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圣 试 禅 心

 

却说他师徒四众,了悟真如,顿开尘锁,自跳出性海流沙,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历遍了青山绿水,看不尽野草闲花。真个也光阴迅速,又值九秋,但见了些:

 

枫叶满山红,黄花耐晚风。

老蝉吟渐懒,愁蟋思无穷。

荷破青纨扇,橙香金弹丛。

可怜数行雁,点点远排空。

 

正走处,不觉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里安歇?行者道: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何也?猪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沙河,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须是寻个人家,一则化些茶饭,二则养养精神,才是个道理。行者道:呆子,你这般言语,似有报怨之心。还象在高老庄,倚懒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门,须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从有了你与沙僧,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数儿么:

 

四片黄藤篾,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

 

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谁说哩?八戒道:哥哥,与你说哩。行者道:错和我说了。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与沙僧,专管行李马匹。但若怠慢了些儿,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说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师父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驮着老和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弟兄之情。行者道:你说他是马哩!他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唤名龙马三太子。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身犯天条,多亏观音菩萨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鹰愁陡涧,久等师父,又幸得菩萨亲临,却将他退鳞去角,摘了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愿驮师父往西天拜佛。这个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闻言道:哥哥,真个是龙么?行者道:是龙。八戒道:哥啊,我闻得古人云,龙能喷云暧雾,播土扬沙。有巴山(左“扌”右“屑”)岭的手段,有翻江搅海的神通。怎么他今日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个儿你看。好大圣,把金箍棒揝一揝,万道彩云生。那马看见拿棒,恐怕打来,慌得四只蹄疾如飞电,飕的跑将去了。那师父手软勒不住,尽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达辿步走。师父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阴,内有几间房舍,着实轩昂,但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牛羊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那师父正按辔徐观,又见悟空兄弟方到。悟净道:师父不曾跌下马来么?长老骂道:悟空这泼猴,他把马儿惊了,早是我还骑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师父莫骂我,都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故此着他快些。那呆子因赶马,走急了些儿,喘气嘘嘘,口里唧唧哝哝的闹道:罢了!罢了!见自肚别腰松,担子沉重,挑不上来,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赶马!长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们却好借宿去也。行者闻言,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盈,情知定是佛仙点化,他却不敢泄漏天机,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

长老连忙下马,见一座门楼,乃是垂莲象鼻,画栋雕梁。沙僧歇了担子,八戒牵了马匹道: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行者就要进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来,以礼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马,斜倚墙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边。久无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门里看处:原来有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

 

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

 

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行者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娇声问道:是甚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长老,那三位在那里?请来。行者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三藏才与八戒、沙僧牵马挑担而入,只见那妇人出厅迎接。八戒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金官绿紵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上“髟”下“的”)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

 

那妇人见了他三众,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毕,又吩咐办斋。三藏启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闻言,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况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芒鞋云笠!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八戒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甚么道理!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那妇人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

秋有新蒭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

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

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倒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么这般执法?三藏见他发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悟空,你在这里罢。行者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三藏道:你两个不肯,便教悟净在这里罢。沙僧道:你看师父说的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

那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抽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们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悟净道: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从长计较。行者道:计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奁,整治个会亲的筵席,我们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八戒道:话便也是这等说,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道: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还不知他哩,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孙降了,他也曾受菩萨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前妻,投师父往西拜佛。他想是离别的久了,又想起那个勾当,却才听见这个勾当,断然又有此心。呆子,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只是多拜老孙几拜,我不检举你就罢了。那呆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这如今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无人管,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罢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晓得。这大圣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个红蜻蜓儿,飞出前门,赶上八戒。

那呆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八戒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伫立门首道:小长老那里去?这呆子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八戒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八戒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人道:你怎的说么?八戒道:

 

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妇人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八戒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知孙大圣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唐僧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长老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行者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长老道:你马放了?八戒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行者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珮叮叮,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走将出来,叫真真、爱爱、怜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他: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飖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三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这沙僧转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们去耶。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妇人道:四位长老,可肯留心,着那个配我小女么?悟净道: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行者道:还计较甚么?你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甚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僧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勾当!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着八戒,一只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那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三众吃了斋,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八戒道: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

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

 

那呆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他丈母叫:真真、爱爱、怜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环珮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嘑嘑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奈何!奈何!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人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篏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八戒。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蹻,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么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三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帖儿。沙僧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

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

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三藏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大圣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

 

