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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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四十四回     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



  话说三藏师徒过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来。真个是迎风冒雪,戴月披星。行过多时,又值早春天气。一路上游观景色,缓马而行。忽听得一声吆喝,好便是千万人呐喊之声。三藏害怕,急回头,道:“悟空,是那里这等响振?”八戒道:“好一似地裂山崩。”沙僧道:“也就如雷声霹雳。”三藏道:“还是人喊马嘶。”行者笑道:“你们都猜不着,且待老孙看是何如?”即将身一纵,起在空中,睁眼观看,遥见一座城池;又近观,倒也祥光隐隐,不见什么恶气纷纷。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处,如何有响声振耳?”正看间,只见那城门外有一块沙滩空地,攒簇了许多和尚,在那里扯车儿哩!原来是一齐着力打号,齐喊大力王菩萨,所以惊动唐僧。
  行者按下云头来看处,呀!那车子装的都是砖瓦木植之类;滩头上坡坂最高,又有一道夹脊小路,两座大关;关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车儿怎么拽得上去?虽是天色和暖,那些人却也衣衫蓝缕,看此象十分窘迫。行者心疑道:“想是修盖寺院。他这里五谷丰登,寻不出杂工人来,所以这和尚亲自努力。”正自猜疑未定,只见那城门里,摇摇摆摆,走出两个少年道士来。那些和尚见道士来,一个个心惊胆战,加倍着力,恨苦的拽那车子。行者就晓得了:“咦!想必这和尚们怕那道士。我曾听得人言,西方路上有个敬道灭僧之处,断乎此间是也。等我下去问个明白。”
  你道他来问谁去?城脚下摇身一变,变做个游方的云水全真,手敲渔鼓,口唱道情,近城门迎着两个道士,当面躬身道:“道长,贫道稽首。”那道士还礼道:“先生那里来的?”行者道:“我弟子云游于海角,浪荡在天涯。今朝来此处,欲募善人家。动问二位道长,这城中那条街上好道?我贫道好去化些斋吃。”那道士笑道:“你这先生,怎么说这等败兴的话!”行者道:“何为败兴?”道士道:“你要化些斋吃,却不是败兴!你想是远方来的,不知我这城中之事。我这城中,且休说文武官员,富民长者,头一等就是万岁君王好道。”
  行者请问详细,道士道:“此城名唤车迟国,宝殿上君王与我们有亲。”行者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他道:“不是。只因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不论君臣黎庶,人人沐浴焚香,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悬之处,忽然天降下三个仙长来,俯救生灵。”行者问道:“是那三个仙长?”道士道;“便是我家师父。大师父号做虎力大仙,二师父鹿力大仙,三师父羊力大仙。”行者问道:“三位尊师有多少法力?”道士道:“我那师父呼风唤雨,只在翻掌之间;点石成金,却如转身之易。所以君臣相敬,与我们结为亲也。”行者道;“这皇帝十分造化,老师父有这般手段,结了亲,其实不亏他。噫!我贫道不知可有星星缘法,得见那老师父一面哩?”道士笑道:“这有何难!我两个是他靠胸贴肉的徒弟,若引进你,乃吹灰之力。”
  行者深深的唱个喏道:“多承举荐,就此进去罢。”道士道:“且少待片时,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去。”行者道:“出家人有甚公事?”道士用手指定那沙滩上僧人;“他做的是我家生活,恐他躲懒,我们去点他一卯就来。”行者笑道:“道长差了!僧道之辈,都是出家人,为何他替我们做活,伏我们点卯?”道士云:“你不知道。因当年求雨之时,僧人在一边拜佛,道士在一边告斗,都请朝廷的粮饷。谁知那和尚念空经,不济事。后来我师父一到,唤雨呼风,拯济了万民涂炭。却才恼了朝廷,说那和尚无用,拆了他山门,追了他度谋,御踢与我们家做活,就当小厮一般。我家里烧火的也是他,扫地的也是他。因为后边还有住房未完,着这和尚来拽砖瓦木植,起盖房宇。只恐他贪闲躲懒,所以着我两个去查点。”行者闻言,扯住道士滴泪道:“我说我无缘,真个无缘,不得见老师父尊面!”道士云:“如何不得见面?”行者道:“我贫道在方上云游,一则是为性命,二则也为寻亲。”道士问:“你有甚亲?”行者道:“我有个叔父,自幼出家,削发为僧,这几年不见回家,我念祖上一脉,特来顺便寻访。想必是羁迟在此,不能脱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寻著他,见一面,才可与你进城。”道士云;“这却容易。我两个且坐下,即烦你去沙滩下替我一查,只点头目有五百名数目便罢。内中若有你的令叔。我们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却与你进城好么?”
