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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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五十一回    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


  话说大圣空着手,败了阵,坐于金峨山后,扑籁籁两眼滴泪,叫道:“师父呵!指望和你:


  同证同修同脱解,同缘同相显神通。
  岂料如今无主杖,空拳赤手怎施功?”


大圣凄惨多时,暗想道:“那妖精认得我。他在阵上夸奖道:‘真个是闹天宫’之类!想来定是天上凶星思凡下界,我且去上界查勘查勘。”
  急翻身,纵起祥云,径入南天门里,直至灵霄殿外。只见张道陵、葛仙翁、许旌阳、丘弘济四天师都在殿前迎着行者,一齐起手道:“大圣,何事到此?”行者道:“有一事要见玉帝,烦为传报。”
  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引见玉陛。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启上天尊: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一路上凶多吉少,也不消说。如今遇一凶怪,把唐僧拿在洞里要吃。我寻上他门,与他交战。那怪神通广大,把我金箍棒抢去,因此难服妖魔。那怪说有些认得老孙,我疑是天上凶星下界,为此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却又打个深躬,退立门旁,有葛仙翁道;“猴子!是何前倨后恭?”行者道:“不是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彼时玉皇天尊闻奏,即忙降旨可韩司知道:“可速查诸天星宿神王,有无思凡下界,随即复奏施行。”可韩丈人真君领旨,当时即同大圣去查。细查了满天星斗,并无思凡下界,那可韩丈人回奏缴旨讫。玉帝道:“既如此,着孙悟空挑选几员夫将,下界擒魔去罢。”
  四天师奉旨,即出灵霄宝殿,宣与行者知道。行者想道:“天上将,不如老孙者多,胜似老孙者少。想我闹天宫时,不曾有个对手。如今那怪物手段又强似老孙,却怎能够取胜?”许旌阳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不同也。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哩!你好违了旨意?但凭高见选用天将,勿得迟疑。”行者道:“既然如此,烦旌阳转奏玉帝,只叫托塔天王与哪吒太子去罢。他还有几件降妖兵器,且下界去,与那怪见一仗,看是如何。”天师启奏玉帝。玉帝即令李天王父子,率领众部天兵,与行者助力。那天王即奉旨来会行者。行者又对天师道:“还有一事,再烦转达,但得两个雷公使用。等天王战斗之时,叫雷公在云端里下个雷楔照顶门上,锭死那妖魔,深为良计。”天师又奏玉帝,传旨叫九天府下,点邓化、张蕃二雷公,与天王合力降妖,一同径下南天门。
