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护法设庄留大圣 须弥灵吉定风魔
却说那黄风洞老妖正低头不语,默思计策,忽见把门的小妖报道:“大王,虎先锋被那毛脸和尚打杀了,拖在门口来哩。”那老妖闻言,愈加烦恼道:“这厮却也无知!我倒不曾吃他师父,他转打杀我先锋,可恨!可恨!我也只闻得讲甚么孙行者,等我出去,看是个甚么九头八尾的和尚,拿他进来,与我虎先锋对命。”他急急披齐整,绰一杆三股钢叉,帅群妖跳出本洞。
那大圣停立门外,见那怪走将出来,着实骁勇。他厉声高叫道:“那个是孙行者?”这行者脚躧着虎怪的皮囊,手执着如意的铁棒,答道:“你孙外公在此,快送出我师父来!”那怪仔细观看,见行者身躯鄙猥,面容羸瘦,不满四尺,笑道:“可怜!可怜!我只道是怎么样扳翻不倒的好汉,原来是这般一个骷髅的病鬼!”行者笑道:“你这个儿子,忒没眼力!你外公虽是小小的,你若肯照头打一叉柄,就长六尺。”那怪果打一下来,他把腰躬一躬,足长了六尺,有一丈长短,慌得那妖把钢叉按住,喝道:“孙行者,你怎么把这个演样法儿,拿来我门前使!莫弄虚头!走上来,我与你见见手段!”那怪撚动钢叉,当胸就刺。这大圣理开铁棒,使一个乌龙掠地势,拨开钢叉,又照头便打。他二人斗经三十回合,不分胜败。
这行者急要见功,使一个身外身的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碎,望上一喷,叫声“变!”即变百十个行者,各执一根铁棒,把那怪围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事:急回头,望着巽地上把口张了三张,呼的一口气,吹将出去,忽然间,一阵黄风,从空刮起。好利害!就把孙大圣毫毛变的小行者,刮在半空中,似纺车儿一般乱转,如何拢得身?慌得行者将毫毛一抖,收上身来,独自个举着铁棒上前。又被那怪劈脸喷了一口黄风,把两只火眼金睛,刮得紧紧闭合,莫能睁开,因此败下阵来。那妖收风回洞不题。
却说猪八戒见那黄风大作,天地无光,伏在山门之间,也不敢睁眼抬头。正在那疑思之时,却早风定天晴,忽听得孙大圣从西边吆喝而来,他才欠身迎着道:“哥哥,好大风呵!你从那里走来?”行者摆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孙自为人,不曾见这大风。那老妖使一柄钢叉,与老孙战有三十余合,是老孙使一个身外身的本事,把他围打。他着了急,故弄出这阵风来,刮得我站立不住,冒风而逃。老孙也会呼风唤雨,不似这个妖精的风恶!”八戒道:“似这般怎生救得师父?”行者道:“救师父且等再处,不知这里可有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医治医治。”八戒道:“你眼怎的来?”行者道:“我被那怪一口风喷将来,吹得我眼珠酸痛,这会子冷泪常流。”八戒道:“哥啊,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说要甚么眼科,连宿处也没有了!”行者道:“要宿处不难。我料着那妖精还不敢伤我师父,我们且找上大路,寻个人家住过一宵,明日再来降怪罢。”八戒道遂牵马挑担,出山凹。
行上路口,只听得山坡下有犬吠之声。二人停身观看,方是一家庄院,影影的有灯火光明。他两个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门首,叫一声:“开门,开门!”那里边有一老者,问道:“甚么人?”行者躬身道:“我们是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经,路过此山,被黄风大王拿了我师父进去。天色已晚,特来府上告借一宵,万望方便。”那老者道:“原来是二位长老。请进,请进。”他兄弟径至里边,拴马歇担,与庄老拜见叙坐。苍头献了茶,又捧出几碗胡麻饭。饭毕,命设铺就寐,行者道:“不睡还可,敢问善人,贵地可有卖眼药的?”老者道:“是那位长老害眼?”行者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出家人,自来不晓得害眼。只因今日在黄风洞口救我师父,不期被那怪一口风喷来,吹得我眼珠酸痛,眼泪汪汪,故此要寻眼药。”老者道:“善哉!善哉!你这个长老怎么说谎?那黄风大圣风最利害。他那风,比不得甚么春秋风、松竹风与那东西南北风。”八戒道:“想必是夹脑风、羊耳风、大麻风、偏正头风?”长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风。”行者道:“怎见得?”老者道:“那风,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恶,吹人命即休。你们若遇着他那风吹了时,还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无事。”行者道:“果然!果然!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的晚辈。这条命急切难休,却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说,也是个有来头的人。我这敝处却无卖眼药的,老汉也有些迎风冷泪,曾遇异人传了一方,名唤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风眼。”行者闻言,低头唱喏道:“愿求些儿点试点试。”那老者应承,即取药与行者点上,教他不得睁开,宁心睡觉,明早就好。八戒遂展开铺盖,请行者安置。行者闭着眼乱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儿呢?”行者道:“你这个馕糟的呆子!你照顾我做瞎子哩!”那呆子哑哑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铺上,转运神功,直到有三更后,方才睡下。