  行者顶谢不尽,别了道士,径往沙滩之上。过了双关,转下夹脊,那和尚一齐跪下磕头道:“爷爷,我等不曾躲懒,五百名半个不少,都在此扯车哩!”行者摇手道:“不要跪,休怕。我不是监工的,我是来寻亲的。”众僧听说寻亲,就把他圈了阵,围将上来,一个个出头露面,咳嗽打响,巴不得要认出去,道:“不知那个是他亲哩!”行者认了一会,呵呵笑将起来。众僧道:“老爷不认亲,如何发笑?”行者道:“你们知我笑什么?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妨爷克娘,才把你舍了出家。你怎么不遵三宝佛法,不去看经拜忏,却与道士佣工?”众僧道:“老爷,你来羞我们哩!你老人家想是外方来的,不知我这里利害。”行者道:“有甚利害?”众僧滴泪道:“我们这一国君王偏心向道,只喜得是老爷等辈.恼的是我们佛子。”行者道:“为何来?”众僧道:“只因呼风唤雨,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们寺拆了,度牒追了,赐与那仙长家使用,苦楚难当。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若是和尚来,不分远近,就拿与仙长家佣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还有什么巧法术诱了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是旁门小法术,安能动得君心?”众僧道:“他会烧丹炼汞,点石成金。如今兴盖三清观宇,对天地昼夜看经,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行者道:“原来这般,你们都走了便罢。”众僧道:“老爷,走不脱!那仙长奏准君王,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张挂。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各府州县乡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若有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高升三级;无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所以走不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行者道:“既然如此,你们死了便罢。”众僧道;“老爷,死的尽多了。我这本处和尚与各处捉来的,共有二千余众。到此难熬苦楚,死了有六七百,自尽了有七八百,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行者道:“怎么不得死?”众僧道:“悬梁绳断,刀刎不疼;投河的飘起不沉,服毒的身安不损。”行者道:“你却造化,天赐汝等长寿哩!”众僧道:“老爷呀,你少了一个字儿,是长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滩上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拥护。”行者道:“想是苦累了见鬼么?”众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护教伽蓝,但至夜就来保护。他在梦寐中劝解我们,叫不要寻死,且苦捱着,等那东土大唐往西天取经的罗汉。他手下有个徒弟,乃齐天大圣,神通广大,专秉忠良之心,与人间报不平之事。只等他来显神通,灭了道土,还敬你们沙门禅教哩!”行者闻言,心中暗笑道:“莫说老孙无手段,预先神圣早传名。”