  顷刻便到金左“山”右“兜”山上。行者道:“列位商议,那个先去索战?”天王道:“我小儿哪吒曾降九十六洞妖魔,随身有降妖兵器,须叫他先去出阵。”行者道:“既如此,等老孙引太子去来。”那太子抖擞雄威,与大圣径至洞口,但见洞门紧闭。行者上前高叫:“泼魔!快开门!还我师父来也!”那小妖看见,急报道:“大王,孙行者领着一个小童男在门前叫战哩!”那魔王绰枪在手,走到门外观看,那小童男生得相貌清奇。魔王笑道:“你乃是李天王孩儿哪吒太子,却如何到我门前呼喝?”太子道:“因你这泼魔作乱,困害东土圣僧,奉旨特来拿你!”魔王大怒道:“你想是孙悟空请来的。我就是那圣僧的魔头哩!量你这小儿曹有何武艺,敢出大言?”挺起手中抢便刺。这太子使斩妖剑,劈手相迎。
  他两个搭上手却才赌斗,大圣急转山坡叫:“雷公,快去雷楔。”邓、张二公即踏云光,正欲下手,只见那太子使出法来,将身一变,变作三头六臂,手持六般兵器,望妖魔砍来。那魔王也变作三头六臂,三柄长枪抵住。这太子又弄出降魔法力,将那砍妖剑、斩妖刀、缚妖索、降魔杆、绣球、火轮儿抛将起去,大叫一声:“变!”变作千千万万,如骤雨冰雹,纷纷密密,望妖魔打将去。那魔王公然不惧,一只手取出那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抛起,叫声:“着!”呼啦的一下,把六般兵器套将下来。慌得那哪吒太子赤手逃生,魔王得胜而回。
  邓、张二雷公在空中道:“早是我不曾放了雷楔,假若被他套去,却怎么回见天尊?”二公按落云头,与太子来山南坡下,对天王道:“妖魔果神通广大。”行者道:“那厮神通也只如此,争来那个圈子利害,不知是什么宝贝,丢起来善套诸物。”天王道:“似此怎生结果?”行者道:“凭你等计较,只是圈子套不去的,就可拿住他了。”天工道:“套不去者,除非是水火。常言道:‘水火无情。’行者闻言道:“说得有理。你等且在此,待老孙再上天走走,也不消启奏玉帝,只请荧惑火德星君来此,放火烧那怪物一场。或者连那圈子烧做灰烬,捉住妖魔。一则取兵器还汝等归天,二则可解脱吾师之难。”太子闻言甚喜,道:“大圣,可早去早来。”
  行者纵起样光,又至南天门里,径到彤华宫请火德星君。那南方三炁火德君整衣出迎,道:“昨日可韩司查点小宫,更无一人思凡。”行者道:“已知。但李天王与太子败阵,失了兵器,特来请你救援。因那怪物有一个圈子,善能套人的物件,不知是什么宝贝。大家计议说,火能灭诸物,套不去,故来请星君,到下方纵火烧那妖魔,救我师父。”火德星君闻言,即点火部神兵,同行者到金左“山”右“兜”山与天王、雷公等相见了。天王道:“孙大圣,你还去叫那厮出来,等我与他交战,叫火德帅众烧他。”
  行者即到洞口叫门,那魔帅众出洞道:“你这泼猴,又请了什么兵来耶?”这壁厢转上托塔天王,喝道:“泼魔头!认得我么?”魔王笑道:“李天王,想是要与你令郎报仇,要讨兵器么?”天王道:“一则报仇要兵器,二来是拿你救唐僧。不要走!吃我一刀!”那怪挺长枪随手相迎。他两个在洞前交战,行者即转身跳上高峰,对火德星君道:“三炁用心者!”那魔与天王正斗到好处,却又取出圈子来。天王看见,即拨样光便走。这高峰上火德星君忙传号令,叫众部火神一齐放火。真个利害!那妖见火来,全无恐惧,将圈子望空抛起,呼啦一声,把这火龙、火马、火鸦、火鼠、枪、刀、弓、箭等件,一圈子又套去,转回本洞,得胜收兵。
  这火德星君手执着一杆空旗,招回众将,会合天王等,坐于山南坡下,对行者道:“大圣呵!这个凶魔真是罕见!我今折了火器,怎生是好?”行者笑道:“不消抱怨。那怪既不怕火,断然怕水。待老孙再去请水德星君施布水势,往他洞里一灌,把魔王淹死,取物件还你们。”即驾觔斗云,径到北天门里,直至乌浩宫。
