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主人公的名谓探微

在神魔小说《西游记》中，主人公孙悟空、猪八戒等的名字称谓是极具寓意的。他们的姓、名、别名与代称都是作者煞费心机的敲定。对烘托作品的主题、明快格调及和谐语言艺术诸 方面，都起到了应有的传神作用。

孙悟空在花果山出生时，被称为天产石猴，石言实也，猴即猿，心也⑴。说其 初生不久，未接受道学，不知礼义，只好“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与獐鹿为友。”在“遂称美猴王以后 ，方将石字儿隐了”（见第一回）。为超脱俗世的轮回，他穿了人的衣裳又学人礼学人话，去拜须 菩 提祖师学艺。这菩提二字是觉悟的意思。佛教用以指“豁然开悟，如人睡醒，如日开朗”的 彻悟境界。又指“觉悟的智慧和途径。”就是这个须觉悟的祖始给他取名为孙悟空。

何谓孙悟空呢？清学者张书绅点评《西游记》时说：“死而复生曰孙，金光潜息，此心已死。今又了悟无边之大道，此心又生，故曰孙。悟即明也，明心见性。有心而不悟，则成一死心 矣，故心之神妙全在一悟上。然惟空而后能悟也。”在这里张氏没有进一步诠释空字，但也 基 本阐明了孙悟空名字的含义。空在佛教中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字，如《维摩经·弟子品》云：“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等。它指事物的虚幻不实，谓一切事物与现象都是因缘和合而成 ，刹那生灭，没有质的规定和独立实体，假而不实。吴承恩在著作中借如来之口说：“不有中有，有无中无。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为有，非无为无。非色为色，色即是空。空无定 空，空即是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为照了，始达妙音”（见第五十回：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实际上，孙悟空的名字，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悟空，而悟字是其核心。 但他到底悟了什么呢？

孙悟空在学成大道回到花果山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格杀了水脏洞⑵的混世魔王⑶ ，救回被虏的猿猴；这是杀害心。第二件事儿是自称花果山“天生圣人”，向老龙王强索了如意金箍棒和 金冠、金甲等披挂，然后“一路打出去”，这是侮慢心。第三件事儿就是打入幽冥地府，把十代阎罗⑷ 骇得不敢相近。他把生死薄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后，又一路棒打出幽冥界，”这是恐怖心。第四件是他听说弼马温是个“未入流”的未等官，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就 打出天门去了”，这是望高心。第五件事儿是在花果山自称齐天大圣，这是利名心。第六件事是独斗李天王与十万天兵天将，这是好胜心。第七件事儿是在蟠挑园中听说王母娘娘大宴各路神仙，却没有请他，便反出天宫，这是计较心。第八件事儿是误入离恨天的兜率宫，把老子五个葫芦里的仙丹就都吃了，“如吃炒豆相似”，这是悭贪心。第九件事儿就是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逃出来以后，“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这是狠毒心。第十件事儿是他 在被镇压五行山之前，曾对如来⑸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玉皇大帝）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这是邪妄心；等。这么多心是从哪儿来的呢？是《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给他的。在第七十九回中，为了给比丘国王献人心药引子，悟空假扮唐僧，在朝堂上用刀把肚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被妖精国丈称为“多心和尚”。除上述的心外，还有“红心、白心、黄心、好心、嫉妒心和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却没有一个黑心。 ”乍看这是悟空在卖弄神通，骇吓比丘国君臣及震慑妖精，实则是作者暴露主人公性格的故意。从不同时期和不同事故的言表中，孙悟空确实具备了各式各样的心。

为了显示悟空是个多心的和尚，作者在《西游记》的著述中，多次用“心猿”来代称悟空。仅在 章回的标题中，就是出现了十六次之多。如：“五行山下定心猿、意马忆心猿”等。在叙文 及诗词中也大量使用了心猿一词，如第七回的文间诗：“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岂知音？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栓莫外寻。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此外，文中还有许多处暗含心猿。如“二心搅乱大乾坤、猿熟马驯方脱壳” 等；文中随处可见的这么多心，致使张书绅在《西游记总评》中说：“《西游记》却是一部心经。 ”然而，心是什么呢？