  急抽身,别了众僧,径来城门口,见了道士。那道士道:“先生,那一位是令亲?”行者道;“五百个都与我有亲。”两个道士笑道:“你怎么就有许多亲?”行者道:“一百个是我左邻,一百个是我右邻,一百个是我父党,一百个是我母党,一百个是我交契。你若肯把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与你进去;不放,我不去了。”道士云:“你想有些风病,一时间就乱说了。那些和尚乃国王御赐,若放一二名,还要在师父处递了病状,然后补个死状才了得哩!怎么说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行者道:“不放么?”道士说:“怎放得?”行者连问三声,就怒将起来,把耳躲里铁棒取出,迎风晃了一晃,照道士头上一刮,都已了帐。
  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丢了车儿,跑将上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杀皇亲了!”行者道:“那个是皇亲?”众僧把他簸箕阵围了,道:“他师父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王,朝廷常称做国师、兄长、先生。你怎么到这里闯祸,把他徒弟打死?那仙长只说是我们害了他性命,怎了?怎了?且与你进城去,会了人命出来。”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云水全真,我是大唐圣僧徒弟孙行者,特来救你们的。”众僧道:“不是!不是!那老爷我们认得他。”行者道:“又不曾会他,如何认得?”众僧道:“我们梦中常会一个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对我们说那孙行者的模样,莫叫错认了。”行者道:“他和你怎么说来?”众僧道:“他说大圣:


  磕额金睛幌亮,圆头毛脸无腮。

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

惯使金箍铁棒,曾将上阙攻开。

如今皈正保僧来,专救人间灾害。”

行者闻言,又嗔又喜,忽失声道:“列位诚然认得。我不是孙行者,我是孙行者的门人,来此学闯祸耍子的。那里不是孙行者来了!”用手向东一指,哄得众僧回头,他却视了本相。众僧们见了,一个个倒身下拜,道:“爷爷!我等凡胎肉眼,不知是爷爷显化。望爷爷与我们雪恨消灾,早进城降妖从正也!”行者道:“你们且跟我来。”众僧紧随左右。
  那大圣径至沙滩上,使个神通,将车儿拽过两关,穿过夹脊,提起来摔得粉碎,把那些砖瓦木植尽抛下坡坂,喝叫:“众僧且散,莫在我手脚边,等我明日见这国王,灭却道士。”众僧道:“爷爷呀,我等不敢远走。但恐在官人拿住解来,却又生灾。”行者道:“既如此,我与你个护身法儿。”好大圣,把毫毛拔下一把,每一个和尚与人一截,都叫他“捻在无名指甲里,捻着拳头,只寻走路。若有人拿你,攒紧了拳头,叫一声‘齐天大圣’,我就来护你。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事。”众僧有胆量大的,捻着拳头,悄悄的叫声“齐天大圣”。只见一个雷公站在面前,手执铁棒,就是千军万马,也不能近身。此时有百十众齐叫,足有百十个大圣护持。众僧叩头道:“爷爷果然显灵!”行者又吩咐:“叫声‘寂’字,还你收了。”真个是叫声“寂”,依然还是毫毛,在那指甲缝里。众和尚却才欢喜逃生。行者道:“不可十分远近,听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出,就进城还我毫毛也。”那些和尚东西四散不题。
  却说那唐僧,等不得行者回话,叫猪八戒引马投西,遇着些僧人奔走。将近城边,见行者还与十数个未散的和尚在那里。三藏勒马道:“悟空,你怎么许久不回?”行者引了和尚,对唐僧施礼,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三藏大惊道:“这般呵,我们怎了?”那和尚们道:“老爷放心。孙大圣爷爷神通广大,定保老爷无虞。我等是这城里敕建智渊寺内僧人,因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现有先王神像在内,未曾拆毁。我等请老爷赶早进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孙大圣必有处置。”行者道:“说得是。”那长老却才下马进城。