不觉五更将晓,行者抹抹脸,睁开眼道:“果然好药!比常更百分光明!”却转头后边望望,呀!那里得甚房舍窗门,但只见些老槐高柳,兄弟们都睡在那绿莎茵上。那八戒醒来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睁开眼睛看看。”呆子忽抬头,见没了人家,慌得一毂辘爬将起来道:“我的马哩?”行者道:“树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头边放的不是?”八戒道:“这家子惫懒也。他搬了,怎么就不叫我们一声?想是躲门户的,恐怕里长晓得,却就连夜搬了。噫!我们也忒睡得死!怎么他家拆房子,也不听见响响?”行者吸吸的笑道:“呆子,不要乱嚷,你看那树上是个甚么纸帖儿?”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来上面四句颂子云:
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
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躇。
行者道:“这伙毛神,自换了龙马,一向不曾点他,他倒又来弄虚头!”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么伏你点札?”行者道:“兄弟,你不知。这护教伽蓝和丁甲、揭谛、功曹,奉菩萨的法旨,暗保我师父者。自那日蛇盘山报了名,只为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们,故不曾点札罢了。”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师父,所以不能现身明显,故此点化仙庄。昨日也亏他与你点眼,你莫怪他,我们且去救师父来。”行者道:“此处到那黄风洞口不远,你且只在林子里看马守担,等老孙去洞里打听打听,看师父下落如何,再与他争战。”八戒道:“正是这等,讨一个死活的实信。假若师父死了,各人好寻头干事;若是未死,我们好竭力尽心。”行者道:“莫乱谈,我去也!”
他将身一纵,径到他门首,门尚关着睡觉。他即捻诀念咒,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花脚蚊虫,飞入洞里。见小妖还打鼾睡,只见那老妖睡起来,叫醒小妖分付:“各门上谨慎。只怕昨日那阵风不曾刮死孙行者,他今日必定还来。”行者听说,又飞过那厅堂后面,却见一层门关得甚紧,行者从门缝儿钻将进去,原来是个大空园子,那壁厢定风桩上绑着唐僧哩。那师父纷纷泪落,心心只念着悟空、悟能。行者停翅,叮在他光头上,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声音,道:“悟空呵,想杀我也!你在那里叫我哩?”行者道:“我在你头上哩。你莫要心焦,我们今日务必拿住妖精,救你性命。我去哑。”
说声去,又嘤嘤的飞到前面,只见那老妖坐在厅上,正点札各路头目。又见一个掮旗的小妖撞上厅来报道:“大王,小的去巡山,见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里,若不是我跑得快,几乎被他捉住。却不见昨日那个毛脸和尚。”老妖道:“孙行者不在,想必是风吹死也,再不便去那里求救兵去了!”众妖道:“大王,若果吹杀了他,是我们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请些神兵来,却怎生是好?”老妖道:“怕他甚么神兵!若还定得我的风势,只除了灵吉菩萨来是,其余何足惧也!”
行者在屋梁上听得他这一句,不胜欢喜,即忙飞出,现本相来至林中,叫声“兄弟!”八戒道:“哥,你打听得如何?刚才一个打旗的妖精,被我赶了去也。”行者笑道:“亏你!亏你!”即将洞中之事,与八戒说了一遍。八戒道:“他既然自家供出灵吉菩萨来,但不知灵吉住在何处?”
正商议处,只见大路旁走出一个老公公来。八戒望见道:“师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你上前问他一声何如?”真个大圣,藏了铁棒,上前叫道:“老公公,问讯了。我们是取经的圣僧,昨日在此失了师父,特来动问公公一声,灵吉菩萨在那里住?”老者道:“灵吉在直南上,此处到那里,还有三千里路。有一山,名小须弥山。山中有个道场,乃是菩萨讲经禅院。汝等是取他的经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经,我有一事烦他,不知从那条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这条羊肠路就是了。”哄得那孙大圣回头,那公公化作清风,寂然不见。只是路旁吹下一张简帖,上有四句颂子云:
上复齐天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长庚。
须弥山有飞龙杖,灵吉当年受佛兵。
行者执帖转身,八戒道:“哥呵,我们连日造化低了,专惯日里见鬼!那个化风去的老儿是谁?”行者把帖儿递与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长庚是那个?”行者道:“是太白金星的名号。”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猪若不亏金星奏准玉帝时,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莫要出头,只藏在这树林深处,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请菩萨去也。”八戒道:“晓得!你只管前去!老猪学得个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孙大圣跳在空中,纵觔斗云,径往正南上去,须臾,见一座高山,半中间祥云出现,瑞霭纷纷,山凹里有一座禅院,只听得钟磬悠扬,香烟缥缈。大圣直至门前,见一道人念佛。行者近前作揖,问道:“这可是灵吉菩萨的禅院么?”道人答道:“此间正是,有何话说?”行者道:“相烦你与我传答:我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的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见菩萨。”道人笑道:“老爷字多话多,我不能全记。”行者道:“你只说是唐僧徒弟孙悟空来见罢。”道人依言传报。那菩萨即整衣迎接。这大圣入门观看,只见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