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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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四十六回     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



  话说那国王,见行者有呼龙使圣之法,即将关文用了宝印,便要递与唐僧放行。那三个道士,慌得拜倒在金銮殿上启奏。那皇帝即下龙位,御手忙搀道:“国师今日行此大礼,何也?”道士说:“陛下,我等至此,匡扶社稷,保国安民,苦历二十年来。今日这和尚弄法力,放了他去,败了我们声名。陛下以一场之雨,就恕杀人之罪,可不轻了我等也?望陛下且留住他的关文,让我兄弟与他再赌一赌,看是如何?”
  那国王着实昏乱,真个收了关文,道:“国师,你怎么与他赌?”虎力大仙道:“我与他赌坐禅。”国王道;“国师差矣。那和尚乃禅教出身,你怎与他赌此?”大仙道:“我这坐禅,比常不同,有一异名,叫做‘云梯显圣’。”国王道:“何为‘云梯显圣’?”大仙云:“要一百张桌子,五十张作一禅台,一张一张叠将起去。不许手攀而上,亦不用梯凳而上。各驾一朵云头,上台坐下,约定几个时辰不动。”
  国王见此有些难处,就便传旨问道:“那和尚,我国师要与你赌‘云梯显圣’坐禅,那个会么?”行者闻言,沉吟不答。八戒道:“哥哥,怎么不言语?”行者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若是踢天弄井,搅海翻江,诸般巧事,我都干得。但说坐禅,我就输了。我那里有这坐性?”三藏忽的开言道:“我会坐禅。”行者欢喜道:“却好!却好!可坐得多少时?”三藏道:“我幼年遇方上禅僧讲道,那性命根本上,定性存神,在死生关里,也坐二三个年头,却是不能上去。”行者道:“你上前答应,我送你上去。”那长老果然合掌当胸道:“贫僧会坐禅。”国王叫:“传旨,立禅台。”不消半个时辰,就设起两座台,在金銮殿左右。
  那虎力大仙下殿,立于阶心,将身一纵,踏一朵席云,径上西边台上坐下。行者拔一根毫毛,变做假像,陪着八戒、沙僧,立于下面。他却作五色祥云,把唐僧撮起空中,径至东边台上坐下。他又敛禅光,变作一个礁蟟虫,飞在八戒耳朵边道:“兄弟,再莫与老孙替身说话。”那呆子笑道:“理会得。”
  却说那鹿力大仙,在绣墩上坐着多时,他两个在高台上不分胜负。这道士就助他师兄一功,将脑后短发拔了一根,捻着一团,弹将上去,径至唐僧头上,变作一个大臭虫,咬住长老。那长老先前觉痒,然后觉疼。原来坐禅的不许动手,动手算输。一时间疼痛难禁,他缩着头,就着衣襟擦痒。八戒道;“不好了,师父羊儿风发了。”沙僧道:“不是,是头风发了。”行者听见,道:“我师父乃志诚君子,他说会坐禅,断然会坐。你两个休言,等我上去看看。”
  好行者,“嘤”的一声,飞在唐僧头上。只见有豆粒大一个臭虫叮他师父,慌忙用手捻下,替师父挠挠摸摸。那长老不疼不痒,端坐上面。行者暗想道:“和尚头光,虱子也安不得一个,如何有此臭虫?想是那道士弄的玄虚,害我师父。哈哈!枉自也不见输赢,等老孙去弄他一弄。”这行者飞将上去,变作一条七寸长的蜈蚣,径来道士鼻门里叮了一下。那道士坐不稳,一个觔斗翻将下去,几乎丧了性命。幸亏人多救起。国王大惊,即着当驾太师领他往文华殿里梳洗去了。行者仍驾祥云,将师父驼下阶前,已是长老得胜。
  那国王只教放行。鹿力大仙又奏道:“陛下,我师兄原有暗风疾,因到了高处,冒了天风,旧疾举发,故令和尚得胜。且留下他,等我与他赌‘隔板猜枚’。国王道:“怎么叫做‘隔板猜枚’?”鹿力道:“贫道有隔板知物之法,看那和尚可能够?他若猜得过我,让他去?猜不着,凭陛下问拟罪名,雪我昆仲之恨。”
