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书    

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三十回     邪魔侵正法     意马忆心猿

 

 

却说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来杀他,心中暗想道:唐僧乃是上邦人物,必知礼义,终不然我饶了他性命,又着他徒弟拿我不成?噫!这多是我浑家有甚么书信到他那国里,走了风讯!即时陡起凶性,要杀公主。

却说那公主不知,梳妆方毕,移步前来,只见那怪怒目咬牙咄的一声骂道:你这狗心贱妇,全没恩情!我当初带你到此,更无半点儿说话。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无一点夫妇心?那公主闻说,吓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呵,你怎么今日说起这分离的话?那怪道:不知是我分离,是你分离哩!我把那唐僧拿来,算计要吃他,你怎么先放了他?原来是你暗地里修了书信,教他替你传寄;不然,怎么这两个和尚又来打上我门,要你回去?这不是你干的事?公主道:郎君,你错怪奴了,我没有甚书去老怪道:你还强嘴哩!现拿住一个见证在此。公主道:是谁?老妖道:是唐僧第三个徒弟沙和尚。原来人到了死处,谁肯认死,只得与他放赖。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问他一声。果然有书,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无书,却不枉杀了奴奴也?那怪闻言,不容分说,轮开蓝靛手,抓住那公主的青丝细发,揪到唐僧面前,捽在地下,执着钢刀,咄的一声道:沙和尚!你两个辄敢打上我们门来,可是这女子有书去,那国王教你们来的?

沙僧捆在那里,见妖精凶恶,杀公主,遂昂然喝道:那妖怪不要无礼!他有甚么书来?只因你把我师父捉在洞中,我师父曾看见公主的模样。及至宝象国,倒换关文,那国王将公主画影图形,前后访问,因问我师父沿途可曾看见,我师父遂将公主说起,故此他教我们来拿你,要他公主还宫。此情是实,何尝有甚书信?你要杀,就杀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

那妖见沙僧说得雄壮,遂丢了刀,双手抱起公主道:我一时粗卤,多有冲撞,莫怪,莫怪。遂与他挽了青丝,扶上宝髻,撮哄着他进去,又请上坐陪礼。那公主又劝他把沙僧解了绳子锁在那里。沙僧心中暗喜道:古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与公主陪礼压惊。吃到半酣,老妖心头一转,忽的又换了一件鲜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宝刀,佩在腰里;转过手,摸着公主道:浑家,你且在家看着两个孩儿,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你国里,我也赶早儿去认认亲也。公主道:你认甚亲?老妖道:认你父王是我丈人,我是他驸马,怎么不去认认?公主道:你去不得。我父王自幼登基,城门也不曾远出,没有见你这等嘴脸相貌,恐怕吓了他,反为不美,不如不去认的还好。老妖道:既如此说,我就变个俊的儿去,何如?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间,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俊俏文人,真个是:

 

形容俊雅,体段峥嵘。

言语多官样,行藏正妙龄。

才如子建成诗易,貌似潘安掷果轻。

丰神真是奇男子,耸壑轩昂美俊英。

 

公主见了,十分欢喜。道:“变得好!变得好!你这一进朝呵,我父王是亲不灭,一定着文武多官留你饮宴。倘吃酒中间,千万仔细,却莫要现出原嘴脸来,就不斯文了。”老怪道:“自有道理。”

你看他纵云头,早到了宝象国。按落云头,行至朝门之外,对黄门官道:“三驸马特来见驾,乞为转奏。”黄门官急入朝奏上。那国王正与唐僧叙话,忽听得“三驸马”,便问多官道:“寡人只有两个驸马,怎么又有个三驸马?”多官道:“三驸马,必定是妖怪来了。”国王道:“可好宣他进来?”那长老心惊道:“陛下,妖精呵,不精者不灵。他能腾云驾雾,宣他也进来,不宣他也进来,到不如宣他进来,还省些口舌。”

国王准奏,叫宣。那怪直至阶下,他一般也舞蹈山呼的行礼。那君臣们见他人物俊雅,都是肉眼凡胎,却当做好人,那个敢道他是妖精?还以为济世之梁栋。国王便问他:“驸马,你家在那里?几时得我公主配合?怎么今日才来认亲?”那怪叩头道:“主公,臣是城东碗子山波月庄人家,离此有三百里。”国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与你匹配?”那妖精巧语花言,虚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儿好习弓马,采猎为生。那十三年前,正在山间打猎,忽见一只斑斓猛虎,驮着一个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将女子带上本庄,把温水温汤灌醒,救了他性命。因问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题‘公主’二字。早说是万岁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当得进上金殿,大小讨一个官职荣身。只因他说是民家之女,微臣才留在庄所。女貌郎才,两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当时配合之后,欲将那虎宰了,邀请诸亲。却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杀。有几句言词道得甚好,说道:

 

托天托地成夫妇,无媒无证配婚姻。

前世赤绳曾系足,今将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将虎解了索子,饶了他性命。那虎带着箭,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炼体成精,专一迷人害人。臣闻得昔年也有几次取经的,都说是大唐来的唐僧,想是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变作那取经的模样,今在朝中哄骗主公。主公呵,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驮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

国王吃了一惊,便道:“贤驸马,你怎的认得这和尚是驮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他的行藏相貌,怎么不认得?”国王道:“你虽认得,我却不曾见他的本相。”怪物道:“借半盏净水,臣能教他现了本相。”国王命官取水,递与驸马。那怪接水在手,走上前,使个‘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语,将一口水望唐僧喷去,叫声“变!”那长老的真身,隐在殿上,真个变作一只斑斓猛虎牙爪狰狞,噉哮宝殿。国王一见,魄散魂飞,吓得那多官尽皆躲避。有几个大胆的武将,领着将军、校尉一拥上前,使各项兵器乱砍。这一番,不是唐僧该有命不死,就是一百个也打为肉酱。只因护法诸神暗在半空中护佑,所以那些兵器皆不能伤。众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捉住,用铁绳锁了在铁笼里,收于朝房之内。

那国王却传旨,教光禄寺大排筵宴,谢驸马救拔之恩,不然,险被那和尚害了。当晚众臣朝散,那妖魔进了银安殿。又选十八个宫娥彩女,吹弹歌舞,劝酒作乐。那怪独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艳质娇姿,你看他受用。饮酒至二更时分,醉将上来,忍不住跳起身,大笑一声,现了本相,伸开簸箕大手,把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将过来,“扢咋”的把头咬下一口。吓得那十七个宫娥,没命的前后乱跑乱藏。一似雨打芙蓉笼夜雨,就如风吹芍药散春风。那女子又不敢声张,夜深了,又不敢惊驾,都躲在那短墙檐下,战战兢兢不题。

却说那怪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盏,扳过人来,血淋淋的啃上两口。他在里面受用,外面人尽传道:“唐僧是个虎精!”乱传乱嚷,嚷到金亭馆驿。此时驿里无人,止有白马在槽上吃草料。他本是西海小龙王变的,忽闻人讲“唐僧是个虎精”。他心如刀割,暗想道:“我师父分明是个好人,必然被怪把他变做虎精,害了师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师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无音信!我今若不救唐僧,这功果休矣!休矣!”挨到二更时分,他忍不住,顿绝缰绳,抖松鞍辔,急纵身,依然化作龙,驾起乌云,直上九霄空里观看。诗曰:

 

三藏西来拜世尊,途中偏有恶妖氛。

今宵化虎灾难脱,白马垂缰救主人。

 

小龙王在半空里,只见银安殿内,灯烛辉煌。原来那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根蜡烛。按下云头,仔细看处,那妖魔独自个在上面尽量的饮酒吃人肉哩。小龙笑道:“这厮不济!在此处吃人,可是个长进的!我且下去戏他一戏,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师父不迟。”好小龙,他就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宫娥。真个身体轻盈,仪容娇媚,忙移步走入里面,对妖魔道声万福:“驸马啊,你莫伤我性命,我来替你把盏。”那妖道:“斟酒来。”小龙接过壶来,将酒斟在他盏中,酒比锺高出三五分来,更不漫出,这是小龙使的‘逼水法’。那怪见了喜道:“你有这般手段!还可斟得高?”小龙道:“还斟得。”他举着壶只情斟,那酒尖尖堆起,就如十三层宝塔一般。那怪大喜,伸过嘴来呷了一口,扳着死人吃了一口,道:“你会唱么?”小龙道:“也略晓得些儿。”便依腔韵唱了一个小曲,又奉了一锺。那怪道:“你会舞么?”小龙道:“也略晓得些儿。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间宝刀,掣出鞘来,递与小龙。小龙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丢开了花刀法。

