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书    

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三十一回      猪八戒义激猴王      孙行者智降妖怪

 

 

义结孔怀,法归本性。金顺木驯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共登极乐世界,同来不二法门。经乃修行之总径,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会成三契;妖与魔,色应五行。剪除六门趣,即赴大雷音。

 

却说那呆子被一窝猴子捉住了,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里念诵道:罢了!罢了!这一去有个打杀的情了!不一时,到洞口。那大圣坐在石崖之上,骂道:你这馕糠的夯货!你去便罢了,怎么骂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呵,我不曾骂你;若骂你,就嚼了舌头根。行者道:你怎么瞒得过我?我这左耳往上一扯,晓得三十三天人说话;我这右耳往下一扯,晓得十代阎王与判官算帐。你骂我,岂不听见?叫:小的们,选大棍来!先打二十个见面孤拐,再打二十个背花,然后等我使铁棒与他送行!八戒慌得磕头道:哥哥,千万看师父面上,饶了我罢!行者道:我想那师父好仁义儿哩!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师父啊,请看海上菩萨之面,饶了我罢!

行者见说起菩萨,却又三分儿转意道:兄弟,既这等说,我且不打你,你却老实说,不要瞒我。那唐僧在那里有难,你却来此哄我?八戒道:哥哥,没甚难处,实是想你。行者骂道:这个好打的夯货!你怎么还要来瞒我?老孙身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那师父步步有难,处处该灾,你趁早儿告诵我,免打!八戒闻言,叩头上告道:哥啊,分明要瞒着你请你去的;不期你这等样灵。饶我打,放我起来说罢。行者道:也罢,起来说。众猴撒开手,那呆子跳得起来,两边乱张。行者道:你张甚么?八戒道:看看那条路儿空阔好跑。行者道:你跑到那里?我就让你先走三日,老孙自有本事赶转你来!快早说来!

八戒便把黄袍怪的事,备细告诉一遍,又道:“亏了小龙好心,是他教我来请师兄的,说道:师兄是个有仁有义的君子。君子不念旧恶,一定肯来救师父的。万望哥哥念一日为师之情,千万救他一救!行者道:“你这个呆子!我临别之时,曾叮咛道:‘若有妖魔捉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怎么却不说我?”八戒又思量道:“请将不如激将,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呵,不说你还好哩!只为说你,他一发无状!”行者道:“怎么说?”八戒道:“我说:‘妖精,你不要无礼,莫害我师父!我还有个大师兄,叫做孙行者。他神通广大,善能降妖。他来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那怪闻言,越加忿怒,骂道:‘是个甚么孙行者,他敢来惹我?他若来,我剥了他皮,抽了他筋,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饶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碎着油烹!’”行者闻言,就气得抓耳挠腮,暴躁乱跳道:“是那个敢这等骂我!”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黄袍怪这等骂来,我故学与你听也。”行者道:“贤弟,你起来。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骂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把他拿住,碎尸万段,以报骂我之仇!报毕,我即回来。”八戒道:“哥哥,正是。你拿了妖精,报了你仇,那时来与不来,任从尊命。”

那猴才跳下崖,撞入洞里,脱了妖衣。整一整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执了铁棒,径出门来。慌得那群猴拦住道:大圣爷爷,你往那里去?行者道:小的们,你说那里话!我保唐僧的这桩事,天上地下都晓得: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到不是赶我回来,倒是教我来家看看,送我来家自在耍子。如今我还去保唐僧取经,功成之后,仍回来与你们共乐天真。众猴各领诺叩送。

那大圣才和八戒携手驾云而行,过了东洋大海,至西岸,住云光,叫道:兄弟,且慢行,等我下海去净净身子。我自从回来,这几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气了。师父是个爱干净的,恐怕嫌我。八戒始识得行者是片真心,更无他意。

须臾洗毕,复驾云西进。只见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黄袍怪家?沙僧还在他家里。行者道:我下去看看,好与妖精见阵。八戒道: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晓得。好猴王,按落祥光,径至洞门外观看。只见有两个小孩子,在那里耍子哩。一个有十来岁,一个有八九岁了。正戏处,被行者赶上前,一把抓着顶搭子,提将过来。那孩子乱哭乱嚷,洞口小妖急入报与公主原来那两个孩子是公主与那怪生的。