  真个那国王依奏,即传旨,将一朱红漆的柜子,命内官抬到宫殿,叫娘娘放上件宝贝。须臾抬出,放在白玉阶前,叫僧道:“你两家各赌法力,猜那柜中是何宝贝?”三藏道:“徒弟,柜中之物,如何得知?”行者放样光,还变作蟭蟟虫,叮在唐僧头上,道:“师父放心,等我去看来。”他轻轻飞到柜脚之下,见有一条板缝儿。他钻将进去,见一个红漆丹盘,内放一套宫衣,乃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来,抖乱了,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将去,叫:“变!”即变作一件“破烂流丢一口钟”。临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却还从板缝里钻出来,飞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你只猜是‘破烂流丢一口钟’。”三藏道:“他叫猜宝贝哩,流丢是件甚宝贝?”行者道:“莫管他,只猜着便是。”
  唐僧进前一步,正要猜,那鹿力大仙道:“我先猜,那柜里是‘山河社稷祆,乾坤地理裙’。”唐僧道:“不是!不是!柜里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国王道:“这和尚无礼!敢笑我国中无宝!猜什么流丢一口钟。”叫。“拿下。”唐僧合掌高呼;“陛下,待打开柜看。端的是宝,贫僧领罪,如不是宝。却不屈了贫僧也。”国王叫:“打开来看。”果然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国王大怒道:“是谁放上此物?”龙座后面闪上三宫皇后,道;“我主,是梓童亲手放的‘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却不知怎么变成此物?”国王道:“御妻请退,寡人知之。”叫:“抬上柜来,等朕亲藏一宝贝,再试如何?”
  那国王即转后宫,把御花园里一个大桃子摘下,放在柜内,又抬下叫猜。行者又“嘤”的一声飞将去,还从板缝儿钻进去。见是一个桃子,正合他意,即现了原身,坐在柜里,将桃子啃得干干净净,将核子安在里面。仍变蟭蟟虫飞将出去,钉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只猜是个桃核子。”
    三藏正要开言,听得那羊力大仙道:“贫道先猜,是一颗仙桃。”三藏猜道:“不是桃,是个光桃核子。”那国王喝道;“是朕放的仙桃,如何是核?三国师猜着了。”三藏道:“陛下,打开来看就是。”当驾官又打开,捧出丹盘,果然是一个核子,皮肉俱无。国王见了。心惊道:“国师,休与他赌斗了,让他去罢。寡人亲手藏的仙桃,如今只是一核子,是甚人吃了?想是有鬼神暗助他也。”
  正话间,只见那虎力大仙从文华殿梳洗了,走上殿道:“陛下,这和尚有搬运抵物之术,抬上柜来,我破他术法,与他再猜。”国王道:“国师,还要猜甚?”虎力道:“法术只抵得物件,却抵不得人身。将一个小道童藏在柜里,掩上柜盖,抬下去,叫那和尚再猜。”
  行者“嘤”的又飞去,钻入里面,见是一个小童儿。他甚有见识,他就摇身一变,变作老道士一般容貌,进柜里叫声;“徒弟。”童儿道:“师父,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使遁法来的。”童地道:“你来有甚教诲?”行者道:“那和尚看见你进柜来了,他若猜个道童,却不又输与他?特来和你计较,剃了头,我们猜和尚罢。”童儿道:“但凭师父,只要我们赢他便了。”行者道:“说得是。”将金箍棒就变作一把剃刀,搂着那童儿。须臾,剃下发来,窝作一团,塞在那柜脚阁落里。收了刀儿,摸着他的光头,道:“我儿,头便像个和尚,只是衣裳不称。脱下来,我与你变一变。”那道童穿的一领葱白色的鹤氅来,行者吹口仙气,即变做一件土黄色的直裰儿,与他穿了。却又拔下两根毫毛,变作一个木鱼儿,递在他手里,道:“徒弟,须听着。但叫道童,千万莫出去;若叫和尚,你就与我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口里念着阿弥陀佛钻出来。切记着,我去也。”还变蟭蟟虫钻出去,飞在唐僧耳轮边道:“师父,你只猜是个和尚。”
