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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西游记》的著作权问题(二)
——兼说世德堂本的思想性质

与杨本和朱本及《吴承恩诗文集》的不同

 

 

说世德堂本的思想性质

与杨本和朱本貌似神异,而与《焚书》异曲同工

 

明代嘉靖与万历时期,由于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是酝酿着观念变化的历史时期。世德堂本《西游记》,是时代思潮的天骄,同类题材作品的翘楚。不仅《西游记》杂剧一类作品无以与它比高下,就是同时代的杨致和《西游记传》与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在它的面前亦只是泰山脚下的一小土丘。

世德堂本与杨致和本及朱鼎臣本,三个本子皆是明代万历年间的刊本。因此,三者的版本源流嬗递关系如何,研究者们历来看法不一。郑振铎在他的《西游记的演化》一文里论定三者的次序是:世本——朱本——杨本。孙楷第在他的《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卷四里疑三者的次序当是:世本——杨本——朱本。陈新在他的《西游记版本源流的一个估计》等文章里则认为三种本子的关系是:“杨本——朱本(吴承恩未完成稿本和杨本的捏合)——世本(吴承恩最后改定本)。”照笔者的看法,三者的次序应是:世本——杨本——朱本(编辑时参阅了世德堂本祖本或《西游记平话》残本)。但这里略而不论,只想对一个很少为研究者注意的问题,也就是三者思想内容方面的异同问题,作一考察,以服从讨论问题的需要。

要考察的第一个问题,是三个本子的作者各自想要在自己的作品中突出谁的形象问题。

三个本子的总体艺术结构形式是基本相同的。那就是:皆由三大部分所构成。顺序是:“大闹天宫”,“取经缘起”,“西天取经”。但,这只是躯体上的相同,灵魂却是两样的。何以见得呢?可以从作者想要在作品中突出谁的形象问题上看出来。

世德堂本,共一百回。“大闹天宫”,占七回。“取经缘起”,只占五回。“西天取经”,占八十八回;其中,孙悟空的名字在回目里凡四十六见,唐僧的名字在回目里只有二十一见。足见,作者在作品中一心想突出的是孙悟空形象。唯其如此,所以只要孙悟空一出场,作者便不惜笔墨。写“三调七蕉扇”用了三回的篇幅,便是明证。

杨致和本,共四十回。“大闹天宫”,占七回。“取经缘起”,与世德堂本一样,也占五回。“西天取经”,占二十八回;其中,唐僧的名字在回目里凡十七见,孙悟空的名字在回目里只有九见。足见,作者在作品中一心想要突出的是唐僧形象。唯其如此,所以凡写孙悟空擒妖拿怪的情节,莫不惜墨如金。写“三调芭蕉扇”总共只用了145个字,便是证明。

朱鼎臣本,共六十七回。“大闹天宫”,占十六回。“取经缘起”,占达二十三回;其中,以一卷八回的篇幅,详写了“陈光蕊江流和尚”。“西天取经”,占二十八回;其小,唐僧的名字在回目中凡十四见,孙悟空的名字在回目中只十一见。凡此,作者在作品中一心想突出的形象究竟是谁,不是也洞若观火吗?唯其如此,所以凡写孙悟空降妖伏怪的情节,在惜墨如金上与杨致和堪称难兄难弟。写“三调芭蕉扇”竟然只用了138个字,便足资佐证。

由此可见,世德堂本的作者认为:小说的真正主人公应该是孙悟空,而不是唐僧。杨致和与朱鼎臣认为:小说的真正主人公应该是唐僧,而不是孙悟空。孙悟空是具有叛逆思想的英雄,唐僧是亦僧亦儒的虔诚宗教徒,所以这种应以谁为作品主人公的分歧,实际上是反映了作者创作思想的不同。