那怪看得眼咤,小龙趁空儿,望妖精劈一刀来。妖怪侧身躲过,忙举起一根满堂红架住宝刀。那满堂红原是熟铁打造的,连柄有八九十斤。两个出了银安殿,小龙现了本相,驾起云头,与那妖魔在那半空中黑地里战勾八九回合,小龙的手软筋疲,飞起刀去砍那怪,那怪一只手接了宝刀,一只手抛下满堂红便打。小龙措手不及,被他把后腿上着了一下,急慌慌按落云头,多亏玉水河救了性命。小龙一头钻下水去。那妖赶来寻他不见,回上银安殿,照旧吃酒睡觉不题。

那小龙潜于水底,半个时辰听不见声息,方才跳将起去,踏着乌云,径转馆驿,依旧变作马匹,伏于槽下。可怜浑身是水,腿有伤痕。那时节:

 

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

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

 

却说那八戒离了沙僧,一头藏在草科里,拱了一个猪浑塘。这一觉,只睡到半夜时候才醒。醒来时,又见那星移斗转,约莫有三更时分,心中想道:“沙僧料必被妖怪擒了,我不如且进城去罢。”于是急纵云头,径回城里。半霎时,到了馆驿。此时人静月明,两廊下寻不见师父,只见白马睡在那厢。八戒看了一看,失惊道:“双晦气了!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么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师父,把马打坏了。”那白马认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声“师兄!”这呆子吓了一跌,扒起来要走,被那马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呵,你莫怕我。”八戒战兢兢的道:“兄弟,你怎么今日说起话来了?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龙道:“你知师父有难么!”八戒道:“我不知。”小龙道:“你是不知。”便将上项事,与他说了一遍。

八戒闻言道:“真个有这样事?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挣得动么?”小龙道:“我挣得动便怎的?”八戒道:“你挣得动,便挣下海去罢。把行李等老猪挑去高老庄上,回炉做女婿去呀。”小龙闻说,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泪道:“师兄呵!你千万休生懒惰!”八戒道:“不懒惰便怎么?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战不过他,不趁此散火,还等甚么?”

小龙又滴泪道:“师兄呵,莫说散火的话,若要救得师父,你只去寻个人来。”八戒道:“教我请谁么?”小龙道:“你趁早儿驾云回上花果山,请大师兄孙行者来。他还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师父,也与你我报得这败阵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请一个儿便罢了,那猴子与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岭上,打杀了白骨夫人,老和尚把他赶逐回去,他不知怎么样恼我,他也决不肯来。倘或言语不对,他那哭丧棒又重,万一把我捞上几下,我怎的活得成么?”小龙道:“他决不打你,他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你见了他,且莫说师父有难,只说师父想他,把他哄将来。到此见这样个情节,他必然不忿,断乎要与那妖精比并,管情拿得妖精,救得师父。”八戒道:“也罢,也罢。你倒这等尽心,我若不去,到显得我不尽心了。”

真个那呆子跳将起来,踏着云,径往东来。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顺风,撑起两个耳朵,好便似风篷一般,早过了东洋大海,按落云头。不觉的太阳星上,他却入山寻路。

正行之际,忽闻得有人言语。八戒仔细看时,原来是行者在山凹里坐在一块石头崖上,面前有千把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圣爷爷!”八戒道:“且是好受用!如今既到这里,必定要见他。”那呆子又不敢明明的见他,却在草崖边溜阿溜的,溜混在那些猴子当中,也跟磕头。

那大圣早看见了,便问:“那班部中乱拜的是个野人,拿上来!”那些小猴一窝风,把个八戒推将上来,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里来的野人?”八戒低着头道:“不敢,承问了。不是野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这这里那有你这个人来?!”八戒低着头,拱着嘴道:“不羞,就拿出这副嘴脸来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几年,又推托认不得,说是甚么野人!”行者笑道:“抬起头来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么!你认不得我,好道认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猪八戒。”他听见一声叫,就一毂辘跳将起来道:“正是!正是!我是猪八戒!”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经去,却来这里怎的?想是你冲撞了师父,师父也贬你回来了?有甚贬书,拿来我看。”八戒道:“不曾冲撞他,他也没甚么贬书赶我。”行者道:“既无贬书赶你,你来我这里怎的?”八戒道:“师父想你,着我来请你的。”行者道:“他当日对天发誓,亲笔写了贬书,怎么又肯想我?又肯着你远来请我?”八戒道:“委是想你!那日师父在马上正行,叫声‘徒弟’,我不曾听见,沙僧又推耳聋。师父就想起你来,说我们不济,说你还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常时声叫声应,因此专专教我来请你的。万望你去走走。”行者闻言,跳下崖来,用手搀住八戒道:“贤弟,累你远来,且和我耍耍儿去。”八戒道:“哥呵,这所在路远,恐师父盼望你我,不耍子罢。”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场,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辞,只得随他走走。