  正说间,只见那虎力大仙道:“陛下,柜里是个道童。”只管叫,他那里肯出来。三藏合掌:“柜里是个和尚。”八戒尽力高叫道:“柜里是个和尚。”那童儿忽的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着佛钻出来。喜得那两班文武齐声喝采,吓得那三个道士拑口无言。国王道:“这和尚足有神鬼辅佐,怎么道士入柜,就变做和尚?国师呵!让他去罢?”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故手,将遇良材’。贫道将幼时钟南山学的武艺,索性与他赌一赌。”国王道:“什么武艺?”虎力道“弟兄三个,都有些神通。会砍下头来,又能安上;剖腹剜心,还再长完;滚油锅里,又能洗澡。”国王大惊道:“此三事,都是寻死之路!”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言,断要与他赌个才休。”那国王叫道:“东土的和尚,我国师不肯放你,还要与你赌砍头剖腹,下滚油锅洗澡哩!”
  行者正变作蟭蟟虫,忽听此言,即收了毫毛,现出本相,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八戒道:“这三件都是丧命的事,怎么说买卖上门?”行者道:“你还不知我的本事么?


  砍下头来能说话,剜心剖腹长无痕。
  油锅洗澡更容易,只当温汤涤垢尘。”


即挺然上前道:“陛下,小和尚会砍头。”国王道:“你怎么会砍头?”行者道:“我当年曾学得一个砍头法,不知好也不好,如今且试试新。”国王笑道:“那和尚年幼不知事,砍头那里好试新?”虎力道:“陛下,正要他如此,方才出得我们之气。”那国王即传首,叫:“设杀场,叫和尚先去砍头。”
  行者欣然,拱手高呼道;“国师,恕大胆,占先了!”回头往外就走,径至杀场里面,被刽子手挝住,捆做一团。只听喊一声:“开刀!”“嗖”的把个头砍将下来。刽子手一脚踢了去,好似滚西瓜一般,滚有三四十步远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听得肚里叫声:“头来。”慌得鹿力念咒,叫上地神祗将人头扯住。原来那些神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唤,暗中真个把行者头按住了。行者又叫声:“头来。”那头一似生根,莫想得动。行者心焦,捻着拳,挣了一挣,将捆的绳子尽皆挣断,喝声;“长!”“嗖”的腔子内长出一个头来。吓得那刽子手个个心惊,羽林军人人胆战。那监斩官急走入朝,奏道:“万岁,那小和尚砍了头,又长出一颗来了。”
  说不了,行者走来,叫声:“师父。”三藏大喜,道:“徒弟,辛苦么?”行者道:“不辛苦,倒好要子。”兄弟们正都欢喜,又听得国王叫:“和尚,领关文,赦你无罪,去罢。”行者道;“关文虽领,必须国师也砍砍头,试试新去来。”虎力也只得去,被刽子手捆翻,幌一幌,把头砍下,一脚也踢将去。他腔子里不出血,也叫一声:“头来。”行者即忙拔一根毫毛,变作一只黄犬,跑入场中,把那道士头一口街来,径跑到御水河边丢下。那道土连叫三声,人头不到,腔子中“咕嘟嘟”红光迸出。须臾,倒在尘埃,众人观看,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