要考察的第二个问题,是三个本子备如何写唐僧起程往西天时的心理问题。

世德堂本于“取经缘起”之末和“西天取经”之始,曾两次描写唐僧起程时的心理。一次是,写唐僧自化生寺回洪福寺,众僧早闻取经之事,都来相见。“徒弟道:‘师父呵,尝闻人言,西天路远,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无回,难保身命。’玄奘道:‘我已发了弘誓大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一次是,写唐僧离长安行至法门寺,寺内众僧于灯下议论上西天取经原由,皆云峻岭陡崖难度,毒魔恶怪难降。唐僧“以手指自心”答曰:“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设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尽此心。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主皇图永固。”这种带有悲壮色彩的描写,是用意良深的。它一方面写出唐僧是为使“法轮回转,皇图永固”而矢志西天取经,另方面又写出唐僧因“西天路远,更多虎豹妖魔”而自感“渺渺茫茫,吉凶难定”。这就提出了一个决定取经事业成败的头等重要问题:谁保唐僧西去,一路炼魔降怪,取得真经而归?“那长老得性命全亏孙大圣,取真经只靠美猴精。”这就是对问题的回答。把“法轮回转,皇图永固”的希望,实际不是寄托在“忠心赤胆大阐法师”唐僧身上,而是寄托在具有“异端”思想的英雄孙悟空身上,作者的这种人才观在当时实在是不同凡响的,它像一条红线贯穿着全书并从而形成了作品的主题思想。正因如此,也就决定了作者要把孙悟空作为作品的主人公。

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写唐僧起程往西天时都没有这类心理描写。好像取经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果真没有目的吗?有。“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这就是。诚然,“此经回上国”云云,也见于世德堂本。然而,那是作为观音的“颂子”而写的,并不等干作者的思想,作者的思想是体现在对唐僧起程西行时的两次心理描写上。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却只字不写唐僧起程西行时的心理,显然是旨在把观音的这一“颂子”作为唐僧西天取经的目的,借以弘扬佛学或宣扬三教混一思想,而这也正是取经故事的传统主题。唯其如此,也就决定了作者要千方百计奉唐僧为作品的主人公。

由此可见,写不写唐僧起程往西天时的这种二重心理,是与作者创作意图紧密有关的大问题。世德堂本一写再写,显然不仅由于要写出唐僧此时此刻的人之常情,而且由于要借以衬出孙悟空是西天取经的中枢人物。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都只字不写,显然不仅由于唯恐有损唐僧作为“圣僧”的形象,而且由于只想把孙悟空写成唐僧取经的佐助人物。这便是问题的实质之所在。

要考察的第三个问题,是三个本子写西天取经时的孙悟空是否依然保存着当年的“老孙”派头问题。

不同于《西游记》杂剧一类作品把孙悟空的出身写成修炼成道的“老猴精”,把花果山时期的美猴王写成既贪色而又好吃人的魔王,把孙悟空闹乱天宫的原因写成由于欲壑难填而恋物盗物触犯了天条。世德堂本与杨致和本及朱鼎臣本都把孙悟空的出身写成天地之灵秀所锺的“天产石猴”,都把花果山时期的美猴王写成活脱脱的自然人形象,都把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原因写成由一种爱好自由平等的天性发展成与天朝封建等级秩序的冲突。无疑,这是孙悟空形象演变史上的一种长足进展。然而,却不能由此而认为三个本子的主题思想或思想倾向是一致的。三个本子的主题思想或思想倾向是否一致,关键是看它们所描写的西天取经时的孙悟空是否依然保存着当年的“老孙”派头,只是不再去喊“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而已。正是在这个根本性问题上,世德堂本与杨致和本及朱鼎臣本呈现出明显的不同。何以见得呢?还是让我们具体看一看三者所写孙悟空对主要神佛以及唐僧的态度吧!

