虽是节本，却节改得颇有特色，最突出的是改正了明本中的不少疏漏和失误；真诠本无疑大体保持了它的特色。同时，明本中的诗词即郑振铎氏所说的歌曲，在证道本中几已被删去十分之六七，若要说乱改、乱删则当指证道本，而真诠本倒在证道本基础上又增加即恢复了一部分。不过，如果郑振铎氏在《西游记的演化》中，据以立论的是天一社影印的这部《西游真诠》，则指责它“最靠不住”，“乱改、乱删”，就比较恰当；不过其中的诗词并非删去十分之三四，而是几近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