  国王闻奏,大惊失色。鹿力起身道:“我师兄已是命倒禄绝了,如何是只黄虎?这都是那和尚使的掩样法儿,我今定不饶他!定要与他赌那剖腹剜心!”国王听说,方才定性回神,又叫:“那和尚,二国师还要与你赌哩!”行者道:“小和尚久不吃烟火食,前日西来,忽遇斋公家劝饭,多吃了几个馍馍。这几日腹中作痛,正欲借陛下之刀,剖开肚皮,拿出脏腑洗净,方好上西天见佛。国王听说,叫:“拿他赴曹。”行者道:“不用拿,待我自去。但一件,不许缚手,我好用手洗刷脏腑。”
  他即摇摇摆摆,径至杀场,将身靠着大桩,解开衣带,露出肚腹。那刽子手将他上下缚住,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着肚皮下一割,搠个窟窿。这行者双手爬开肚腹,拿出肠脏来,一条条理够多时,依然安在里面。照旧盘曲,捻着肚皮,吹口仙气,叫;“长!”依然长合。国王大惊,将那关文捧在手中,道:“圣僧,莫误西行,与你关文去罢。”行者笑道:“关文小可也,请二国师剖剖剜剜何如?”国王对鹿力说:“这事不与我相干,是你要与他做对头的。请去!请去!”鹿力道:“宽心,料我决不输与他。”
  你看他,也像孙大圣摇摇摆摆,径入杀场,被刽子手套上绳,将刀割开肚腹。他也拿出肝肠,用手理弄。行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只饿鹰,展开翅爪,“嗖”的将他五胜心肝尽情抓去,不知飞向何方受用。这道士弄得空腔破肚,少脏无肝。刽子手蹬倒大桩,拖尸来看。呀!原来是一只白毛角鹿。慌得那监斩官又来奏。国王闻奏。害怕道:“怎么是个角鹿?”那羊力又奏道:“我师兄既死,如何得现兽形?这都是那和尚弄术法,坐害我等。
  等我与师兄报仇者。”国王道:“你有什么法力赢他?”羊力道;“我与他赔下滚油锅洗澡。”国王便叫:“取一口大锅,满贮香油,叫他两个赌去。”行者道:“多承下顾。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这两日皮肤燥痒,好歹荡荡去。”
  那当驾官安下油锅,架起干柴,燃着烈火,将油烧滚,叫和尚先下去。行者合掌道:“不知文洗,武洗?”国王道:“文洗何如?武洗何如?”行者道:“文洗不脱衣服,似这般叉着手下去,打个滚就起来,不许污坏了衣服。苦有一点油腻算输。武洗要取一张衣架,一条手巾,脱下衣服,跳将下去,任意翻筋斗,竖蜻蜓当耍而洗也。”国王对羊力说了。羊力道:“文洗恐他衣服是药炼过的,隔油。武洗罢。”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胆,屡次占先了。”
  你看他,脱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将身一纵,跳在锅内,翻波斗浪,就做负水一般顽耍。八戒见了,咬着指头。对沙僧道:“我们也错看了这猴子了,怎知他有这般真本事!”他两个唧唧哝哝夸奖。行者望见,心疑道:“那呆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劳拙者闲’。老孙这般舞弄,他倒自在。等我作成他捆一捆,看他可怕。”正洗浴,打个猛子,淬在油锅底上,变作个枣核钉儿,再也不起来了。
  那监斩官上前便奏:“万岁,小和尚被滚油烹死了。”国王大喜,叫:“捞上骨骸来看。”刽子手将一把铁笊篱在油锅里捞。原来那笊篱眼稀,行者变得钉小,往往来来,从眼孔漏下去了,那里捞得着!又奏道:“和尚身微骨嫩,俱消化了。”国王叫:“拿三个和尚下去。”两边校尉见八戒面凶,先揪翻了,慌得三藏高叫:“陛下,赦贫僧一时。我那个徒弟自从归教,历历有功。今日冲撞国师,死在油锅之内,我贫僧怎敢贪生!只望宽恩,赐我半盏凉浆水饭,容到油锅前烧一陌纸,也表我师徒一念,那时再领罪也。”国王闻言,道:“也是。那中华人多有义气。”命:“取些浆饭黄钱与他。”
  唐僧叫沙和尚同去。行至阶前,有几个校尉把八戒揪着耳朵,拉在锅边。三藏对锅祝曰:“徒弟孙悟空,


  自从受戒拜禅林,护我西来恩爱深。
  指望同时成大道,何期今日你归阴?