孙悟空对玉皇大帝与太白金星的态度。世德堂本第三十三回,写孙悟空与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大战平顶山,叫五方揭谛神速去奏上玉帝:“妖魔那宝,吾欲诱他换之,万千拜上,将天借与老孙装闭半个时辰,以助成功。若道半声不肯,即上灵霄殿,动起刀兵!”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均作:“行者却低头念咒。叫游神奏过玉帝,借天一装,助我收妖。”世德堂本第五十一回,写孙悟空直至灵霄殿外,与四天师等说:金兜山有个独角兕大王,“那厮的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了,因此难缚魔王。疑是上界那个凶星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里降来的魔头,老孙因此来寻寻玉帝,问他个钳束不严。”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皆作:“行者空手,只得走回,思忖无计,走上天庭借天兵来战,俱非魔王对手。”世德堂本第七十四回,写孙悟空怪太白金星不露本相而变作山林野老,报说前面狮驼山“满山满谷都是妖魔”,便“走到身边,用手扯住,口口声声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长庚!李长庚!你好惫懒!’”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都没有这一情节。要之,西天取经时的孙悟空,在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里从未一见他有唐突玉帝的神态;在世德堂本里却看到他对玉帝还是当年的那种傲不为礼,最表客气也只是“朝上唱个大喏”,说声“老官儿,累你!累你!”自称呢?当然是:“我老孙”。

孙悟空对太上老君等道教教主们的态度。世德堂本第二十六回,写孙悟空为医活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树而遍游三岛十洲,求一个起死回生之法,到蓬莱仙境,见福星和禄星在白云洞外下棋,寿星观局,便上前叩道:“老弟们,作揖了。”到方丈仙山,迎面遇见东华大帝君,叫声“帝君,起手了。”到瀛洲海岛,见那丹崖珠树之下,“九老”在着棋饮酒,谈笑讴歌,笑道:“老兄弟们自在哩!”孙悟空这么称呼“九老”和“三星”,显然还是延用了当年“名注齐天”时的称谓;但目下已成为一个“行者”,就未免有些“老大不知高低”了。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都没有写这一情节,只写了孙悟空径去落伽山求观音行医。世德堂本第三十五回写孙悟空获宝伏邪魔,太上老君前来索宝。道是:“那两个怪:一个是我看金炉的童子,一个是我看银炉的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宝贝,走下界来,正无觅处,却是你今拿住,得了功绩。”悟空道:“你这老官儿,着实无礼。纵放家属为邪,该问个钤束不严的罪名。”老君再三解释,悟空方道:“既是你这等说,拿去罢。”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皆作:老君道:“今皆被你除去,可将宝贝还我。”行者道:“既是你老仙的,就付还你。”孙悟空不仅没有责备老君,而且对老君显得那么恭顺。世德堂本第五十二回,写孙悟空获悉兕怪来踪,径至兜率宫查勘,勘得太上老君走了青牛,便再次责备老君道:“似你这老官,纵放怪物,抢夺伤人,该当何罪?”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皆有孙悟空获悉兕怪来迹,“星忙奔入老君宫中诉其事”的情节,却没有孙悟空责备老君“纵放怪物,抢夺伤人”的字眼。世德堂本第四十四回,写唐僧师徒路经车迟国,国王“兴道灭僧”。孙悟空令猪八戒把三清观里的三清塑像一一扔入毛坑,让他们“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虽然也写了车迟国王“宠爱道士,废灭僧人”,却无孙悟空令猪八戒将三清圣像送入“五谷轮回之所”的情节。要之,西天取经时的孙悟空对三清的态度,在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里言必称“老仙”,除了作小,便是恭顺;在世德堂本里却开口闭口“老官儿”,除了责备,便是亵渎。倒是对寿星们似乎比较尊重些,亲热地称之为“老兄弟”!