  不多时,到山门前,只见那门上高悬着金字大扁,乃“敕建智渊寺”。众僧推开门,穿过金刚殿,把正殿门开了。唐僧把袈裟披起,拜毕金身方入。众僧叫:“看家的!”老和尚出来,看见行者就拜,道:“爷爷,你来了。”行者道:“你认得我是那个?”那和尚道:“我认得你是齐天大圣孙爷爷,我们夜夜梦中见你。太白金星常常来托梦,说道只等你来,我们才得性命。今日果见尊颜,好了!好了!”行者笑道:“请起!请起!明日就有分晓。”众僧安排了斋饭,他师徒们吃了,打扫方丈,安寝一宿。
  二更时候,孙大圣心中有事,偏睡不着。忽听得那里吹打,悄悄的起来,穿了衣服,跳在空中观看,只见正南上灯烛荧煌。低下云头仔细再看,却乃是三清观道土禳星。那殿门前挂一联黄绫织锦的对句,云:


  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
  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余年。


见三个老道士披了法衣,两边有七八百个散众,司鼓、司钟、侍香表白。行者想道:“我欲下去与他混一混,奈何孤掌难鸣,且回去照顾八戒、沙僧一同来耍耍。”
  按落祥云,径至方丈中。行者先叫悟净。沙和尚醒来道:“哥哥,你还不曾睡哩?”行者道:“你且起来,我和你受用些来。”沙僧道:“半夜三更,有甚受用?”行者道:“这城里果有一座三清观,观里道土们修醮,殿上有许多供养:馒头足有斗大,烧饼有五六十斤一个,衬钱无数,果品新鲜。和你受用去来。”那猪八戒睡梦里听见说吃东西,就醒了,道:“哥哥就不带挈我些儿?”行者道:“兄弟,你不要大呼小叫,惊醒了师父。都跟我来。”
  他两个套上衣服,悄悄出门,随行者踏了云头,跳将起去。那呆子看见灯光,就要下手。行者扯住道:“且休忙,待他散了,方可下去。”随即捻诀念咒,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去,便是一阵狂风,径直卷进那三清殿上,把那些花瓶烛台、四壁上挂的功德,一齐刮倒,灯火无光。众道士心惊胆战。虎力大仙道:“徒弟们且散。这阵神风所过,吹灭了灯烛香花,各应归寝,明朝多念几卷经文补数罢。”众道士果各散回。
  这行者却引八戒、沙僧闯上三清殿。呆子不论生熟,拿过烧饼来,张口就啃。行者道:“莫要小家子相,且叙礼坐下受用。”八戒道;“不羞!偷东西吃,还要叙礼!若是请将来,却要如何!”行者道:“这上面坐的是什么菩萨?”八戒笑道:“三清也认不得?”行者道:“那三清?”八戒道:“中间的是元始天尊,左边的是灵宝道君,右边的是太上老君。”行者道:“都要变得这般模样,才吃得安稳哩!”
  那呆子闻得那香喷喷供养要吃,爬上高台,把老君一嘴供下去,道:“老官儿,你也坐得够了,让我老猪坐坐。”八戒变做太上老君,行者变做元始天尊,沙僧变做灵宝道君,把原像都推下去。行者道:“兄弟,这圣像都推在地下,倘有道士来看见,却不走漏消息?你把他藏过一边来。”八戒道:“此处路生,却往那里藏他?”行者道:“我才进来时,那右手有一口大池,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罢。”这呆子跳下来,把三个圣像掮在肩膊上,到池边抛在水里;走上殿,还变做老君。三人坐下,尽情受用。行者只吃几个果子,他两个那一顿如风卷残云,吃得罄尽。
  却说那东廊下有一个小道上才睡下,忽然想起忘记了手铃儿在殿上,忙到正殿中寻铃。换来摸去,铃儿摸着了,正欲回头,只听得有呼吸之声。道士害怕,急拽步往外走时,忽然踹着一个荔枝核子,“扑”的滑了一跌。只听的“噹”的一声,把个铃儿跌得粉碎。猪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把个小道士吓走了三魂七魄,一步一跌,撞到那方丈外,打着门叫:“师公,不好了!”三个老道士还未曾睡,即开门问:“有甚事?”他战战兢兢道:“弟子因去殿上寻手铃,只听得有人呵呵大笑,险些儿唬杀我也。”老道士闻言,即叫:“掌灯来,看是什么邪物?”一声传令,惊动那两廊道士,大大小小都爬起来,点灯着火,往正殿上观看。