  生前只为求经意,死后还存念佛心。
  万里英魂须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


八戒听见,道:“师父,不是这般祷祝,沙和尚,你替我奠浆饭,等我祷。”那呆子捆在地下,气呼呼的道:


  “闯祸的泼猴子,无知的弼马温!该死的泼猴子,油烹的弼马温!猴儿了帐,马温断根!”


孙行者在油锅底上听得那呆子乱骂,忍不住现了本相,赤淋淋的站在油锅底道:“馕糟的夯贷!你骂那个哩!”唐僧见了,道:“徒弟,唬杀我也!”慌得那两班文武上前来奏道:“万岁,那和尚不曾死,又在油锅里钻出来了!”监斩官恐怕虚诳朝廷,又奏道:“死是死了,只是日期犯凶,小和尚来显魂哩!”
  行者闻言大怒,跳出锅来,掣出棒,挝过监斩官,着头一下,打做了肉团,道:“我显什么魂哩!”吓得众官连忙解了八戒,跪地哀告:“恕罪!恕罪!”国王走下龙座,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且叫你三国师也下下油锅去!”那国王战战兢兢道;“三国师,你救朕之命,便下锅去,莫叫和尚打我。”羊力下殿,照依行者,脱了衣服,跳下油锅,也那般支吾洗浴。
  行者近油锅,伸手探了一探,那滚油都冰冷,心中想道;“我晓得了,这不知是那个龙王在此护持他哩!”急纵身跳在空中,念声“唵”字咒语,把那北海龙王唤来:“我把你这个泥鳅!你怎么助道士冷龙,护住锅底,叫他显圣赢我?”唬得那龙王喏喏连声,道:“敖顺不敢相助。大圣不知,这个孽畜苦修行了一场,脱得本壳,却只是五雷法真,其余都踩了旁门,难归仙道。那两个是在小茅山学来的大开剥,是大圣破了他法。这一个也是他自己炼的冷龙,只好哄瞒世俗之人耍子,怎瞒得大圣!小龙如今就收了他冷龙,管叫他骨碎皮焦,显什么手段。”行者道;“趁早收了。”那龙王化一阵狂风,到油锅边将冷龙捉下海去。
  行者下来,立在殿前,见那道士在滚油锅里打挣,爬不出来,滑了一跌,霎时间骨脱皮焦肉烂。监斩官又奏道:“万岁,三国师炼化了也。”那国王满眼垂泪,手扑着御案,放声大哭道:


  “人身难得果然难,不遇真传莫炼丹。
  空有驱神咒水术,却无延寿保生丸。
  圆明混,怎涅槃?徒用心机命不安。
  早觉这般轻折挫,何如秘食稳居山。”


  这正是:


  点金炼汞成何济,唤雨呼风总是空。


  毕竟不知师徒们怎的维持,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至真了性,方是真法,而一切在外施为,皆非真法矣。然或人疑为于一身而修。故此回批寂灭顽空之伪,与夫卜算数学之假,使学者知有警戒,急求明师,归于大道以保性命耳。正阳公云:“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要知些子玄关窍,不在三千六百门。”正此回之妙旨。
  且如禅学不一而足,然总以定坐为主,均谓之坐禅可也。“云梯显圣”,此批道家之默朝上帝,僧家之默想西方也。其法定坐,或注想顶门而出,或注想明堂而出,由卑渐高,自近及远,久之亦能明神出壳,若一旦数尽,终归大化。《悟真》云:“不移一步到西天,端坐诸方在眼前。项后有光犹是幻,云生足下未为仙”者是也。
  “道士拔脑后发,捻成团,变臭虫咬长老。”此批脑后存神之小法也。其法坐定,注意玉枕,存神不散,以为凝神修真,殊不知久之阴气团聚,血脉壅滞,先觉痒而后觉疼,不得羊羔风,必得混脑风,而欲妄想完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矣。