公主闻言,忙忙走出洞门,高叫道:那汉子,你怎么把我儿子拿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错,决不与你干休!行者笑道:你不认得我。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孙悟空行者。我有个师弟沙和尚在你洞里,你去放他出来,我把这两个孩儿还你。那公主闻言,急往里面,喝退小妖,亲动手,把沙僧解了。沙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那怪来家,问你要人,带累你受气。公主道:长老呵,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折辩了家书,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如今洞门外,你有个师兄孙行者来了,叫我放你哩。

那沙僧一闻“孙行者”三字,好便似醍醐灌顶,甘露滋心,一面天生喜,满腔都是春。走出门来,对行者施礼道:哥哥,你真是从天而降也!万乞救我一救!行者笑道:你这个沙尼!师父念《紧箍儿咒》,可肯替我方便一声儿?大家都弄嘴施唇!要保师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却在这里‘蹲’甚么?沙僧道:哥哥,君子既往不咎,不必说了。又与八戒见了,细说昨日之事。

行者道:呆子,且休叙阔,把这两个孩子,你两人抱着,先进那宝象城去激那怪来,等我在这里打他。沙僧道:怎么样激他?行者道:你两个驾起云,站在那金銮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阶前一掼。有人问你,你便说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我两个拿将来也。那怪听见,管情回来,我却不须进城与他战斗,免致惊扰那城中君民不安。他两个唯唯听命,将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门之下。那公主道:你这和尚,全无信义:你说放了你师弟,就与我孩儿,怎么你师弟放去,不把我孩儿还我?行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来的日子已久,带你令郎去认他外公去哩。公主道:和尚莫无礼。我那黄袍郎比众不同。你若唬了我的孩儿,他肯与你干休?

行者笑道:公主,你如此夫妻儿女情重。你身从何来?怎么就再不想念你的生身父母?真为不孝之女!公主闻此正言,半晌家耳红面赤,惭愧无地。道:长老,我岂不想念父母?只因这妖精将我摄骗在此,他的法令又谨,我的步履又难,路远山遥,无人可传音信。欲要自尽,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终不明。故没奈何,苟延残喘,望有日还乡。”说罢,泪如泉涌。行者道:公主不必伤悲。猪八戒曾对我说,你有一封书,曾救了我师父一命,你书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待老孙与你拿了妖精,带你回朝,别寻个佳偶,侍奉双亲到老,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尚啊,你莫要寻死。昨者你两个师弟,那样好汉,也不曾打得过他。你这般一个瘦鬼,有甚手段,敢说拏他?行者道:我的手段,你是也不曾看见。我极会降妖伏怪。公主道:你却莫误了我耶。行者道:决然误你不得。公主道:你既会降妖伏怪,如今却怎样拿他?行者说:你且回避回避,莫在我这眼前,待他来时,打倒他,才好和你回朝见驾。那公主便依命而去。也是他姻缘该尽,故遇着大圣来临。

那猴王把公主藏过,他却摇身一变,就变做公主一般模样,在洞中专候那怪。却说八戒、沙僧,把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捽下。可怜都掼做个肉饼相似。慌得那满朝多官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掼下两个人来了!八戒厉声高叫道:那孩子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老猪与沙弟拿将来也!

那怪还在银安殿,宿酒未醒。正睡梦间,听得有人叫他名字,他急翻身,抬头观看,只见那云端里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道:猪八戒便也罢了;沙和尚是我绑在家里,他怎么得出来?我的孩儿,怎么得到他手?且等我回家看看,再与他说话不迟。他也不辞王驾,忙转山林。此时朝中晓得夜来之事,已知他是个妖怪了。那国王即着多官看守着假老虎不题。

却说那怪径回洞口。行者变了公主,见他来时,把眼挤了一挤,扑簌簌泪如雨下,儿天儿地的,跌脚捶胸,嚎咷痛哭。那怪那里认得?上前搂住道:浑家,你有何事,这般烦恼?那大圣泪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无妻财没主,妇女无夫身落空!’你昨日进朝认亲,怎不回来?今早被猪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两个孩儿抢去,是我苦告,更不肯饶。他说拿去朝中认认外公。这半日不见孩儿,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见来家,教我怎生割舍?故此止不住伤心痛哭。那怪闻言,心中大怒道:真个是我的儿子?行者道:正是,被猪八戒抢去了。