明·谢肇浙在（《五杂俎》十五）之《西游记》中曰：“猿为心之神，猪为意之驰。”这是从吴承恩的心猿、意马说。而张书坤的说法却另具一格：“佛即心兮心即佛，可知如来即是心 猿，心猿即是如来。”这个说法有悖作品的原旨，也不符合心的确切含义。心之向佛、向善无疑有其正确的一面，但吴承恩精心塑造的这个心猿，却有其偏离、甚至反动的一面。佛教有一心向善的说法，即称一心，却不是多心，而悟空呢，吴氏在书中多次称他为二心。在第五十八回中，如来知道真、假悟空要来找他分辩真伪，就对佛徒们说：“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竟斗而来也。”这里如来佛也否定了悟空的一心。佛徒们既然都是一心，而悟空却是二心，说明了孙悟空确实没有悟空。

既然孙氏没有一心向佛之念，须菩提为什么要命名他叫做悟空呢？这却是令人寻味的话题了。

在小说的前七回中，大胆地表现了孙悟空与帝争位的光辉思想，旗帜鲜明地透露出现实社会中人民群众的民主要求和反抗精神，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宫，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妖 猴打得落花流水，十万天兵战战竟竟，至尊的玉皇大帝吓得惊慌失措。大家知道，《西游记》的前七回和后面的九十二回（原著没有写第九回，是后人附加上去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前七回孙氏是无所畏惧的叛逆者、革命者！而经过五行山的五百年镇压后，孙氏成了一心保唐僧取经的皈依者。皈依的主要因素，决不是什么悟空，而是“观音菩萨赶来设计让唐僧替他戴上了紧箍咒，于是这才真个心猿归正了” （见袁珂《西游记》散论）。试想，这个能令人痛的打滚的紧箍咒，任戴在谁人头上你能不 皈依么？所以，孙悟空在前七回，决没有悟空。而以后则是受制于人，被迫悟了空；但仍是二心。在条件许可的境界下，依然是桀骜不驯。他敢咒骂观世音“一世无夫”、“妖精菩萨 ”、“菩萨 妖精”（见十七回）。敢骂如来佛是“妖精的外甥”（见七十七回）；在车迟国把道教至尊的三清神像推到“秽气畜人的东厕中”（见四十四回）；等。

在去西天取经的路上，唐僧还给悟空取了个别名叫“行者”。行，佛家的释义是造作、迁流。指一切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生起、变化的活动（见《俱舍论倾疏》卷一）。而行者往往指住在佛教寺院中服杂役而未剃度的出家者，一般也称为苦行僧（见《释氏要览》卷下）。由此可见，在唐僧眼里，孙悟空还只是个未入流的初学者，这也是玉帝封他为弼马温的意识折射。 然而，孙悟空却不愿认这个呆帐，每与别人对话时，依然说自己是“官封大圣”。他甚至把行者的名字当玩艺耍。在第三十四回中，他怕用真名被金角大王装到净瓶里去，就用“鬼（假） 名字”孙行者、行者孙、者行孙去行骗。

作者为什么要精心炮制这个名不符实的神性英雄孙悟空呢？我们只好去问询那个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的吴承恩了。吴氏在中年时，曾写了一部志怪小说《禹鼎记》，惜此书已佚。谢巍在《百回本〈西游记〉作者再研究》中考证说：“《禹鼎记》的写作意图和《西游记》的写作意图相同，都是寓鉴戒。”这说明《西游记》，而是有其鲜明地现实意义的。游国恩先生在《中国文学史》第五章云：“在吴承恩看来，民灾翻出衣冠中⑺。社会黑暗，政治腐败的原因在君昏臣奸……，而要解决这个矛盾的最好办法是诛奸臣，使‘佞人远’，君就能从善……。他宣称：‘救日有矢救日弓，世间岂能无英雄！’坚信世上有英雄起来斩妖除邪，使社会清宁。”吴承恩罗致这个英雄是会七十二种变化的孙悟空，借用他手中那个威力无比的金箍棒，来替代自己胸中的斩邪刀，对封建社会里那些腐朽黑暗的种种妖魔鬼怪进行扫荡了。