  “行者变七寸长的蜈蚣,在道士鼻门里叮了一下,道土坐不稳,一个筋斗翻将下来,几乎丧命。”此批鼻头闭息之法也。七者火数,心为火脏。蜈蚣者,毒物。其法坐定,紧闭六门,心绝万有,鼻气不出不入,始则一息,渐至数息、百息、干息、万息,久之息定,以为胎息得道。殊不知气塞于内,君火一发,相火斯承,君火相火一时并发,火气攻于头目,神昏眼花,头重脚轻,身不由主,举步之间,翻筋斗而跌倒,终必性命难保矣。
  其曰:隔板猜枚”,此虚猜之学也。虚猜之学,足有千百条,如星学、风鉴、占卜、算数等事,与夫一切无师之学,虽门户不一,皆谓之一猜可也。何以见之?板者,书板。圣贤性命之学,尽载于经书之内,不得真传之辈,横拉斜扯,各分枝叶,窃取圣道,毁谤真言,如“隔板猜枚”一般,有何实据?娘娘将一套宫衣放在柜里叫猜,国王将一个桃子放在柜里叫猜。一切虚猜之学,错用聪明,枉费心思,以假为真,纵能精通数理,极往知来,足以卜山河之远近,定社稷之兴衰,明乾坤之休咎,察地理之吉凶,只不过图其一衣一食而已,其于身心性命,无益有损,反为赘疣。怎知的大修行人,心知神会,识得此中机关,不以假伤真,不以外害内,敛华就实。破烂流丢之内,而藏一口灵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干干净净之中,而有一个核仁,生机不息,永久长存。故国师猜宝贝为“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唐僧道:“不是!”国师猜桃子,唐僧道:“不是!”务外失内,因假伤真,不是!不是!实不是也。更有一等无知修行之辈,不明天地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之旨;妄猜私议,误认童身为元身,偏执道教为有道;以为少者可成,老者难修,学道得实,学释落空。是盖不知古人七十、八十尚可还丹,了性了命,仙佛同源也。
  “行者变老道士一般容貌”,是老小一道,而不得分其彼此;“搂着童儿削下头来,窝作一团”,是老小一法,而非可别其难易。“头便像个和尚,只是衣裳不称”,道土和尚,总是一体,何论衣裳不称?“葱白色鹤氅,变作土黄色直裰”,鹤氅直裰,依然一物,岂可黄白相分?“两根毫毛,变作一个木鱼”,两而归一,道可为僧;“木鱼递在童儿手里,叫徒弟”,一即是两,僧可为道。其曰:“须听着,但叫道童,千万莫出来。若叫和尚,口里念着阿弥陀佛钻出来,切记着,我去也。”噫!仙翁慈悲,叮咛我后人者,何其深欤!“叫童儿千万莫出”者,始则有作无人见,了命而长生不死,盗天地,窃阴阳,所以固命基而不落于空亡;“叫和尚念阿弥陀佛出来”者,及至无为众始知,了性而无生无死,打虚空,破混沌,所以全性理而不着于色相。姐则有为,终则无为;非有为不至于无为,非无为不成其有为;有为无为,合而一之;形神俱妙,与道合真;性命双修,无上一乘至真之妙道;而岂修性不修命,修命不修性,一偏之见可比平?故“虎力叫道童,那里肯出来”。是未免知修命,而不知修性,强欲脱化,万无是理。“三藏八戒叫和尚,童儿念佛出来”,是已经修命而即修性,性命合一,有无不立,物我归空,出躯壳而超凡世,为圣为贤,作佛成仙,三教一家之道,正在于此。“两班文武齐声喝彩”,儒、释、道三家合为一家,执中精一,抱元守一,万法归一,一以贯之。说到此处,一切“隔板猜枚”,不中不正,流于外假者,能不吓的拑口无言乎?