那妖气得乱跳道:罢了!罢了!我儿被他掼杀了!只好拿那和尚来与我儿子偿命报仇罢!浑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里觉道怎么?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舍不得孩儿,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不打紧;你请起来,我这里有件宝贝,只在那疼处摸一摸儿,就不疼了。却休使大指儿弹着;若弹着呵,就看出我本相来了。行者闻言,心中暗喜。那怪携着行者,一直行到洞里深远密闭之处。却从口中吐出一件宝贝,有鸡子大小,是一颗舍利子玲珑内丹。行者心中暗喜道:好东西耶!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炼了几年磨难,配了几转雌雄,炼成这颗内丹舍利。今日大有缘法,遇着老孙。他拿将过来,假意放心头摸了一摸,一指头弹将去。那妖慌了,劈手来抢。这猴王好不溜撒,把那宝贝一口吸在肚里。那妖魔揝着拳头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脸抹了一抹,现出本相,道声妖怪!不要无礼!你且认认看!我是谁?

那妖怪见了,大惊道:呀!浑家,你怎么拿出这一副嘴脸来耶?行者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谁是你浑家?连你祖宗也还不认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我象有些认得你哩。一时间却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谁?从那里来的?无故到我家中,哄骗我的宝贝?着实无礼!可恶!行者道:你是也不认得。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孙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旧祖宗哩!那怪道:没这话!没这话!我拿住唐僧时,止知他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何曾见说个姓孙的?你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怪物,到此骗我!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来,是我师父因老孙惯打妖怪,将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呵!既受了师父赶逐,却有甚么嘴脸又来见人!行者道:你这个泼怪,岂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今害我师父,我怎么不来救他?你害他便也罢;怎么又在背后骂我?妖怪道:我何尝骂你?行者道:是猪八戒说的。怪道:那个猪八戒,尖着嘴,有些会学老婆舌头,你怎听他?行者道:且不必讲此闲话,只说老孙今日到你家里,你好怠慢了远客。虽无酒馔款待,头却是有的。快快将头伸过来,等老孙打一棍儿当茶!那怪闻说,呵呵大笑道:孙行者,你差了!你既说要打,不该跟我进来。我这里无数群妖,饶你满身是手,也打不出我的门去。

那怪急传号令,点齐群妖,把那三四层门,密密拦阻不放。行者见了,满心欢喜,双手理棍,喝声变!变的三头六臂;把金箍棒变做三根。你看他六只手,使着三根棒,一路打将去,把那些小怪打个尽绝。止剩得一个老妖,赶出门来骂道:你这泼猴,好惫懒!怎么上门子欺负人!怒吽吽举宝刀,劈头便砍;行者掣铁棒,觌面相迎。两个战有五六十合,不分胜负。行者心中暗道:“这个泼怪,他那口刀,倒也抵得住老孙的棒。等老孙丢个破绽与他,看他可认得。”好猴王,双手举棍,使一个“高探马”的势子。那怪不识是计,舞着宝刀,径奔下三路砍;被行者急转个“大中平”,挑开他那口刀,又使个“叶底偷桃”势,望妖精头顶一棍,就打得他无影无踪,急收棍子看处,不见了妖精。行者料道走了,急纵身跳在云端里看处,四边更无动静。思忖道:“我晓得了:那怪说有些儿认得我,想必不是凡间的怪,多是天上来的精。等我上天去查看查看。”

他就一觔斗,直跳到南天门上,径至通明殿下。早有四大天师问道:“大圣何来?”行者道:“因保唐僧至宝象国,有一妖魔,欺骗国女,伤害吾师。老孙与他赌斗,正斗间,不见了这怪。想那怪多是天上之精,特来查看,那一路走了甚么妖神?”天师闻言,即进灵霄殿上启奏,蒙差查勘九。普天神圣都在天上,更无一个敢离方位。又查那斗牛宫外,二十八宿,颠倒只有二十七位,内独少了奎星。天师回奏道:“奎木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时了?”天师道:“四卯不到。三日点卯一次,今已十三日了。”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收他上界。本部领旨而去。