在吴承恩故居的正厅两侧，镌有里人马济中撰的一副对联：“搜百代阙文采千秋遗韵艺苑久推北斗，姑假托神魔敢直抒胸臆奇篇演出西游。”这里明明白白地说出吴承恩演作《西游记》 ， 是假托神魔为直抒胸臆的。所以，孙悟空正是为他直抒胸臆而假托的英雄。既然是真中有假，又何妨称他悟空？孙氏自恃神通广大，能大闹天宫，就“立心端要住瑶天”，妄图玉帝的宝座，结果只能是南柯一梦，被强迫皈依做了可怜兮兮的苦行僧，不悟空又奈何？而才高八斗、名震一时的吴老夫子，却屡困场屋，功名蹭蹬，几乎以一领青衿终老。在嘉靖三十三年任长兴县丞，仅一年，耻拆腰，遂佛袖而归。至嘉靖四十年冬，吴承恩在好友李春芳的敦喻下，再次入京谒选。李时任吏部尚书，不久又拜相，但他并没有给吴承恩开后门安排官职（见孟 宝林《华阳洞主人与吴承恩》）。年老、家贫且无嗣的吴承恩，此时不悟空又何？

吴承恩在《西游记》中，塑造了一个不愿悟空又不能不悟空的英雄形象，使整个作品出现层层矛盾，致使主题也烟雨朦胧了。以致于学者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立论迥异，褒贬不一。刘一明在《西游原旨》序中说：“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仙。” 任蛟在《西游记叙言》说：“《西游记》天书也，奥妙奇方无般不载，泄诸经之所未泄。”张书绅在《西游记总论》中说：“以士农工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各自读之，各自有一部《西游记》。”务必迁善改过，以底于至善而后已。胡适在《西游记考证》中说：“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妙诀。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 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这部书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指吴承恩）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胡适斥责了其它仇敌性的评论，而他自己的考证却实在使人不敢恭维。鲁迅先生没有作正面评价，但他赞成明·谢肇淅《五杂俎》中的说法：“《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中国神话学会会长袁珂先生在《〈西游记散〉论》中也认同此论：“我看求放心三个字，应当就是此书主旨的前半。放心就是放纵的心猿意马，要将放纵的心猿意马从外面收回来。”方胜在《〈西游记〉主题新论》中，说它是“一曲富有哲理意味的理想之歌。”另有许多专家、学者却提出了此书是三教合一说。而游国恩在《中国文学史》中为此书下的定义是：“整个《西游记》实际上是一部写孙悟空的英雄传奇，是孙悟空反抗封建权威，荡灭妖魔的纪功碑。这个精心塑造出来的体现人民斗争精神、反抗意志和无穷智慧的神话英雄形象，就是吴承恩对我国古代文学的最大的贡献。”笔者赞同此说，因为吴承恩千辛万苦地演出了他寄托一生愿望的《西游记》，并煞费心机地塑造了能完全体现他“不平则呜”思想的孙悟空。所以，只有这样否定了许多荒谬与偏颇后的正确认定，才能欣慰地 告祭乃翁。虽然，《西游记》主题的探讨目前学术界仍在辩争中。

