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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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五十四回     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



  话说三藏师徒,别了村舍人家,依路西进。不上三四十里,是那西梁国界。唐僧在马上指道:“悟空,前面城池相近,想是西梁女国。汝等须要谨慎,切休放荡情怀。”三人谨遵言命。言未了,却至东关厢街口。那里人都是长裙短袄,粉面油头,不分老少,尽是妇女,正在街上做买做卖。忽见他四众来时,一齐都鼓掌呵呵,整容欢笑道:“人种来了!人种来了!”须臾间,就塞满街道,惟闻笑语。三藏马不能行,八戒口里乱嚷道:“我是个臊猪!我是个臊猪!”行者道:“呆子,莫乱谈,拿出旧嘴脸便是。”八戒真个把头摇上两摇,竖起一双蒲扇耳,扭动莲蓬吊搭唇,发一声喊。把那些妇女们唬得跌跌爬爬,两边乱躲。诗曰:


  圣僧拜佛到西梁,国内纯阴独少阳。
  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
  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
  不是悟能施丑相,烟花围住苦难当。


  唐僧一行前进,又见那市井上房屋齐整,铺面轩昂,一般有盐店、米行、酒肆、茶坊。师徒们转湾抹角,忽见有一女官侍立街下,高声叫道:“远来的使客,不可擅入城门!请投馆驿注名上簿,待下官执名奏驾,验引放行。”三藏闻言下马观看,那衙门上有一匾,上书“迎阳驿”三字。长老道;“悟空,那村舍人家传言是实,果有迎阳之驿。”沙僧笑道:“二哥,你却去照胎泉边照照,看可有双影。”八戒道:“‘莫乱说,我已是打下胎来了,还照他怎的。”三藏只叫:“谨言。”遂上前与那女官作礼。
  女官请他们都进驿内,正厅坐下,即唤看茶。又见那手下人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之类。你看她拿茶的也笑。茶罢,女官欠身问曰:“使客何来?”行者道:“我等乃东土大唐王驾下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师父便是唐王御弟,号曰三藏。我等三人,是他徒弟。一行连马五口,随身有通关文牒,乞为照验放行。”那女官执笔写罢,下来叩头道:“老爷恕罪。下官乃迎阳驿驿丞,实不知上邦老爷,未曾远接。”拜毕起身,即令:“管事的,安排饮馔供奉。下官进城启奏我王,倒换关文,打发领给,送老爷们西进。”三藏欣然坐下不题。
  且说那驿丞整了衣冠,径入城中五凤楼前,对黄门官道:“迎阳馆驿丞有事见驾。”黄门即时后奏。女王降旨,传宣至殿,问:“驿丞,有何事来奏?”驿丞道:“微臣在驿,接得东土大唐王御弟唐三藏,有三个徒弟,连马五口,欲上西天拜佛取经,特来启奏主公,可许他倒换关文放行?”女王闻奏,满心欢喜,对众文武道:“寡人夜来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拥拜丹墀道:“主公,怎见得是喜兆?”女王道:“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中自混沌开关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到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喜兆也?”众文官拜舞称扬,无不欢悦。
  驿丞又奏过:“主公之论,乃万代传家之计;但只是御弟三徒凶恶,不成相貌。”女王道:“御弟怎生模样?”驿丞道。“御弟相貌堂堂,丰姿英俊,诚是天朝上国之男儿,南赡中华之人物。那三徒却是形容狰恶,状若妖魔。”女王道:“既如此,叫他徒弟领给关文,往西天取经,只留下御弟,有何不可?”众官拜奏道:“主公之言极当,臣等钦此钦遵。但只是匹配之事,无媒不可。自古道:‘姻缘配合凭红叶,月老夫妻系赤绳。’”女王道;“依卿所奏,就着当驾太师作媒,迎阳驿丞主婚。先去驿中与御弟求亲,待他许可,寡人却摆驾出城迎接。”那太师、驿丞领旨出朝。
  却说三藏师徒们在驿厅上正享斋饭,只见外面人报:“当驾太师与我们本官来了。”三藏道:“太师来却是何意?”八戒道:“怕是女王请我们也。”行者道:“不是相请,定是说亲。”三藏道:“悟空,假如强逼成亲,却怎么是好?”行者道:“师父只管允她,老孙自有处治。”