你道那奎星在藏在那里?他原来是孙大圣大闹天宫时打怕了的神将,闪在那山涧里潜灾,被水气隐住妖云,所以不曾看见他。他听得本部星员念咒,方敢出头,随众上界。被大圣拦住要打,幸众星劝住,却见玉帝。他腰间取出金牌,在殿下叩头纳罪。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却私走下方,何也?”奎宿叩头奏道:“万岁,赦臣死罪。那宝象国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与臣私通,臣恐点污了天宫胜景,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宫内院。是臣不负前期,变作妖魔,占了名山,摄他到洞,应与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孙大圣到此成功,甘罪无辞。”玉帝闻言,收了金牌,贬他去兜率宫与太上老君烧火,有功复职,无功重加其罪。

行者见玉帝如此发放,心中欢喜。朝上唱个大喏,又谢了众神。即按落祥光,径转碗子山波月洞,寻出公主。正说那收妖之事,恰好八戒、沙僧都到。行者使个缩地法,那公主霎时间引回城中,径带到金銮殿上。那公主参拜了父王、母后,各官俱来拜见。那公主才启奏道:“多亏孙长老法力无边,降了黄袍怪,救女回国。”那国王问曰:“那黄袍是个甚么怪?”行者道:“陛下的驸马,乃上界的奎星;公主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间,都因前缘,该为姻眷。那怪被老孙上天宫启奏玉帝,已收他上界去了,老孙却救得公主来也。”

那国王谢了行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师父去来。”众官到朝房里,抬出假虎,解了铁索。别人看他是虎,独行者看他是人。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难开。行者笑道:“师父呵,你是个好和尚,怪我行凶作恶,赶我回去,你怎么一旦弄出个这个恶模样来耶?”八戒道:“哥呵,救他救儿 罢,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撺唆,是他个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来寻老孙怎的?我原与你说来,待降了妖精,报了骂我之仇,就回去的。”沙僧跪下道:“哥呵,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兄长既是到此,万望救他一救。若是我们能救,也不敢许远的来奉请也。”行者搀起道:“我岂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来。”行者拿水在手,念动真言,望那虎劈头一喷,即时退了妖术。长老现了原身,定性睁睛,才认得是行者。一把搀住道:“悟空!你从那里来也?”沙僧把请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气的事,备陈了一遍。三藏谢之不尽,道:“贤徒,亏了你也!这一去,早诣西方,径回东土,奏唐王,你的功劳第一。”行者笑道:“莫说!莫说!但不念那话儿,足感盛情也。”国王又谢了他四众。整治素筵,大开东阁,将重礼奉酧。他师徒分毫不受,辞王西去,国王又率多官远送。这正是:

 

君回宝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参佛祖。

 