  不知端的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修道者,当尽心知性,内外洁净,方可以自卑登高,渐造圣贤之业。然三教门人,不知有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之旨。在儒者呼释、道为异端之徒,在释、道呼儒门为名利之鬼。且释谓仙不如佛,道谓佛师于仙,各争其胜,竟不知道为何物。释失佛氏教外别传之诀,将真经竟为骗取十方之资;道失老子金液还丹之旨,将秘箓乃作伪行邪道之言;儒失《中庸》心法之道,将《诗》、《书》借为窃取功名之具。自行其行,三而不一。殊不知三教圣人,门虽不同,而理则淮一。若不知《中庸》心法之道,即不知教外别传之道,亦不知金液还丹之道;如知金液还丹之道,即知教外别传之道,亦知《中庸》心法之道。一而三,三而一,一以贯之。仙翁于此回,合下五、六回,批破旁门邪行,使学者急求三教一家之理,而修持之也。
  如此回“三藏师徒过了黑水河,一直西行,忽听得一声吆喝,便是千万人呐喊之声,八成以为地裂山崩,沙僧以为雷声霹雳。”俱写西天路上,千奇百怪,有无限不经不见、出人意外之事。“行者起到空中,睁眼观看,见一座城池,倒也禅光隐隐,不见什么凶气纷纷。”此城池喻人之幼身,言此幻身,亦为修道者之所赖,非他妖邪之可比,特用之不得其道,虽有祥光,殊觉难保。
  “许多和尚推车,一齐着力打号,车子装的都是砖瓦木植之类。滩头上坡场最高,又一路夹脊小路,两座大关。关下之路,都是直立陡壁之崖,那车儿怎么拽得上去。虽是天气和暖,那些人却也衣衫蓝缕,看像十分穷迫。”此批运河车,转辘轳之妄行也。夫法华三车,所以引愚迷而入真觉;广成河车,所以示正气而发道源。金丹大道,惟取先天真一之气,以为超凡入圣之本,而一切后天有形滓质,皆所不用。无知之徒,闻此三车河车之说遂疑为运肾气,自尾间上夹脊过双关,至玉枕,而还精补脑;或有后升前降。为河车运转。似此作为,是撇却先天金玉珍珠有用之宝,而搬弄后天砖瓦木植无用之物。以真换假,十分穷迫,岂是虚语?行者变云水道人,问出“三力”兴道灭僧来由,走在沙滩,呵呵笑将起来。是笑其不知何车运转之妙,而只在臭骨头上作活计也。
  “三力”又会“炼丹炼汞,点石成金”。天下修行者,多以凝结精血为内丹,烧铅炼汞为外丹,妄想以此为修性了命之具,直至气血凝滞而出疮癣,火毒攻外,而烂肌肤,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不过多受苦楚而已,何能长寿延年乎?此等冤屈,若非暗中天神默估,遇着取经的真罗汉,齐天的大圣人,为教门秉忠良之心,为人间报不平之事,一棒打杀监守工夫之小道,焉能解得脱逃的出耶?
  行者道:“我是孙行者,特来救你们的。”众僧道:“我们认得他。”又云:“梦中常会。”又云:“金星说知。”盖先天之气,行住坐卧,须臾不离,森寐相通,昼夜无碍。特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在道而不知有道,若不遇慈祥明师,密处传真,未易认的。“行者哄得众人回头,他却现了本现。”天下迷徒,妄作妄为,皆因不肯回头,以致自误性命,与道相隔,愈求愈远。若知的百般扭捏尽是荒唐,一身气质都为虚假,则假者一弃,而真者即得,大道在望,先天不远也。