  言未了,二女官早至,对长老下拜。长老—一还礼道:“贫僧出家人,有何德能,敢劳大人下拜?”那太师见长老相貌轩昂,心中暗喜道:“我国中实有造化,这个男子却也做得我王之夫。”二人拜毕起来,侍立左右道:“御弟爷爷,万千之喜了!”三藏道:“我出家人,喜从何来?”太师躬身道:“敝处乃西梁女国,国中自来没个男子,今幸御弟爷爷降临。臣奉我王旨意,特来求亲。”三藏道:“善哉!善哉!我贫僧来到贵地,只有顽徒三人,不知大人求的是那个亲事?”驿丞道:“下官才进朝启奏,我王十分欢喜,道:‘夜来得一吉梦,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知御弟乃中华上国男儿,我王愿以一国之富,招赘御弟爷爷为夫,南面称孤,我王愿为帝后。传旨着太师作媒,下官主婚,故此特来求这亲事也。”三藏闻言,低头不语。太师道:“大丈夫遇时,不可错过。似此招赘之事,天下虽有;托国之富,世上实稀。请御弟速允,庶好回奏。”长老越加痴痖。
  八戒在旁掬着碓挺嘴,叫道:“太师,你去回复国王:我师父乃久修得道的罗汉,决不爱你托国之富,也不爱你倾国之容!快些儿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赘,如何?”太师闻说,胆战心惊,不敢回话。驿丞道:“你虽是个男身,但只形容丑陋,不中我王之意。”八戒笑道:“你甚不通变。常言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行者道:“呆子,勿得乱谈,任师父尊意。可行则行,可止则止,莫要担阁工夫。”
  三藏道:“悟空,凭你怎么说好?”行者道:“依老孙说,你在这里也好。自古道:‘千里姻缘似线牵。’那里再有这般相应处。”三藏道;“徒弟,我们在这里贪图富贵,谁去西天取经?却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太师道:“御弟在上,我王旨意,原只叫求御弟为亲,叫你三位徒弟赴了会亲筵宴,关付领给,倒换关文,往西天取经去哩!”行者道:“太师说得有理。我等不必作难,情愿留下师父,与你主为夫。快换关文,打发我们西去。待取经回来,好到此拜爷娘,讨盘缠回大唐也。”那太师与驿丞对行者作礼道:“多谢老师玉成之恩。”八戒道:“太师,切莫要‘口里摆菜碟儿’。既然我们许诺,且叫你主先安排一席,与我们吃杯喜酒如何?”太师道:“有!有!有!就叫摆设筵宴来也。”那驿丞与太师,欢天喜地,回奏女主不题。
  却说长老一把扯住行者,骂道:“你这猴头,弄杀我也!怎么叫我在此招婚,你们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行者道:“师父放心,老孙岂不知你性情。但只是到此地,遇此人,不得不将计就计。”三藏道:“怎么将计就计?”行者道:“你若执法儿不允她,她便不肯倒换关文,不放我们走路。倘或意恶心毒,喝令多人割了你肉,做什么香袋,我等岂肯善放?一定要和他动手。你知我们的手脚又重,器械又凶。这一国的人却不是怪物妖精,还是一国人身。你又是个好善慈悲的人,在路上一灵不损,若打杀无限的平人,你心何忍?”三藏道:“悟空此论最善。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之礼,我怎肯败坏了佛家德行,堕落了本教人身。”行者道:“今日允了亲事,她一定以皇帝礼摆驾出城接你。你更不要推辞,就上龙车,登宝殿,面南坐下,问女王取出御宝来,宣我们兄弟进朝,把通关文牒用了印,交付与我们。一壁厢叫排筵宴,就当与女王会喜,就与我们送行。待筵宴已毕,再叫排驾,只说送我们三人出城,回来与女王配合。哄得她君臣欢悦,更无阻挡之心。待送出城门,你下了龙车,叫沙僧伏侍你骑上白马,老孙却使个定身法儿,叫她君臣人等皆不能动,我们只管西行。行得一昼夜,我却念个咒,解了法,还叫她君臣们苏醒回城。一则不伤了她的性命,二来不损了你的元神,这叫做‘假亲脱网’之计,岂非一举两全之美也?”三藏闻言,如醉方醒,似梦初觉,称谢不尽,道:“深感贤徒高见。”四众同心商定不题。
  却说那太师与驿丞入朝回奏道:“主公佳梦最准,鱼水之欢就矣。”女王闻奏,卷珠帘,下龙床,启樱唇,露银齿,笑盈盈娇声问曰:“贤卿见御弟怎么说来?”太师道:“臣等到驿,拜见御弟,即备言求亲之事。御弟还有推托之辞,幸亏他大徒弟慨然见允,愿留他师父与我王为夫。又叫先倒换关文,打发他三人西去。取得经回,却到此拜认爷娘,讨盘费回大唐也。”女王笑道:“御弟再有何说?”太师奏道:“御弟不言,愿配我主。只是他那二徒弟,先要吃杯喜酒。”女王闻言,即传旨叫 光禄寺排宴。一壁厢排大驾出城,迎接夫君。众女官即钦遵王命,打扫宫殿,铺设庭台,一班儿摆宴的,火速安排;一班儿摆驾的,流星整备。你看那西梁国,虽是妇女之邦,那銮舆不亚中华之盛。但见那:


  六龙喷彩扶车出,双凤生祥驾辇来。
  嘹亮仙音通帝阙,氤氲喘气接天台。
  金鱼玉佩多官拥,宝髻云鬓众女排。
  此地自来无合卺,女王今日配男才。


  不多时,大驾出城,早到迎阳馆驿。那驿丞急报三藏道:“驾到了。”三藏与三徒整衣出厅迎驾。女王卷帘下辇,道:“那一位是唐朝御弟?”太师指道:“那香案前穿襴衣者便是。”女王闪凤目,簇蛾眉,仔细观看,果然一表非凡。她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轻启樱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三藏闻言,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
  八戒在旁掬着嘴,斜眼观看那女王,却果十分艳丽。真个是:


  丹桂嫦娥离月殿,碧桃王母降瑶池。


那呆子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诞,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
  只见那女王走近前来,一把扯住三藏,俏语娇声叫道:“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銮宝殿,匹配夫妇去来。”这长老战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行者在旁叫道:“师父,不必太谦,请共师娘上辇,快快倒换关文,等我们取经去罢。”三藏只得强作欢容,移步近前,与女王同携素手,共坐龙车。
  那些文武官见主公与长老登辇,并肩而坐,一个个眉花眼笑,拨转仪从,复入城中,大圣才叫沙僧挑担牵马,随大驾后边同行。八戒往前乱跑,先到五凤楼前,嚷道:“好自在,好现成呀!这个弄不成!这个弄不成!吃些喜酒进亲才是!”唬得些执仪从的女官都不敢前进,回至驾边奏道:“主公,那一个长嘴大耳的在五凤楼前嚷道,要喜酒吃哩!”女王闻奏,与长老倚香肩,偎桃腮,开檀口,俏声叫道:“御弟哥哥,长嘴大耳的是你那个高徒?”三藏道:“是我第二个徒弟。他生得食肠宽大,一生要图口肥,须是先安排些酒食与他吃了,方可行事。”女王急问:“光禄寺安排筵宴完否?”女官奏道:“已设完了,荤素两样,在东阁上哩!”女王又问:“怎么两样?”女官奏道:“臣恐唐朝御弟与高徒等平素吃斋,故有荤素两样。”女王却又笑吟吟偎着长老的香腮道:“御弟哥哥,你吃素吃荤?”三藏道:“贫僧们都吃素,但是小徒还吃些素酒。”说未了,太师启奏:“请赴东阁会宴,今宵日吉辰良,就可与御弟爷爷成亲。明日是天开黄道,请御弟爷爷登宝殿,改年号即位。”女王大喜,即与长老携手相搀,下了龙车,共入端门。但见那:


  风飘仙乐下楼台,闾阖中间翠辇来。
  殿阁峥嵘如上国,玉堂金马一时开。


  到了东阁之下,又见那:一派笙歌声韵美,两行红粉貌妖烧。正中堂排设两般盛宴;左边上首是素筵,右边上首是荤筵。下两路尽是荤席。那女王敛袍袖,十指尖尖,捧着玉杯,便来安席。行者近前道:“我师徒都是吃素。先请师父坐了左首素席,转下三席,我弟兄们好坐。”太师喜道:“正是!正是!师徒如父子,不可并肩。”众女官连忙调了席面。女王—一传杯,安了他弟兄三位。行者又与唐僧丢了个眼色,叫师父回礼。三藏下来,却也擎玉杯,与女王安席。那些文武官朝上拜谢了皇恩,各依品从,分坐两边,才住了音乐进酒。
  那八戒不管好歹,放开肚子,一顿吃个罄尽,呷了六七杯酒,口里嚷道:“拿大觥来!再吃几杯,各人干事去,莫只管贪杯误事。快早儿打发关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女王闻说,即命近侍官:“取大杯来。满斟玉液,连注琼浆,都各饮一巡。”三藏欠身而起,对女王合掌道:“多蒙陛下盛设,酒已够了。请登宝殿,倒换关文,赴天早,送他三人出城罢。”
  女王依言,携着长老,散了筵宴,上金銮宝殿,即让长老正坐。三藏道:“不可!不可!适太师言过,明日天开黄道,贫僧才敢就位。今日且印关文,打发他们去也。”女王依言,仍坐了龙床,即取金交椅一张,放在龙床左首,请唐僧坐了,叫:“拿上通关文牒来。”大圣便将关文双手捧上。那女王细看一番,上有大唐皇帝敕玺九颗,下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女王看罢,娇滴滴笑语道:“御弟哥哥又姓陈?”三藏道:“俗家姓陈,法名玄奘。因我唐王圣恩,认为御弟,赐姓我为唐也。”女王道;“关文上如何没有高徒之名?”三藏道:“三个顽徒,不是我唐朝人物,皆是途中收得,故此未注法名在牒。”女王道:“我与你添注法名好么?”三藏道:“但凭陛下尊意。”女王即令取笔砚来,浓磨香翰,饱润香毫,问了名字。牒文之后写上“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人,却才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画个手字花押,传将下去。孙大圣接了,叫沙僧包裹停当。那女王又赐出散金碎银一盘,与行者道:“你三人将此权为路费,早上西天。待法等取经回来,寡人还有重谢。”行者道:“我们出家人,不受金银,途中自有乞化之处。”女王又取出绫锦十匹,对行者道:“汝等行色匆匆,裁制不及,将此路上做件衣服御寒。”行者道:“出家人穿不得绫锦,自有护体布衣。”女王见他不受,叫取御米三升,在路权为一饭。八成接了,捎在包袱之中,遂此合掌谢恩。三藏道:“敢烦陛下相同贫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嘱咐他们几句,却回来与陛下永受荣华。无挂无牵,方可会驾交凤友也。”
  女王不知是计,便传旨摆驾,与三藏并倚香肩,同登凤辇,出西城而去。满城中都盏添净水,炉列真香,一则看女王銮驾,二来看御弟男身,没老没少,尽是粉容娇面,绿鬓云鬟之辈。不多时,大驾出城到西关之外。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结束整齐,径迎着銮舆,厉声高叫道:“那女王不必远送,我等就此拜别。”长老慢下龙车,对女王拱手道:“陛下清回,让贫僧取经去也。”女王闻言,大惊失色,扯住唐僧道:“御弟哥哥,我愿将一国之富招你为夫,明日高登宝位,南面称孤。喜筵通皆吃了,如何却又变卦?”八戒听说,发起个风来,把嘴乱扭,耳朵乱摇,闯至驾前,嚷道:“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髅做甚夫妻?放我师父走路!”那女王见他那等撒泼弄丑,唬得魂飞魄散,跌入辇驾之中。沙僧却把三藏抢出人丛,伏侍上马。只见那路旁闪出一个女子,喝道:“唐御弟,那里走?我和你耍风月儿去来。”沙僧骂道:“贼辈无知!”掣宝杖,劈头就打。那女子弄阵旋风,呼的一声,把唐僧摄将去了,无影无踪,不知下落何处。咦!正是:


  脱得烟花网,又遭风月魔。


  毕竟不知那女子是人是怪,老师父的性命得死得生,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金丹之道务在得先天真一之水,而不可误认房中之邪行矣。然妇女虽不可用,而妇女犹不能避,是在遇境不动,见景忘情,速当解脱色魔,打开欲网,以修大道。万不可见色迷心,伤其本真,有阻前程。从来读《西游》评《西游》者,多以此篇误认,或猜修道者必须女人,不流于采战,必入于色瘴;或疑修道者必避女人,不入于空寂,便归于山林。此皆不得真传,妄议私度之辈,何不细味提纲二句乎?
  曰:“法性西来逢女国”者,言女国西天必由之路,而女国不能避。曰“逢”者,是无意之相逢,非有心之遇合,是在逢之而正性以过之,不得因女色有乱其性也。曰:“心猿定计脱烟花”者,言烟花修行必到之乡,而烟花不可贪。曰“用计脱”者,是对景而无心,并非避世而不见,特在遇之而心定以脱之,不得以烟花有迷其心也。逢之脱之,言下分明,何等显然。
  篇首“唐僧在马上指道:‘悟空,前面西梁女国,汝等须要谨慎,切休放荡情怀。”’仙翁慈悲,其叮咛反复,何其深切?彼行房中邪术者,是亦妄人而已,与禽兽奚择哉?“国中不分老少,尽是妇女。”纯阴无阳也。“忽见他四众,整容欢笑道,人种来了!人种来了!”言男女相见,为顺其所欲,生人之种,而非逆用其机,生仙之道。虽仙道与人道相同,然一圣一凡,天地悬隔矣。“须臾塞满街道,惟闻笑语。”写尤物动人,足以乱真,可畏可怕。“行者道:‘呆子,拿出旧嘴睑便是。’八戒真个把头摇上两摇,竖起一双蒲扇耳,扭动莲蓬吊搭唇,发一声喊,把那些妇女们吓得跌爬乱躲。”读者勿作八成发呆,若作呆看,真是呆子,不知道中之意味也。“把头两冶,摆脱了恩爱线索;“将耳竖起”,挡住了狐媚声音;“扭动莲蓬”,出污泥而不染;“发出喊声”,处色场而不乱;“拿出旧嘴脸”,发现出一团真性;“吓跌妇女们”,运转过无边的法轮。诗云:“不是悟能施丑相,烟花围住苦难当。”即“说着丑,行着妙。”神哉!神哉!
  “女人国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国王愿招御弟为王,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驿丞以为万代传家之计。”犹言混沌初分,累代帝王,并不曾见有个男子得女子而成道,女子得男子而成道者。只可男女配合,恣情纵欲,生子生孙,为万代传家之计。若欲成道,乌可能之?“大师说出一国之富,倾国之容,八戒叫道:‘我师父乃久修得道的罗汉,决不爱你托国之富,也不爱你倾国之容,快些地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赘如何?太师闻说,胆战心惊,不敢回话。”此写世间见财起意,见色迷心之徒,是不知久修得道的罗汉,不爱此富贵美色,而别有阴阳配合,以女妻男,坐产招夫。此真惊俗骇众之法言,彼一切在女人身上作话计者,安能知之?况此女入国,乃上西天必由之路,不过此地,到不得西天,见不的真佛;过得此地,方能到得西天,见的真佛。女人国都是人身,却非妖精怪物可比,精怪可以打杀,人身不可以伤损。此行者到此处,遇此人,不得不将计就计,而假亲脱网也。
  “待筵宴已毕,只说送三人出城,回来配合”者,假亲也;“哄得她君臣欢喜”者,假亲也;“使定身法叫她们不能动身”者.脱网也。“一则不伤她的性命,二来不损你的元神,岂不是两全其美”者,无损于彼,有益于我,有人有己,大小无伤,两国俱全,其美孰大于此?彼以幻身而采取者,是乃苦中作乐,其美安在?仙翁将过女人国之大法,已明明和盘托出。犹有一般地狱种子,或采首经粟子,以为一则不伤她的性命,二来不损我的元神;或交合抽纳红铅,以阴补阳为假亲,而非真亲。如此等类,不一而足,重则伤其性命,轻则损其阴德,大失仙翁度世之本原。殊不知心中一着女人,则神驰性迷,未取于人,早失于己,可不慎诸?