毕竟不知此去又有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金木相见,兼之二土归一,金丹亏者将圆,散者将聚矣。此回实写五行攒簇,并力成真之妙,示学者明心见性以归大觉也。
  诗云:“义结孔怀,法归本性。”言兄弟式好,彼此扶持,以义相结,道法两用也。“金顺木驯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言木性爱金顺义,金情恋木慈仁,金木相并合为丹元也。“共登极乐世界,同来不二法门。”言了命之后,必须了性,极乐界、不二门皆示真性之地也。“经乃修行之总经,佛配自己之元神。”经者,径也。凡言取经者,使其悟修行之总径也;凡言见佛者,使其见自己之元神也。“兄和弟会成三契,妖与魔色应五行。”行者、八戒、沙僧为兄弟者,比三家相会之象;千魔百怪为祸害者,喻五行相克之义也。“剪除六门趣,即赴大雷音。”务在六根不着,四大皆空,五行悉化,三家相会,明心见性,即赴大雷吉,而炯炯不昧矣。总言性之不可离命,命之不可离性,犹有仁不可无义,有义不可无仁,仁义并行,方是金丹大道。
  行者把八戒捉回要打,八戒叫看师父面上饶了罢。行者道;“我想那师父好仁义儿哩!”行者之降妖除怪,唐僧以为不仁,八戒以为不义,是仁义反覆不仁不义,孰大于此?八戒又道:“看海上菩萨之面。”说出观音,是已观察得真,悔悟行者之降妖除怪,为至仁至义,而纵放心猿之错矣。夫以至仁为不仁,以至义为不义者,皆因夫妻不和,阴阳偏孤,中无信行之故。中无信行,即不老实,故行者叫八戒老实说。八戒将黄袍怪的事,备细告诉,及说出白马叫请等情,望念一日为师之情,千万去救他一救。此老实说,信在其中,言语已通,而为眷属,性情相和,仁义并用矣。
  八戒又用激将之法,设为黄袍叫骂一段,此以性求情,木性爱金顺义也;行者即气得抓耳挠腮、暴燥乱跳,此以情归性,金情恋木慈仁也。“行者道:‘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骂我,我和你去。”’岂真行者不去,因妖精骂而去乎?妖精之骂出于八戒之口,非妖精骂,乃八戒骂也。骂行者正所以请行者,正所以请其义。请其义,而知降妖除怪非不义者之所为。曰:“我和你去”,正以八戒知有义而去,非果以妖精之骂而去也。噫!前八戒以行者降妖为不义,故有花果山群妖相聚之为义;今八戒请行者降妖为有义,必知白虎岭进谗逐去为不义。提纲云:“猪八戒义释猴王”,即此以义全仁,以仁行义;始而以不义逐,既而以有义复,非义释而何?
  “大圣与八戒携手驾云而行。”性情和合,夫唱妇随,内外相通,何事不济?行者“下海去净身子”,是去其旧染之污也。“八戒识行者是片真心”,从今而自新改过也。“抓过二孩去换沙僧”,先除其假,以救其真也。“沙僧一闻孙行者的三字,好便是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一面天心喜,满腔都是春。”金木相并,真土脱灾,五行攒簇,四象合和,去者已还,失者仍返,本来故物,圆成无碍。到此地位,非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而何?然此攒簇五行,和合四象之事,须要在生身之处先辨真假,真假明而去假归真,可不难矣。
  “行者叫八戒沙僧把两个孩子抱到那宝象国,白玉阶前一掼,说是黄袍妖精的儿子,激回老妖,以便战斗。”此先辨真假也。两个小孩,一为食性,一为色性,乃食色之性也。一切迷徒,错认食色之性为本性,以故见色迷心,因食起见,贪恋不舍,昧却真宝。把两个孩子抱到宝象国,白玉阶前掼下,是叫在生身之处,辨别邪正,弃假认真,去其食色贪图之性,复其本来天良之性耳。能复本性,真宝有象,方是全的信义,而公主反说这和尚全无信义,是直以认假弃真为信义矣。故行者道:“你来的日子已久,带你令郎去认认他外公去哩。”盖先天真性自虚无中来者,是为外来主人公,非一身所产之物,认得外公,不为假者所伤,有信有义,孰大于此?若认不得外公,随风起尘,见景生情,以假伤真,无信无义,孰大于此?故行者笑道:“你如此夫妻儿女情重,你身从何来,怎么就再不想念你的生身父母,真为不孝之女。”《悟真篇》云:“劝君穷取生身处,返本还元是药王。”夫生身之处,即生我之处。生我之处,为先天之真宝;我生之处,为后天之假物。倘只恋我生之处,而不穷生我之处,则为不智;不智则不能真履实践,为不信;不信则不能所处合宜,为不义;不义便不能返本还元,而见娘生之面,为不孝。说到此处,真足令流落他乡之子,惭愧无地;而想念父母,迷失根本之徒,泪如泉涌而猛醒还乡矣。