二人携手相搀,上那花果山极巅之处。好山!自从那大圣回家,收拾得复旧如新。八戒观之不尽,满心欢喜道:“哥呵,好去处!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二人下了山,只见路旁有几个小猴,捧着许多葡萄、梨、枣、枇杷、杨梅,跪在路旁,叫道:“大圣爷爷,请进早膳。”行者笑道:“我猪弟食肠大,却不是以果子作膳的。将就吃个儿当点心罢。”其时渐渐日高。那呆子只管催促道:“哥哥,师父在那里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儿去罢。”行者道:“贤弟,请你往水帘洞里去耍耍。”八戒坚辞,不肯进洞。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就此处奉别。”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那里去?我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倒不好耍子儿,去做甚么和尚?你与我上复唐僧:既赶退了,再莫想我。”呆子闻言,不敢苦逼,只得喏喏告辞而去。

行者见他去了,即差两个溜撒的小猴,跟着八戒,听他说些甚么。真个那呆子下山,回头指着行者,口里骂道:“这个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我好意来请他,他却不去!你不去便罢!”走几步,又骂几声。那几个小猴,急跑回来报道:“大圣爷爷,那猪八戒不大老实,他走走儿骂几声。”行者大怒,叫:“拿将来!”那众猴飞赶上,把个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捉将回去。