  “三力”要赌砍头、剖腹、下油锅,行者现出本相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夫“三力”所恃者,着空之学,故亦能砍头,剖腹下油锅。然究之以假弄假,是为人机,人机者亡,有何造化?有何买卖?行者所有者,先天之性,故“砍下头来能说话,剜心剖腹长无痕。油锅洗澡更容易,只当温汤涤垢尘。”以真不假,借假修真,是为天机。天机者存,实有造化,实有买卖。“造”者,造其真;“化”者,化其假;“买”者,买其我之所本有;“卖”者,卖其我之所本无。能知买卖,方有造化;能知造化,方现本相。然非现本相而无造化,无造化而无买卖,其中妙趣,非深通阴阳者不能知之。
  其曰:“我当日学一个砍头法,不知好也不好,如今且试试新。”夫头何物,而可砍乎?如云可砍,谁其信之?殊不知此所谓头者,非幻身之头,乃道中之头。舜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心即头也,去人心而生道心,革故鼎新,故曰:“试试新。”然新之之法,须在先发制人,倘不知其根源,是非混杂,吉凶莫辨,欲求其真,乃涉于假;欲去其假,反伤其真矣。故曰:“大胆,占先了。”占先而可砍头无妨矣,砍下一个头去,人心也;长出一个头,生道心也。虎力不知求道心,第以去人心为能,是未明人心如茅草,道心如佳禾,仅能除茅草,而不能种佳禾,犹是一块空田,焉能济的饥渴?放虎力人头不到,须臾倒在尘埃。此批强制念头之流,在凶恶顽心上作活计也。
  鹿力要赌剖腹剜心,行者道:“正欲借刀割开肚皮,拿出脏腑洗净,方好上西天见佛。”夫人上不得西天,见不得真佛者,由于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瞒心昧己,脏腑不净。今行者欲剖开肚皮,洗净脏腑,是乃虚心无亏,光明正大。可以质诸天地鬼神而无疑,何天不可上?何佛不可见?“爬开肚皮,拿出肠脏,一条条理够多时,依然安在里面,照旧盘曲,捻着肚皮,吹口仙气,依然长合。“此等处不可不辨,盖圣贤之道,有体有用,有本有末,有条有理,有内有外,有收有放,有开有合,有动有静。拿的出,安的上;可以收,可以放;爬得开,长的合。体用俱备,本末兼该,内外如一,条理得法,动静有常,随物应物,变化无端。彼鹿力不知条理脏腑,而徒以寂灭为事,是犹如饿鹰把五脏心肝抓在别处受用,弄得空腔破肚,少脏无肝,终久一命而亡,有何实事?此批忘物忘形之流,在万法归空处枉劳碌也。
  羊力赌油锅洗澡,行者道:“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这两日皮肤燥痒,好歹荡荡去。”夫金丹之道,阴阳之道,倘有阴无阳,有阳无阴,则水火不济,而真者难得,假者难除。何则?阴阳相合,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即能成好。始阴阳相隔,彼此不和,各怀一心,必生其歹。行者欲油锅洗澡,是欲其去干燥而就于湿,洗其歹而成其好。其曰:“文洗不脱衣服,不污坏衣服;武洗任意翻筋斗,当耍而洗。”大有妙意。盖无为了性之道,文洗也;有为了命之道,武洗也。了性之道,顿悟圆通,内无所积,外无所染,万有皆空。如明镜止水,物来顺应,风过无波,如如稳稳,以道全形,即古人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也。了命之道,功以渐行,须要消尽无始劫来生死轮回种子,必先盗阴阳、夺造化、运斗柄、转法轮,手握乾坤,口吞日月,逆顺不拘,随机应变,跳出跳入,以术延命。犹如脱衣服在油锅里翻耍,即古人所谓“若会杀机明反复,始知害里却生恩”也。