  “女王凤目峨眉,樱桃小口,十分艳丽。真个是丹桂嫦娥离月殿,碧桃王母降瑶池。呆子看到好处,忍不住口角流涎,心头鹿撞,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是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以见美色迷人,易足销魂。古人谓“生我之处,即死我之处”,良有深意,不是撰说。“女王与唐僧素手共坐龙车,倚香肩,偎桃腮,开檀口,道:‘御弟哥哥,长嘴大耳的是你那个高徒?’”曰:“御弟哥哥,你吃素吃荤。”曰:“御弟哥哥又姓陈。”写出一篇狐媚殷勤爱怜之意,曲肖人间淫奔浪妇情态,有声有色,若非有大圣人能以处治,安得不落于网中?吕祖云:“二八佳人体似酥,腰中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髓枯。”盖人自无始劫以来,以至千万劫,从色中而来,从色中而去,诸般易除,惟此色魔难消。修行人若不将此关口打破,饶你铁打的罗汉,铜铸的金刚,一经火灼,四大俱化,焉能保的性命,完全大道?释典所谓“袈裟下大事不明,最苦;裙钗下大事不明,更苦”者是也。
  “女王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画个手字花押,传将下去。”唐僧自收三徒而后,历诸国土,未曾添注法名,而女国何以忽添?此中有深意焉。世间之最易动人者,莫如女色;最难去者,莫如女色。遇色而不能动,则世更无可动之物;遇色而不能不动,则世无有不动之物。故必于女国过得去,方为悟空、悟能、悟净,而三家合一,五行攒簇;过不得去,不为悟空、悟能、悟净,而三家仍未合,五行仍未攒。是有空、能、净之名,未有空、能、净之实,犹如出长安时单身只影相同,何得云人我同济,彼此扶持?故三徒必于途中收来,必在女王手中注名画押,端端正正,印证过去,才为真实不虚。赐金银行者不受,赐绫锦行者不受,而惟受一饭之米,亦在包容之中。外虽受而内实无受,特以示色不能动心,而无一物可能动者。
  “三藏赚女王送三徒出城,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结束整齐”,三人同志,防危虑险也。“三人厉声高叫道:‘不必远送,就此告别。’长老下车拱手道:‘陛下请回,让贫僧取经去也。’”夫假亲,凡以为赚哄印信,而欲脱网之计。若印信已得,关文已换,前途无阻,正当拜别女国,奔大路而取真经,时不容迟缓者也。八戒道:“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髅做甚夫妻?”真是暮鼓晨钟,惊醒梦中多少痴汉。一切迷徒,闻得此等法音,当吓得魂飞魄散,跌倒而莫知所措矣。
  “三藏上马,路旁闪出一个女子喝道:‘唐御弟,那里走,我和你耍风月儿去来。’弄阵旋风,呼的一声,把唐僧摄将去了无影无踪。”此烟花之网已脱,而风月之魔难除,色之惑人甚矣哉!学者早于女国举一只眼,勿为烟花风月所迷,幸甚!
  诗曰:
  烟花寨里最迷真,志士逢之莫可亲。
  对景忘惰毫不动,借他宝信炼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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