毕竟不知怎么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宝信有象,已足以破妄而救真。然究之假不能破,真不能救者,皆由真金失去,法身无主,虽有土木无所用力。故此回极言妄之为害最深,使人急求真金,以完大道也。
  老怪以公主暗通书信,走了风讯,取沙和尚对证,此正对证内外二土之信耳。公主放赖说无书信,沙僧说何尝有书信,是真信暗通,二土相合,信在其中。非可使外魔得知者,外虽无信,正所以示内有信。此公主不死,沙僧解脱,内外相济,二土成圭,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之要着也。夫二土合一,土能生金,金公返还,救正降邪,正在此时,何以老妖又上宝象国作祸乎?此等处,须味提纲“邪魔侵正法”之句。《西游》一书,经目者万万人,而并未有在此处着意留神者,即悟一子慧心铁笔,只取奎木狼“奎”字,注为文人失行之状。噫!此时金本相隔,真土受困,正仙翁说法天花乱坠之时,而忽出此一段世情闲言,与前后文绝不相关,以是为解,是岂当日立言之本意钱?吾今若不为仙翁传神写意,必将埋没而不彰矣。奎木狼老妖,是柔木而且有阴土者,木旺而土受克,则上顺木,而木之为害尚可量乎?然其为害之端,总在僧认白骨,听信狡性纵放心猿也。心猿一放,性乱情迷,五行错乱,以幻身为真身,以食色为天性,宝象国不依然长安城,碗子山不依然双叉岭乎?此即邪魔而侵正法也。“邪魔”乃唐僧认白骨,自邪自魔,非唐僧之外而别有邪有魔也;“侵正法”乃唐僧误逐行者,自侵其正,非唐僧之外而别有侵正者也。
  “老妖心头一转,忽的又换了一件鲜明的衣服。”此装饰其白骨也。公主道:“你这等嘴睑相貌,恐怕吓了他。”是恶其白骨之丑也。老妖变作个俊俏文人,是爱其白骨之美也。公主道:“莫要露出原嘴脸来,就不斯文了。”是恐其白骨美中不足也。“见了国王,君臣们见他人物俊雅,还以为济世之栋梁。”是仅以白骨取人也。及问住处,老妖道:“臣是城东碗子山波月庄人家。”观此而惜白骨者,尽是碗子山坡月洞之老妖,古人谓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者,同是此意。又问“公主如何得到那里与你匹配?”此乃问唐僧遭魔,与公主遭魔匹配之由,即前唐僧对国王言,与公主偶尔相遇,同一寓意。唐僧当了命之后,不能了性,而犹以白骨为真、口食为重,与当日出长安未过两界山之时何异?前双叉岭伯钦采猎为生;今老妖自幼采猎为主。前贞观十三年,唐僧正在危急之际,只见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自那山坡前转出;老妖十三年前,正在山间打猎,忽见一只猛虎驮着一个女子,往山坡下走。前太保举钢叉平胸刺倒猛虎;今老妖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前太保把唐僧引到山庄,拿菜饭请家歇马;今老妖将女子带上本庄,把汤水灌醒,救了他性命。两两相照,若合符契。老妖道:“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又道:“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驮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此言大是醒人,正以见了命不了性,正如贞观十三年出长安,在虎狼穴中作伍。未能了性,不是真正取经人局面,妖精使黑眼定神法,把长老变成一只猛虎,亦何足怪?噫!前出长安陷于虎穴,得金星拄杖而脱危厄;今在宝象变为猛虎,因逐去金公护法而遭大难。此所谓“迷悟不拘前后”也。前在两界山,因悟而收行者,服金丹,所谓前悟即刹那成正也;后在白虎岭,因迷而放行者,侵正法,所谓后迷则万劫沉流也。一悟而五行攒簇,一迷而五行失散,苟非大脚力,乾乾不息之君子,其不为伤性而害命者见希,此白马垂韁救主之所由来也。
  “小龙在空里见银安殿,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根蜡烛。那妖独自个尽量饮酒吃人肉哩。小龙笑道:‘这厮不济,在此处吃人,可是个长进的。’”是明言修道者,不知暗中静观密察,朝乾夕惕,以道为己任,而只爱此幻化之身,晏安自息,以饮食为重,欲往前进,成其正果有何实济?未免为明眼者在旁而窃笑矣。既悟其不济,当求其有济,下手施为,正在此时。妖以误认白骨而生,小龙即变美貌宫娥,以取其欢心;妖以贪口食而起,小龙即酌高酒歌舞,以顺其所欲。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故老妖不觉入其术中,解下宝刀,而失其把柄,小龙得以借其利刃,丢开了花刀,而趁空暗劈矣。当是时也,其曲在妖,其直在龙,则宜手到成功,立刻殄灭,而何以又被一根熟铁满堂红,着其后腿,钻入玉水河逃其性命乎?盖以三家不合,五行失散,妖之滋害已甚,心中贪恋幻身,误认白骨,熟练生根,坚固如铁,虽欲狠力向前终是着空落后,焉能成功?其与一根熟铁满堂红,打着小龙后腿者何异?
  诗云:“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流怎得成。”孟子曰:“配义与道,无是馁也。”今唐僧因贪图口食一念之根,外而不能集义,内而不能保真,阴阳五行各不相顾,火候功程全然俱无,背道失义,其馁尚可言欤?谓之“道义消流怎得成”,干真万真。世间呆子听到此处,能不暗中悔悟,如梦才醒乎?《易》云:“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是恒心乃为修道之要着,一有恒心,虽不能除邪而救正,亦可以渐悟而归真。
  叫小龙一口咬住八戒不放,叫请孙行者,是欲以性求情,同心努力也。噫!金丹之道,阴阳之道也。阴阳和通而大道生,阴阳乖戾而邪气盛。了命之道,以阴阳为运用;了性之道,以阴阳为根本。倘孤阴寡阳两不相睦,性理不修,即命理有亏,何能到得如来地步?“八戒要散火,小龙滴泪道;‘莫说散火的话,你请大师兄来,他还有降妖的大法力。’”观此则真阳须臾而不可离者,一有所离,虽有真阴,是孤阴不生,亦不过散火回炉而已,安有大法力救真而灭假?提起白虎岭打杀白骨一案情节,分明是因白骨而狡性进谗赶逐金公,今日而复回金公,非真性发现而难以挽回也。小龙说出行者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叫八戒去请。这才是有生有杀、生杀分明、邪正各别、金公返还、唐僧脱难之由。
  “八戒到了花果山,不敢明明的见,却往草岸边溜”,已悔其既往者之不可咎;“混在那些猴子当中,也跟着磕头”,尚知其将来者之犹可追。“行者呼八戒为野人”,欲使其舍妄而从真;”八戒说行者不识羞”,是叫其勿喜新而厌故。“有甚贬书,拿来我看”,反言以激其改过;“师父想你,着我来请”,尊师以速其报本。“用手搀住,和我要耍”,是叙其离别之情;“师父盼望,你我不耍”,是启其复旧之志。“既赶退了,再莫想我”,是欲探其真;“不敢苦逼,诺诺告辞”,是欲试其假。“不作和尚,倒作妖精”,骂其道心不生;“好意请他,他却不去”,激其真性发现。一言一语尽是天机,正白马咬着八戒叫请行者之妙旨。学者若能于此处具只眼,看的透彻,急须捉回八戒,在他身边讨问个老实下落,可也。
  诗曰:
  若将白骨认为真,便是邪魔害法身。
  脚力诚然归实地,何愁斗柄不回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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