  “八成见了咬着指头道:‘怎知他有这般具本事。’”言有真本事,方可以翻的波,斗的浪,自在顽耍,无拘无束。然此真本事,乃人我共济之道,非一己孤修之事。故行者道:“他倒自在,等我作成他捆一捆,”他家我家作成一家,本事之真莫过于此。“正当洗浴,淬在油锅底上,变作个枣核钉儿,再不起来。”锅者,土釜也。枣者,丹圆也。核者,水木也。钉老,金火也。四象和合,归于真主,五行一性,金丹圆成,住火停轮,正在此时。“淬在锅底,再不起来。”明老嫩,知止足矣。其曰:“小和尚身微骨嫩,俱已消化。”群阴消尽,十月霜飞,丹已成熟之日也。国王叫拿三个和尚,三藏高叫道:“赦贫僧一时,我那徒弟自从归教,历历有功,徒弟死在油锅之内,我贫僧怎敢贪生。”言修真之道,还丹在一时,温养须十月,历历火功,毫发不得有差,必须生死不二也。“赐半盏凉浆水饭,到油锅前烧一张纸钱”,必须水火相济也。“也表我师徒一念”,必须表里如一也。金丹之道,不着于生死,不落于心意,至无而含至有,至虚而含至实,非无非有,非虚非实。
  三藏以“生前只为求经意,死后还存念佛心”为祝,是直以生死为事,心意为道矣。故八戒道:“不是这样祷祝,等我祝。”何等醒人!曰:“闯祸的泼猴子”,祸里生恩,以杀而卫生也;曰:“无知的弼马温”,沐浴温养,以阴而济阳也;曰:“该死的泼猴子”,死心忘机,以真而灭假也;曰:“油烹的弼马温”,烹炼熏蒸,以逸而待劳也;曰:“猴儿了帐,马温断根。”有为无为,合而一之,齐一生死,性命惧了。以言其有,则形神俱妙;以言其无,则万缘俱寂。非色非空,即色即空;非有非无,即有即无;有无不立,色空一致。即《中庸》所谓“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行者忍不住现了本相,赤淋淋站在油锅底道:‘你骂那个哩!”’此明则诚,诚则明,圆陀陀,光灼灼,净倮倮,赤洒洒,不挂一丝毫,而原来之本相复现矣。其曰:“你骂那个哩!”乃直指能在滚油锅底站者,才是本相;不能在滚油锅底站者,不是本相也。
  噫!金丹大道,大火里栽莲,泥水中拖船,从有为入无为,由无形生有形,阳神出现,身外有身,皆系真着实用,而不知者反以为寂灭顽空,孤阴精灵之鬼。一棒打杀监斩官,正不容其监守功夫之辈,误认也。彼羊力不知文洗武洗之为何如,而徒以意冷心灰,炼成无情之物,背乎世道人事,一朝误入大火坑中,若遇狂风一阵,挣爬不出,则必霎时骨脱,皮焦、肉烂,而无所恃矣。曰“冷龙”,曰“羚羊”,盖以批避尘离俗之徒,只在冷淡人情处作功夫,而不知有超凡入圣之大道也。其曰“五雷洁真。其余都踩了旁门”者,诸多旁门俱不能归乎仙道,惟五雷之法为真法,然法虽真,若不遇金丹点化,则亦不能成正果。盖五雷法,能代天济世,救拔生灵,如张天师、三茅真君、萨真君、许真君等,皆以五雷正法而积功累行,故曰法真。至于一切顽空着相之事,不积一德,不立一行,依些小法乘,而欲妄想神仙,不特不知修道,而并不知修德,谓之其余尽踩旁门,谁曰不然。
  篇中猜“流丢”,猜“桃核子”,猜“和尚”,俱是行者在唐僧耳杂边暗说,以见金丹大道,非遇真师附耳低言,诀破其中奥妙,非可强猜而知。若不遇真师,弄尽旁门,非徒无益,而又害之矣。故国王放声大哭道:“人身难得果然难,不遇真传莫炼丹。空有驱神咒水术,却无延寿保生丸。圆明镜,怎涅槃,徒用心机命不安。早觉这般轻折挫,何如秘食稳居山!”又云:“点金炼汞成何济,唤雨呼风总是空。”此仙翁哭尽一切旁门,不求真师,而妄冀修仙,即如三力之赌胜争强,车迟之枉功空劳。吾愿同道者,过车迟国,勿为外道所欺,急灭诸邪可也。
  诗曰:
  旁门外道尽争强,弃正从邪命不长。
  别有心传真口诀,入生出死上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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