既然说孙悟空及其别名，代名的运作，对《西游记》的著作内容、主题及语言风格都具有非常的张力作用；那么做为其最重要的陪衬人物，猪八戒的名谓却也颇具有非常的匠心，他原名猪悟能，寓其拙愚，顽贪，须警醒而趋慧、悟道之意。但这个名字在书中却极少使用，常用的却是猪八戒。何谓八戒？全称当为“八关斋戒”，亦称“八斋戒”或“八戒斋”，是佛教为在家男女教徒制订的八种戒条：“1、不杀生、2、不偷盗、3、不淫欲、4、不妄语、5、不饮酒。6、不眠坐高广华丽的床、座。7、不装饰打扮及观听歌舞。8、不食非时食”（过午不食）。这八戒中，前七为戒，后一为斋。而猪却和猿一样，确实另有寓意。如《西游记》第三十回“意马忆心猿”；心猿指孙悟空，而意马却专指猪八戒。唐僧企图让这个“外表憨厚、滑稽而喜欢搬弄是非、有千般缺点”（见袁珂：（《西游记》散论）的意马做到八戒，简至是让太阳从西天出来。后在取经实践中，猪八戒除不饮酒（无酒可饮）外，其它都没做到。这可能是作者故意让期望和现实之间出现戏剧性的反差。这里撇开吴承恩精心设制的象征和寓意，只说神性英雄的猪八戒，他在作品中与孙悟空相互衬映、对比鲜明而谐趣无穷，成为一个使人印象很深又非常可爱的艺术形象。而八戒和悟空一样名谓等身，不但抒出了他们鲜明的人物个性，也很好地体现了文学巨匠吴承恩“拟容取心”⑻的写作水平。

——————————————————————

注释：

1、清·张书绅在点评《西游记》中说：“石言实也，圆以肖心之形也。文诚意正，心已伏于此。以猴比心，其妙无比，其肖无比。”圆指原文中：“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

2、水脏洞：张书绅释为：“猴属金，金生水；故水濂水脏皆言心地。但水濂洞得气之清故正，水脏洞得敢之浊故混。云开辟从兹清浊辩也。有此一洞，此心之二三迁移可知。”（见张 书绅《西游记总评》）。

3、混世魔王：《西游记》中的妖精名。魔，佛教指能扰乱身心，破坏好事，障碍善法者。《大智度论》卷五：问曰：“何以名魔？”答曰：“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为魔。”混世魔王，即混乱世界的魔头。

4、阎罗：原为梵文阎魔罗的音译，亦称阎罗王、阎王等。原意为地狱的统治者或幽冥界之王。《西游记》中的十代阎罗，指十个阎王。有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忤官王、阎罗王 、平等王、秦山王、都市王、卞城王和转轮王。这是作者的臆造。

5、如来：梵词译名。为释迦弁尼的十种称号之一。《成实论》认为，如指如实，即真如；如来者，乘如实道来成正觉。《金刚经》则认为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6、谢肇淅：明文学家，字在杭。福建长乐人，万历进士，官广西布政使。熟悉河流水利，曾作《北河纪略》。能诗、笔记《五杂俎》，多记掌故风物。并撰有《文海披沙》等书。

7、此句及下文的“救日有矢……”出自《吴承恩诗文集》·《二郎搜山图歌》的长诗中。说民间的灾难是冠冕堂皇的权奸造成的。这里指严嵩、江彬、钱宁等权臣。

8、“拟容取心”是刘勰提出的创作手法。刘勰：（约465—543年），南朝梁文学理论批评家。字彦和，原籍东莞莒县（今属山东）。世居京口（今江苏镇江）。早年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精通佛教经论。梁武帝时，历任奉朝请、东宫通事舍人等职。深为肖统（昭明太子）所重。晚年出身为僧，改名慧地。南齐末年，写成《文心雕龙》五十篇，是我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巨著。而“拟容取心”则是其著名的论断。其原意是阐述文学创作中比兴手法的特点。但在实际创作运用中。与形象描写及艺术表现息息相关。吴圣昔在《拟容取心，形神兼备》中指出：《西游记》实际上正是运用了拟容取心的精神来塑造人物，从而使孙行者和猪八戒的艺术形象，达到了神形兼备的优秀境界。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