  “公主说出无人可传音信,行者道:‘你有一封书,曾救了我师一命,书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待老孙与你拿了妖精,带你回朝。”’此乃口诀中之口诀,火候中之火候,天机密秘,仙翁慈悲,大为泄露,时人安知?经云:不求于《乾》,不求于《坤》,不求于《坎》,不求于《离》,专求于《兑》。盖《兑》者《坤》之少女,具有《坤》之真土,代《坤》行事,内藏先天之真信,为成仙作佛之根本,学者若得此一信,于此一信之中以法追摄,渐采渐炼,可以灭假,可以归真。《易》曰:“不远复。”又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即此《兑》之一信,而可以归《坤》见象也。然《兑》虽有信,而《兑》已为《巽》之假士摄去,何以能复归于《坤》?是必有法焉,非智取不能。
  “行者就变作公主一般模样,在洞中专候那怪。”此藏真变假,借假诱真,逆以顺用,鬼神不能测,策龟不能占,天下莫能见,莫能知也。见了妖精痛哭诉说一段情节,纯是天机,全以智取,不大声色,始而以夫妻之道哄,既而以父子之情动。一言一语,在心地上揣摸;一举一动,在疼痛处下针。外虽不信,内实有信,故妖精不觉在深密处,将真宝吐露矣。其所谓“打坐功、炼魔难、配雌雄、炼成这颗内丹舍利”等义,是仙翁恐学者错认宝贝内丹字样,以为修心即修道,故着“打坐功、炼魔难”以晓之耳。夫修行之所难者,以其真宝不能现露耳。若真宝一现,金丹隐隐有象,弹指间即可以去假而复真。
  “行者假意放心头摸了一摸,一指头弹将去”,放去人心也;“把那宝贝一口吸在肚里”,收其道心也。“把脸抹了一抹,现出本相道:‘妖精不要无理,你且认认,看我是谁。”’放心而明心,明心而见性,真心透露,人心温灭,本性发现,形色无存,大机大用,非聪明智慧之大圣,岂能到此?“妖精忽然醒悟道:‘我像有些认得你哩!毖允成杂胝嫘韵嗳ゲ辉叮韵嘟病!靶姓叩溃骸沂悄阄灏倌昵暗木勺孀诹ǎ’”食色之性系后天之性,真性乃先天之性,先天入于后天,后天昧其先天,习相远也。“妖精说出拿唐僧时,何曾见说个姓孙的。行者告其惯打妖怪,将我逐回。”是明示人金公去而妖怪来;金公不去,妖怪不来。何则?金公者,惯打妖怪者也。失去金公,妖怪谁打?彼唐僧逐去金公,而遭大难,不亦宜乎?
  “行者变三头六臂,六只手使着三根棒。”三头者《乾》也,六臂者《坤》也。三头六臂者,刚中有柔也;六只手使三根棒者,柔中有刚也。刚柔不拘,变化无常,全在法身上用功夫,不于幻身上作活计,以之灭妖,散其从而擒其首,其事最易。“行者与老妖相战,使一个高探马的势子”,是示我之真空也;“又使个叶底偷桃势”,乃取彼之实果也。“顶门一棒,无影无踪”,原非我固有之物;“天上查看,少了奎星”,始知是平空而降。“三公主思凡下界”,妄念迷却真性;“奎木狼兜率宫烧火”,下苦更须修真。假者既除,真者可得,不特公主出得碗子山,得回宝象,而且唐僧解脱邪法,仍复真身。
  “行者取水念动真言,望那虎劈头一喷,即时退了妖术,长老现了原身。”所谓“若能一念合真修,灭尽恒沙罪垢”也。“长老定性睁眼,才认得是行者。”一念之真,心明而性定,性定而心明矣。曰:“早诣西方,径回东土,你的功劳第一。”一念之真,善恶分明,邪正立判,不复为白骨所愚,误入碗子山波月洞矣。
  噫!公主之稍书于国王,有信也;行者之掼打妖怪,有义也;八戒之义释猴王,有仁也;行者之智降妖怪,有智也;国王之重礼奉酬,有礼也。仁、义、礼、智、信,无非此一念之真而运用。唐僧吃斋之一念,凡不免于魔口;公主稍书之一念,而终得以回国;白马忆心猿之一念,而五行得以相见。一念之善,即是天堂;一念之恶,即是地狱。一迷一悟,天地悬隔,可不畏哉?倘服丹之后,不能俯视一切,五蕴皆空,而犹以幻身为真,未免积久成蛊,难逃半夜忽风雷之患。
  仙翁演出碗子山一宗公案,在宝象国结果,以示明心见性,方可全得此宝;不能明心见性,而此宝终在魔手,总非未生身处面目。结尾曰:“君回宝殿定江山”,明心也;“僧去雷音参佛祖”,见性也。明心见性,无为功溥,真超极乐矣。吾愿学者在白虎岭、碗子山波月洞谨慎一二。
  诗曰:
  性去求情仁合义,金来恋木义成仁。
  智中全信分邪正,礼道全行保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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