  “行者使神通,将车儿挽过两关,穿过夹脊,提起来摔得粉碎,把些砖瓦木植抛下坡坂。”噫!“附耳低言玄妙旨,提上蓬莱第一峰。”先天精气为后天精气之主宰,先天一通,后天自顺。使神通碎车,全以神运,而不在色相中用力,此即提纲“法身元运逢车力,心正妖邪度脊关”之旨。然人皆将此题目误认,多不得正解。吾窃有辨焉。法身者,先天本来真性,又名谷神,又名元神。《悟真》云:“要得谷神长不死,须凭玄牝立根基、”玄牝者,阴阳之门户,元字乃二人成字,在天为元,在人为仁,为阴阳之关口,是曰双关;为生死之道路,是曰夹脊。中含一点先天之气,似明窗尘,似云中电,非有非无,非色非空,名为真一之精,又名真一之水,又名真一之气,又名真铅,又名真种,又名河车。修道者逢此元会,而运转此气,即是运转河车,而谷神不死,是为玄牝。此系不睹不闻法身上之夹脊双关河车,而非有形有象色身上之夹脊双关之谓,故曰“法身元运逢车力”。知此者即正,迷此者即邪。若有能知得修色身之为邪,修法身之为正,则是心正而不为妖邪所惑,即已将妖邪度过了夹脊双关,而再不在色身上用功夫矣。故曰“心正妖邪度脊关”。明理者,自能领会。
  “大圣把毫毛拔下一把,每一个和尚与他一截。”言人人有此一气,须当认真。“都叫捻在无名指甲里。”言个个具此法身,不得着相。“捻着拳头。只寻走路。”得一善,则拳拳服应,而弗失之也。“若有人拿你,攒紧拳头,叫一声齐天大圣,我就来护你,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事。”择善固执,呼吸相通,感应神速,靡远弗届。得其一,而万事毕矣。“众僧有胆量大者,捻着拳头,悄悄的叫‘齐天大圣’,只见一个雷公站在面前,手执铁律,就是千军万马也不敢近身。”盖以金丹大道,人不易得,间或得之,多惊疑而不敢下手。若有出世丈夫,勇猛男子,直下承当,信受奉行,潜修暗炼,立竿见影,随声即至,片刻之间,还丹可得,而虎兕不能伤,刀兵不能加矣。“此时有百十个叫,足有百十个大圣护持。”言此先天一气,人人具足,个个圆成,处圣不增,处凡不减,现在就有,不待他求也。“叫声‘寂’,依然还是毫毛在指甲缝里。”此放之则分灵布散,变化无端;收之则细入毫毛,无声无臭。这个妙旨,实三教一家之理,孔门所谓《中庸》者即此道,释氏所谓一乘者即此道,老子所谓金丹者即此道。乃成仙作佛、为圣为贤,智慧之源渊,岂禳星礼斗、希望万岁不死、枉劳功力者,所能窥其涯岸哉?
  行者到三清现,想道:“我欲下去与他混一混,奈何孤掌难鸣,且回去照顾八戒沙僧,一同来耍。”噫!行者变化多端,岂真怕“三力”而不敢混,必待八戒沙僧相帮乎?此中别有妙意,国王惑于“三力”,兴道灭僧,是已不知有释氏之道矣。不知释氏之道,焉知老氏之道;不知老氏之道,焉知孔门之道。一灭三灭,一兴三兴,国王兴道,不知所兴者何道?国王灭增,不知所灭者何道?道至如此,尚忍言哉?今欲一混,而照顾八戒沙僧同来,是欲混三家而归一家,以一家而统三家。“八成变老君,行者变元始,沙僧变灵宝,把三个圣像抛在水里。”僧变道而仙佛一理,三入水而三教同源。三清观即是智渊寺,智渊寺仍是三清观。三而一,一而三,何得以三而视之?又何得以不一而分之乎?夫三教一家之道,虚灵不昧之道。得之者,在儒可以为圣,在释可以作佛,在道可以成仙。若能细为寻摸,即能得其消息。然不知有彼此扦格,呼吸自然相通之理。闻其说而害怕远走,不下肯心,当面错过,则是在儒而不知有道义之门,在释而不知有不二法门,在道而不知有众妙之门。未得三教之实,谬执三教之名,失其本而认其枝,各分门户,争胜好强,皆系无知孩童之小儿,终久跌倒,一灵归空,入于大化,而莫可救矣。何则?三教一家之道,至近非遥,悟之者立跻圣位,迷之者万劫沉流。以其最近,视以为常,人多弃之。殊不知平常之中,有非常之道在。古人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者是也。
  “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小道士吓得战战惊惊”,不惊不足以为道。“老道士闻言,一声号令,惊动两廊道士,大大小小,点灯着火往正殿上观看。”即佛祖所云“若说是事,诸天及人,皆当惊疑”者是也。噫!“自从觅得长生诀,年年海上访知音。不知谁是知音者,试把狂言着意寻。”
  诗曰:
  运气搬精俱作妖,谁知法身自逍遥。
  若于根本求元运,无限邪行一笔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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