孙悟空对如来佛等佛教教主们的态度。西天取经时的孙悟空,用寿星老儿的话来说,叫做“弃道从释”。孙悟空在如来佛等佛教教主们的面前,其态度神情总该驯顺些了吧?实际上,世德堂本写孙悟空对如来和观音等的傲不为礼之处较之对玉帝和三清等用墨更多,也更令人醒目,时而表现为责备,时而表现为腹谤,时而表现为揶揄,时而又表现为奚落。这在书中是屡见不鲜的。第十四回,写唐僧告诉孙悟空,紧箍咒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第十五回,写孙悟空正在洞边叫骂小白龙,揭谛报道“菩萨来也”;便急纵身入云,说观音:“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太不善也!”第十七回,写黑风山熊罴怪窃去唐僧袈裟。孙悟空认为;“这桩事都是观音菩萨没理,他有这个禅院在此,受了这里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邻住。”并径至落伽山,与观音“讲三讲”:“我师父路遇你的禅院,你受了人间香火,容一个黑熊精在那里邻住,着他偷了我师父袈裟,屡次取讨不与,今特来问你要的!”第三十五回,写太上老君说他让两个看炉童子在平顶山为妖,实由于观音向他三次相借而故意在此设难。孙悟空闻知,心中作念道;“这菩萨也老大惫懒!当时解脱老孙,教保唐僧西去取经,我说路途艰涩难行,他曾许我到急难处亲来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语言不的,该他一世无夫!”第三十六回,写唐僧师徒行经乌鸡国宝林寺,僧官不肯留宿。孙悟空径到大雄宝殿上,指着那三尊佛像道:“我老孙保领大唐圣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经,今晚特来此处投宿,趁早与我报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顿棍打碎金身”!第三十九回,写乌鸡国王当年曾将文殊菩萨抛入御水池浸了三日,如来便令文殊菩萨的坐骑金毛狮子下凡将乌鸡国王推入琉璃井泡了三年。行者对文殊道:“你虽报了什么‘一饮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第六十六回,写弥勒佛告诉孙悟空,黄眉老佛是他的黄眉童儿。悟空“高叫一声道:‘好个笑和尚!你走了这童儿,教他诳称佛祖,陷害老孙,未免有个家法不谨之过!”第七十一回,写赛太岁正被孙悟空烧得走投无路,观音菩萨急急赶来救火降魔。说:“他是我跨的个金毛犼。因牧童盹睡,失于防守,这孽畜咬断铁索走来,却与朱紫国王消灾也。”悟空道;“菩萨反说了。他在这里欺君骗后,败俗伤风,与那国王生灾,却说是消灾,何也?”“菩萨既收他回南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间,贻害不浅!”第七十七回,写孙悟空屡遭鹏魔王等毒手,“自思自忖,以心问心道:‘这都是我佛如来坐在那极乐之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传?只是舍不提送去,却教我等来取。您知道苦历千山,今朝到此丧命!——罢!罢!罢!老孙且驾个筋斗云,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传扬善果,二则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教他把《松箍儿咒》念念,退下这个箍子,交还与他,老孙还归本洞,称王道寡,耍子儿去罢。”孙悟空径至灵山,如未闻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认得他。孙悟空猛然失声道:“如来!我听见人讲说,那妖精与你有亲哩。”紧接着又问:“亲是父党?母党?”并且笑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第九十八回,写唐僧师徒历尽艰难,到达灵山,拜过如来,“阿傩、伽叶引唐僧看遍经名,对唐僧道:‘圣僧东土到此,有些什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三藏闻言道:‘弟子玄奘,来路迢遥,不曾备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行者见他讲口扭捏,不肯传经,他忍不住叫噪道:‘师父,我们去告如来,教他自家来把经与老孙也’”。直到第一百回,还写孙悟空对唐僧道:“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还戴金箍儿,你还念什么《紧箍咒》掯勒我?趁早儿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什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其“异端”风采,犹不减当年,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呢?一言以蔽之,除了那“降伏小白龙”一节有孙悟空对观世音表露不满的言辞以外,其余皆渺不见踪影。这就使孙悟空在如来和观音等佛教教主们面前,消失了他当年的“老孙”派头,变得唯唯喏喏,必恭必敬。比如,它们写孙悟空请观音收服熊罴怪,皆作:“须臾到了南海,径投竹林拜了。菩萨问曰:‘你来何干?’行者道:‘我师投院借宿,却被熊精偷了袈裟,屡取不还,因此来恳菩萨大发慈悲,助我拿妖,取衣西进。’”再如,它们写观音救金毛犼回南海,皆作:“行者把他金铃摇动,烟火沙齐出,老妖无处躲逃。忽见观音菩萨来救,高叫:‘悟空住手。’行者慌忙跪接,菩萨道:‘此妖是我座下金毛犼,因看守神失职,走出为妖。我今喝转他原形,你将金铃挂在他项下言毕,妖见真形,菩萨带回南海。”还如,它们写孙悟空请如来收服鹏魔王,皆作:“行者使一个缩身法子走脱,去西方拜见佛祖,详说师父被难。如来闻言,领文殊、普贤同至狮驼国收妖”。这里,孙悟空对观音的责备与告戒没有了,对如来的腹谤与奚落没有了,就连如来与鹏魔王的亲戚关系也不见了。与世德堂本相应情节所含之思想意蕴,又岂可同日而语哉!