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注释】


① 春笋:指女性的手指。
② 拿班儿:即装腔作势。

【解读】


    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被佛祖如来以哄骗的手段压在了五行山下,暂时从读者的视野中消失了。代之登场的理所当然该是取经队伍的一贯主角,现任领导——唐三藏。前边我们说过,作者为突出孙悟空的传主地位,将他出身一节——大闹天宫等精彩片段安排在前七回,致使唐僧的出场大费周章,但唐僧和悟空乃至取经小组的其他成员八戒、沙僧、白马在未来的岁月里将会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西天取经。用传经、取经的前因后果将众人穿插在一起则是最为自然的章法过渡。于是,就有了魏征梦斩泾河龙、唐太宗入冥还魂,大做水陆道场,这样一来,唐僧终于出场了。他的前身本是佛祖如来的弟子金蝉子转世投胎,所以取经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以绝大的勇气和毅力开始了自己的漫漫征程。在观音菩萨等策划和帮助下,先后在两界山(就是当年的五行山)收了孙悟空,鹰愁涧收了白马,高老庄降了猪八戒,流沙河加盟了沙僧,取经班子完成了最后组合。“五圣”开始了他们新的生命之旅,去平静地对待一次次的考验。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呢?
    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次考验是奇特的,这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凶杀恶斗,相反却是充满香艳旖旎的温柔之乡——女色陷阱。如果面对青面獠牙的妖怪,大圣等自可以理所当然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剿灭他(她)。可是当你面对的是人间绝色,且不要说还有万贯家财相随,这份诱惑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拒绝得了的。真正的柳下惠毕竟不多。“神魔皆有人情”是《西游记》的动人之处:取经人也好,妖魔鬼怪也好,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世俗人的情感。从这点来讲唐僧是绝对正常的男人,且不要说”好色”的猪八戒了。
    当半老徐娘的莫贾氏带着娇滴滴的三个女儿——真真、恰恰、爱爱出现在四众面前时,大家最为担心的当然是唐僧和猪八戒。师徒四人在这段故事中都有上佳表演,八戒甚至可获最佳男主角奖。
    首当其冲的是唐僧。遗憾的是这位师父在女色面前没什么潇洒风度,只是一味的妆聋作哑,甚至闭上双眼,当人家进一步相诱,“好便是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打仰。”没有台词,只有面部特写。这副神情的背后是什么样的心思呢?不用说,长老内心正是人天交战的紧要关头,他毕竟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正常男人,即使他动了一点点儿念头也可以原谅,只要最后关头能抗拒美色,执着于拜佛求经,已经很值得佩服了。结合他以后西行途中的一贯表现,这种行径是可信的。以后唐僧不止一次面临美色的诱惑,女儿国主、蝎子精.半截观音、杏花仙子、玉免精所有这些异性(有人也有妖),或以权位相诱,或以暴力相侵,或以软款相求,唐僧最后能保住贞洁,实在是不易啊。

孙悟空虽然说已从祥光瑞霭中知道是菩萨点化,但他说的同样是真心话,“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说到踢天弄并,翻江倒海,降妖捉怪;是大圣的强项,独女色与大圣无缘。此猴不同于彼猴,他早已不再是传统故事里的那个淫猴儿了。

沙僧在以后的西行途中也一向以坚定著称,此时更是斩钉截铁地说:“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沙和尚同样可敬!

如果说师徒四人都在女色面前栽了跟头,那观音菩萨可有多尴尬?眼光也太差了点儿,怎么选了四个色鬼!不要说取经,走不多远就不定做了谁家的招赘女婿了;如果说师徒四人都是美色当前不动心,菩萨也不免难堪:多此一举不是?所以说来说去,四人当中势必要有一人充当主角,而这一主角则非八戒莫属。

这位有过“前科”的呆子,遥想当年在天为神,不就是因为酒后戏嫦娥,弄丢了乌纱不说,还搞得自己人不人猪不猪。下凡之后,卵二姐、高三姐两番“倒蹅门”的招赘经历使他更加迷恋家庭生活。此时此刻连读者都觉得猪八戒是入赘的最佳人选,不要说他自己了。你看他,听见这般富贵,这样美色,“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截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嘴里还怪唐僧不会说话,把好事泡汤了。沙僧逗他,他居然一本正经地说,“兄弟,不要载人,从长计较”,好一个从长计较!原来人家八戒考虑的是怎样处理自己“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的尴尬,说到底怕行者说他“重婚”。最后被逼急了,竟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哪个不要如此?”多么充分的理由!又是多么好笑的理由!

最可笑的是一路上被骂为”呆子”、“夯货”的八戒,在这种事上却一点儿也不笨,甚至还有几分机智。居然编了个理由,假说放马,避开众人,独自绕到后门;甜言蜜语,娘长姐短,软语相求。被行者看破后,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当悟空、沙僧不怀好意进一步捉弄之际,竟然顺水推舟,干脆跟着丈母入洞房去了。最后“撞天婚”,被捉弄得”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闹腾够了,一条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绷扒吊拷挂上了树梢。

这一回“四圣试禅心”是取经四众“色”字当前的全面表演。男主角猪八戒,崭露“嘴脸”。这也是作者的有意安排。以后的日子里,女人(妖)们的眼光都被俊刮标致的白胖和尚——唐僧吸引了,没人愿招惹粗劣丑陋的猪八戒。他只能自我解嘲地说:“丑自丑,耐看”,“停一会儿再看就俊了”。即使有色心,也没了充分演绎自己“色情未泯”的丑态的机会了。

“四圣试禅心”是警告唐僧师徒:把握自己,休生绮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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