  那水德星君迎进宫内道:“昨日可韩司查勘小宫,恐有本部之神思凡作怪,正在此再行点查江海河读之神,尚未完也。”行者道:“那魔王不是江河之神,顷者老孙上彤华宫请火德星君放火烧他,又将火龙、火马等物一圈子套去。我想此物既不怕火,必然怕水。特来告请星君施放水势,与我捉那妖精,救吾师之难也”水德闻言,即令黄河水伯神王:“随大圣去助功。”行者问水伯道:“你将何物盛水?”水伯向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盂儿道:“我有此物盛水。”行者道:“这盂儿能盛几何?”水伯道:“不瞒大圣说,我这盂儿,能盛尽黄河之水。半盂就是半河,一盂就是一河。”行者喜道:“只消半盂足矣。”遂辞别水德,与水伯急离天阙。
  那水伯将盂儿望黄河舀了半盂,跟行者至金左“山”右“兜”山,见了天王众神,具言前事。行者道:“不必细讲,且烦水伯跟我去。待我叫开他门,不要等他出来,就将水往门里一倒,那妖物一窝子可都淹死,我却再救师父不迟。”
  水伯依命,紧随行者,径至洞口。叫声:“妖怪开门!”那魔闻声,即带了宝贝,绰枪就走,呵一声,开了石门。这水伯将玉盂向里一倾,那妖见是水来,即忙取出圈子,撑住二门。只见那股水咕嘟嘟的只往外泛将出来,慌得大圣急纵觔斗,与水伯跳在高峰。那天王同众都驾云在半空观看,那水波涛泛涨,着实汹涌。行者见了,心慌道:“不好呵!水漫四野,淹了民田,未曾灌在他的洞里,怎奈之何?”唤水伯急忙收水。水伯道;“小神只会放水,却不会收水。常言道:‘泼水难收。’”咦!那座山却也高峻。这场水只奔低流,须臾间,四散而归涧壑。
  又只见那洞外跳出几个小妖,在外边弄棒拈枪,依旧喜喜欢欢耍子。天王道:“这水原来不曾灌入洞内,枉费一场之功也。”行者忍不住心中怒发,双手轮拳,闯至妖魔门首,喝道:“那里走?看打!”那几个小妖丢了枪棒,跑入洞里报道:“大王,打将来了。”魔王挺抢出门,道:“这泼猴!你几番家敌不过我,怎么又踵将来送命?”行者道:“我儿子反说了!走过来,吃老外公一拳!”那妖笑道:“这猴儿勉强缠帐!我倒使枪,他却使拳。那般一个拳头,只好有个核桃儿大小,怎么称得个锤子起。也罢!也罢!我且把枪放下,与你走一路拳看。”
  那妖撩衣进步,丢了个架子,举起两个拳来,真似铁锤模样。这大圣展足挪身,摆开解数,与那魔王递走拳势。只见这高峰头天王、哪吒帅众神跳到跟前,都要来相助;这壁厢群妖摇旗擂鼓,舞剑轮刀,一齐上前。大圣见事不谐,将毫毛拔下一把,望空撒起,叫“变!”即变做三五十个小猴,一拥上前,把那妖缠住,抱腿的抱腿,扯腰的扯腰,抓眼的抓眼,挦毛的挦毛。那怪慌了,急把圈子拿将出来。大圣与天王等见他弄出圈套,拨转云头,走上高峰逃阵。那妖把圈子抛起,“呼啦”的一声,把那毫毛变的小猴收为本相,套入洞中,得了胜,领兵闭门而去。
  行者与众神计议道:“魔正好治,只是圈子难降,奈何?”火德与水伯道;“若要取胜,除非得了他的宝贝,然后可擒”行者道:“他那宝贝如何可得?只除是偷去来。”邓、张二公笑道:“若要行偷礼,除大圣再无能者。想当年大闹天宫时,偷桃、偷丹,是何等手段!今日正该在此处用也。”行者道:“好说!好说!既如此,等老孙打听去。”
  好大圣,跳下峰头,私至洞口,摇身一变,变做个麻苍蝇儿,轻轻的飞到门缝边钻进去。只见那群妖排列两旁,老魔王高坐台上,面前摆着些蛇肉、鹿脯、熊掌、驼峰,宽怀畅饮。行者落在小妖丛里,又变做一个獾头精,慢慢的挨近台边。看够多时,全不见宝贝放在何方。急抽身转至台后,又见那后厅上高吊着火龙吟啸,火马号嘶。忽抬头,见他的金箍棒靠在东壁,喜得他心痒难挝,忘记了更容变象,走上前,拿了铁棒,现原身,丢开解数,一路棒打将出去。慌得那群妖胆战心惊,老魔措手不及,却被他打开一条血路,径出洞门。这才是:


  魔头骄傲无防备,主杖还归与本人。


  毕竟不知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意土妄动,心失主杖矣。然失去主杖,若不得其自失之由,任你用尽心机,终落空亡,极其巧伪,到底虚谬。故此回极写其肆意无忌,使学者钻研参悟,深造自得耳。
  篇首“大圣空着手,两眼滴泪道:‘岂料如今无主杖,空拳赤手怎施功。’”言修行者失去主杖,即如孙大圣失去金箍棒相同,尚欲尽性至命以了大事,万无是理。何则?意之为功最大,其为祸也最深。有主意者吉,无主意者凶。失去主杖,便是失去生意,主意一失,性乱命摇,脚跟不实。当斯时也,虽上帝掌造化之权,亦未能造化我以主意;虽天师代天宣化,亦未能宣化我以主意;虽哪吒善于降妖,亦未能降伏我之无主意;虽火星能以纵火,亦未能烧死我之无主意;虽水伯精于运水,亦未能淹灭我之无主意;虽雷神专于发雷,亦未能打坏我之无主意。
  玉帝道:“着悟空挑选几员天将,下界擒魔去罢。”许旌阳道:“但凭高见,选用天将。”哪吒兵器被套去,雷公雷楔恐套去,火星火器都套去,水伯河水难进去,总以见主意之失,皆由贪图,贪图非天神水火所使,皆出于一己检点不到,因而出了我圈,入于魔圈。欲脱魔圈,仍须自省返照,非可妄想天神水火制伏者。否则,不求于己,借仗于外是无主意之中,而又失主意,失之又失,必至全失主意,为魔滋甚,焉能脱得魔之圈套?
  “行者与魔走拳,将毫毛变作三五十个小猴”,是已舍远而求诸近,舍物而取诸身矣。然何以又被魔王圈子套去?行者生平以毫毛变本身,变诸物,无不随心所欲,感应灵通,今一战套去,读者无不疑之,殊不知毫毛变化,用之于有主意之时则可,用之于无主意之时则不可。毫毛者,身外之法身,以外制外,易于为力,立竿见影。意土妄动,自起之魔属内。以外法身而伏内魔,难于为功,故仍出不得妖精圈套。提纲所谓“心猿空用千般计,水火无功难炼魔”者是也。
  夫空用无功,皆由不识魔之出处,圈之来由也。众神道:“魔王好治,只是因子难降,除非得了他那宝贝,然后可擒。”盖魔所恃者圈套,行者所恃者金箍棒,金箍棒一失,行者上天入地,无所用其力,究为魔所规弄。若欲治魔,莫先去圈;若欲去圈,莫先棒律;棒一得而主杖由我,魔之圈套亦可渐有解脱之时。此行者诸神谋偷圈之计,而先得金箍棒也。
  夫道者,盗也。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故曰偷。不但此也,且魔之来,乘人之不觉,而因之弄圈套以作祸,学者之修道,亦当乘魔之不觉,而方能盗圈套以脱灾,放提闹天宫、偷桃、偷丹故事,以明了性了命,总一盗机,而无别法。闹天官所以窃来生生之造化,入金 左“山”右“兜”所以偷去死死之根由。
  妙哉!“行者变麻苍蝇儿,轻轻的飞到门缝边钻进去。”此变之义,非人所识。本传中行者变苍蝇,不一而足,今忽变麻苍蝇,大有深义。苍蝇儿者,五德备具之婴儿,苍至于麻,不识不知,五德悉化,形色归空,毫无着染之至。修行人若钻研醒悟到此,是即忽见故物,复得主杖之时。主杖一得,原本即复,先发制人,出其不意,纵横自在莫遮栏,群妖胆战心惊,老魔措手不及,已莫知我何矣。故结曰:“魔头骄傲无防备,主杖还归与本人。”吾愿失去金箍棒者,速于魔之无防备处,偷回主杖可也。
  诗曰:
  自无主杖用何动,外面搜求总落空。
  任尔登天能入地,终归大化入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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