孙悟空对唐僧的态度。唐僧是“圣僧”,也是“高儒”;既是孙悟空等三众的佛门“师父”,又严然是孙悟空等三众的宗法式“家长”。因此,孙悟空对唐僧的态度,实际上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对神佛的态度,反映了他对佛门教义与宗法式教条的态度。世德堂本所写的唐僧,既具取经西天的笃志,又怀“扫地恐伤接蚁命”的诚心,也有封建家长式的固执。前者固然使他与孙悟空有共同的目标,而后二者却又使他成为孙悟空扫魔灭怪的严重阻力。唐僧作为孙悟空的师父和救命恩人,孙悟空对他是忠心耿耿的,而且感情是那么深沉,以致“遭魔遇苦怀三藏,着难临危虑圣僧。”然而,唐僧作为被“慈悲”二字冬烘了头脑的“忠心赤胆大阐法师”与固执而迂腐的宗法式家长,孙悟空却始终我行我素,一点也不买帐,甚至因怒其不争而恨得牙痒痒地对众神道:“我那师父,不听我劝解,就弄死他也不亏!”唐僧矢志西天取经,而妖魔却莫不想吃唐僧肉;孙悟空一心要荡魔灭妖,可唐僧却把孙悟空的棒打妖魔认作秉性凶恶。正是这种取经人和妖魔的矛盾与取经人的内部矛盾,二者平行发展与交汇,映衬出“那长老得性命全亏孙大圣,取真经只靠美猴精”,映衬出孙悟空的崇高的人格力量和战斗的精神力量,映衬出孙悟空一如既往的“异端”风采的狂傲美。凡此,也就是世德堂本对孙悟空与唐僧的关系及其思想蕴含的实际描写。杨致和本与来鼎臣本则不然。二者虽然也写了唐僧两次“放逐美猴王”,一次是由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次是由于孙悟空“神狂诛草寇”,却没有把取经人的内部矛盾作为一条线索而使其贯穿西天取经过程。唐僧是变得不那么脓包形和愚氓样了。可孙悟空的“异端”风采却也随此而越来越黯然失色,人们看到的只是皈依佛门的美猴王在打不愿皈依佛门的妖魔或思凡下界的凶星而已!

由此可见,西天取经时的孙悟空,他对神佛和唐僧的态度,在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里,是克恭克顺求正果;在世德堂本里,是喜笑悲歌气傲然。

问题是清楚的,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旨在“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所以作者总想提高亦僧亦儒的唐僧在作品中的地位和作用,尽力磨灭孙悟空身上的“异端”思想。世德堂本虽然还不可能摆脱题材所固有的三教混一思想的影响,然而在其母体内部却已孕育着一种消儒毁僧谤道的新的思想倾向,所以作者要把孙悟空作为决定西天取经成败的理想人才和当然主人公来歌颂,并使其始终保持着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要求自由平等的天性。

问题同样是清楚的,如果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在前,那么,它们是继承了《西游记》杂剧与《西游记平话》一类作品所反映的社会思潮;世德堂本所具有的思想新质,实乃作者所增。如果世德堂本在前,那么,杨致和本与朱鼎臣本之缺乏思想新质,实由于作者所删,他们下启谢肇浙与刘一明等辈以三教混一观念去研究《西游记》的社会思潮。不管哪种情况,世德堂本与杨致和本及朱鼎臣本,它们所代表的社会思潮,都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言而喻,这是就其质的规定性来说的,两种思潮之间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缓冲地带,也不可能像泾渭那么分明。

要特别指出的是,世德堂本这种把葆有要求自由平等之天性的孙悟空作为干大事成大业的理想人才来歌颂,而对太白金星和唐僧等封建正统派报以揶揄多于肯定的态度,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应该大书而特书的。因为,它打破了宋元以来人们把取经故事用作弘扬佛学或宣扬三教一理的传统文化心理与写法;它也打破了要求小说把“仁义礼智”写成“常心”,把圣贤豪杰写成“常人”,作为作品主人公以共成“风化之美”的传统审美观念与写法;它还打破了那种以自觉雌伏于宗法等级观念为贤能的东方式的传统文化心理结构与写法。尽管还仅仅只是一种开端,却是个了不起的开端。这当然由于作者不愧为当时文坛的闯将。然而作者其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显然又是由于蒙受两种社会思潮推动的结果。一是由于佛教禅宗的兴起和盛传,可以“呵佛骂祖”;二是由于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要求个性解放已成为时代新音。这后一种思潮又尤为主要而富有生命力。有的论者把《西游记》与《牡丹亭》并列,认为是“建筑在个性心灵解放基础上”的,以李贽为代表的“浪漫思潮”的“文学的典范代表”。这见解是可取的。世德堂本实际上是“童心者之自文”。它把美猴王写成“自然人”形象,直到成为斗战胜佛亦不失其天性,这在人性观上与《焚书·童心说》的思想是吻合的。它欣赏叛逆英雄齐天大圣,而对灵霄宝殿上的理学之士报以揶揄的态度,这在人才观上与《焚书·因记往事》的思想如出一辙。它真正歌颂的是成为斗战胜佛的孙悟空,而不是作为齐天大圣的孙悟空,那种崭新的人性观和人才观最后又屈服于传统的仁政观,与《焚书·忠义水浒传序》等的思想也是相同的。凡此,笔者已在拙作《论〈西游记〉的主题思想》一文里作过研讨,兹不赘述。要之,甚至可以这么说,世德堂本《西游记》的思想所达到的时代高度,可以和李卓吾的《焚书》相颉颃,是建筑在个性心灵解放基础上的两座丰碑。

要是笔者的这一看法还有些道理,那么,章培恒先生提出桂馥《晚学集》卷五《书圣教序后》的附记说“许白云《西游记》由此而作”一语“值得研究”问题,便可迎刃而解。疑“把称呼邱处机的什么‘白云’误成许白云”也罢,说许白云就是元代的卒谥文懿的大学者许谦也罢,邱处机和许谦都不可能写出世德堂本这样的《西游记》来。道理很简单,任何人都不可能摆脱时代对他的制约,元代还没有出现要求个性解放的社会思潮,出现要求个性解放的社会思潮是明代中叶以后的事情。

那么,世德堂本之旧本会不会是反映这一社会思潮的代表作呢?如果说有可能会是,那么,当时吴承恩多半尚健在,虽然已届风烛残年。旧本有没有可能为吴承恩的作,或有没有可能吴承恩是旧本的最后改定者呢?实事求是地回答,恐怕只能是: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何以见得?有《吴承恩诗文集》可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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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苏兴:《也谈百回本〈西游记〉是否吴承恩所》,见《社会科学战线》1985年第1期。下文引苏先生观点均见此。

② 按鲁迅认为系桂馥之误,见《小说旧闻钞·西游记》引桂馥语之案语。


  作者附记;此文脱稿后,刘世德同志拟于他主编的《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第二辑发表,所以后于此文写成的有关拙作在涉及此文时出处皆注该刊。弹指四年过去,该刊因经费问题尚未问世,故将此文原文发表于土此。

 

 

      (原载《北方论丛》199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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