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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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六十二回     涤垢洗心惟扫塔    缚魔归正乃修身



  十二时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三年十万八千周,休叫神水涸,莫纵火光愁。水火调停无损处,五行联络如钩。阴阳和合上云楼,乘鸾登紫府,跨鹤赴瀛洲。


  这一篇词牌,名《临江仙》。单道三藏师徒四众,水火既济,本性清凉,借得纯阴宝扇,扇息燥火遥山。不一日,行过了八百之程。师徒们散诞消遥,向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时序。四众行够多时,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厢,楼阁峥嵘,是个什么去处?”行者抬头观看,道:“师父,那座城池,是一国帝王之所。”
  长老策马,须臾到门。下马进门观看,只见六街三市,货殖通财;又见衣冠隆盛,人物豪华。正行时,忽见有十数个和尚,一个个披枷戴锁,沿门乞化,着实的蓝缕不堪。三藏叹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叫:“悟空,你上前去问他一声,为何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是那寺里的?为甚事披枷戴锁?”众僧跪倒,道:“爷爷,我等是金光寺负屈的和尚。”行者道:“金光寺坐落何方?”众僧道:“转过隅头就是。”行者将他带在唐僧前,问道:“怎生负屈,你说我听。”众僧道:“爷爷,不知你们是那方来的,我等似有些面善。不敢在此奉告,请到荒山,具说苦楚。”长老道:“也是。”
  即同至山门,门上横写七个金字:“敕建护国金光寺。”师徒们进得门来观看,但见那:


  遍地落花无客过,一庭啼鸟少僧来。


三藏心酸,止不住堕泪。众僧们顶着枷锁,将正殿推开,请长老上殿。拜了佛,却转于后面,见那方丈檐柱上又锁着六七个小和尚,三藏甚不忍见。及到方丈,众僧俱来叩头,问道:“列位老爷相貌不一,可是东土大唐来的么?”行者笑道:“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你怎么认得?”众僧道:“我等有甚末卜先知之法,只是负了屈苦,无处分明,日逐家只是叫天叫地。想是惊动天神,昨夜间各人都得一梦,说有个东土大唐来的圣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见老爷这般异相,故认得也。”
  三藏道:“你这里是何地方?有何冤屈?”众僧道:“此城名唤祭赛国,乃西邦大去处。当年有四方朝贡:南,月陀国;北,高昌国;东,西梁国;西,本钵国。年年进贡美玉明珠,娇妃骏马。我这里不动干戈,不去征讨,他那里自然拜为上邦。”三藏道:“既拜为上邦,想是你这国王有道,文武贤良。”众僧道:“爷爷,文也不贤,武也不良,国君也不是有道。我这金光寺,自来宝塔上祥云笼罩,瑞蔼高升,夜放霞光,昼喷彩气,远近无不同瞻,故此以为天府神京,四方朝贡。不期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时,下了一场血雨,把我这寺里黄金宝塔污了。这两年外国不来朝贡,我王欲要征伐。众臣疑道我寺里僧人偷了塔上宝贝,所以无祥云瑞蔼,外国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赃官将我僧众拿了去,千般拷打,万样追求。当时我这里有三辈和尚: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死了;如今又捉我辈,问罪枷锁。老爷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盗取塔中之宝!万望爷爷慈悲,广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三藏闻言,点头叹道:“这桩事暗昧难明。悟空,今日甚时分了?”行者道:“有申时前后。”三藏道:“我欲面君倒换关文,奈何这众僧之事不得明白。我当时离了长安,立愿逢庙烧香,遇寺拜佛,见塔扫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宝塔之累。你与我办一把新管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扫扫,即看这事何如,方好面君奏言,解救他们这苦难也。”这些枷锁的和尚听说,连忙去厨房取把厨刀,递与八戒道:“爷爷,你去打开那小和尚的铁锁,放他去安排斋饭香汤。”八戒笑道:“不用刀斧。我那一位毛脸和尚,他是开锁的积年。”行者真个近前,用手一抹,几把锁俱退落下。那小和尚俱跑到厨中,安排茶饭。
  三藏师徒们吃了斋,渐渐天昏。只见那和尚拿了两把管帚进来,一个小和尚点了灯,来清洗澡。此时满天星月光辉,樵楼上更鼓齐发。三藏沐浴毕,穿了小袖褊衫,手里拿一把新笤帚,对众僧道:“你等安寝,待我扫塔去来。”行者道:“塔上既被血雨所污,日久无光,恐生恶物。老孙与你同上如何?”三藏道:“甚好!甚好!”两人各持一把,先到大殿上点灯烧香,佛前拜道:“弟子陈玄奘,奉东土大唐差往灵山,拜佛取经,今至祭赛国金光寺,遇宝塔被污,僧众负屈。弟子竭诚扫塔,望我佛威灵,早示原因,昭雪冤枉,不胜感仰!”
  祝罢,与行者开了塔门,自下层望上而扫。唐僧扫了一层,又上一层,如此扫至第七层上,却有三更时分,那长老渐觉困倦。行者道:“困了,你且坐下,等老孙替你扫罢。”三藏道:“这塔是多少层数?”行者道:“怕不有十三层哩!”长老道:“是必扫了,方趁本愿。”又扫了三层,腰酸腿痛,就于十层上坐倒,道:“悟空,你替我把那三层扫净下来罢。”行者抖擞精神,登上第十一层,霎时又上到第十二层。正扫处,只听得塔顶上有人言语。行者道:“怪哉!怪哉!这早晚有三更时分,怎么得有人在顶上言语?断乎是邪物也!且看看去。”
  他轻轻的挟着笤帚,撒起衣服,钻出前门,踏着云头观看。只见第十三层塔心里,坐着两个妖精,面前放一盘嗄饭,一只碗,一把壶,在那里猜拳吃酒哩!行者丢了答帚,掣出金箍棒,拦住塔门,喝道:“好怪物!偷塔上宝贝的原来是你!”两个怪物慌了,急起身,拿壶拿碗乱惯,被行者横铁棒拦住道:“我若打死你,没有供状。”只把棒逼将去。那怪贴在壁上,莫想挣扎得动,口里只叫:“ 饶命!饶命!不干我事!自有偷宝贝的在那里也!”行者使个拿法,一只手抓将过来,径拿下第十层塔里,报道:“师父,拿住偷宝贝的贼了。”
  三藏正自盹睡,忽闻此言,又惊又喜,道:“是那里拿来的?”行者把怪物揪到面前跪下道:“他在塔顶上猜拳吃酒,是老孙轻轻捉来。师父可取他个口词,看他是那里妖精?偷的宝贝在于何处?”那怪物战战兢兢,口叫:“饶命!”遂从实供道:“我两个是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差来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儿灞,我叫做灞波儿奔;他是鲇鱼怪,我是黑鱼精。因我万圣老龙生了一个女儿,就唤做万圣公主。那公主花容月貌,有十二分人才。招得个驸马,唤做九头驸马,神通广大。前年与老龙来此,显大法力,下了一阵血雨,污了宝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宝。公主又去大罗天上灵虚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养在那潭底下,金光霞彩,昼夜光明。近日闻得有个孙悟空往西天取经,说他神通广大,沿路上专一寻人的不是,所以这些时常差我等来此巡拦。若还有那孙悟空到时,好准备也。”行者闻言,嘻嘻冷笑道:“那孽畜等这等无礼!怪道前日访牛魔王在那里赴会。原来他结交这伙泼魔,专干不良之事!”
  说未了,只见八戒与两三个小和尚,自塔下提着两个灯笼走上来道:“师父,扫了塔不去睡觉,在这里讲什么哩?”行者道:“师弟,你来正好。塔上的宝贝,乃是万圣老龙偷了去。今着这两个小妖巡塔,探听我等的消息,却才被我拿住也。”八戒掣把就打,道:“既是妖精,不打死待何时?”行者道:“你不知,且留着活的,好去见皇帝讲话,又好做眼去寻贼追宝。”呆子真个收了钯,一家一个,都抓下塔来。
  两三个小和尚喜喜欢欢,提着灯笼,引长老下了塔。一个先跑报众僧道:“好了!好了!我们得见青天了!偷宝贝的妖怪,已是爷爷们捉将来矣!”行者叫:“拿铁索来,穿了琵琶骨,锁在这里。汝等看守,我们睡觉会,明日再做理会。”那些和尚都紧紧守着,让三藏们安寝。
  不觉的天晓、长老道:“我与悟空入朝,倒换关文去来。”长老即穿了锦襴袈裟,戴了毗卢帽,行者取了关文同去。八戒道:“怎么不带这两个妖贼去?”行者道:“待我们奏过了,自有驾帖着人来提他。”遂行至朝门外。三藏对阁门大使作礼道:“烦大人转奏,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经者,意欲面君,倒换关文。”那黄门官即至阶前启奏。国王传旨叫宣。长老引行者入朝,众文武见了行者,无不惊怕。长老在阶前舞蹈山呼的行拜,大圣叉着手,斜立在旁,公然不动。长老启奏罢,国王传旨,叫宣唐朝圣僧上金銮殿,安绣墩赐坐。长老将关文捧上,然后谢恩告坐。
  那国王将关文看了一遍,心中喜悦道:“似你大唐王,选这等高僧,不避路途遥远,拜佛取经。寡人这里和尚,专心只是做贼,败国欺君!”三藏闻言,合掌道:“怎见得败国欺君?”国王道:“寡人这国,乃是西域上邦,常有四方朝贡,皆因国内有个金光寺,寺内有座黄金宝塔,光彩冲天。近被本守贼僧暗窃了其中之宝,三年无有光彩,外国这三年也不来朝,寡人心痛恨之。”三藏合掌道:“万岁差矣。贫僧昨到天府,一进城门,就见十数个枷纽之僧,他道是金光寺负冤屈者。贫僧至夜扫塔,已获住偷宝之妖贼矣。”国王大喜道:“妖贼安在?”三藏道:“现被小徒锁在金光寺里。”
  那国王急降金牌:“着锦衣卫快到金光寺取妖贼来,寡人亲审。”三藏又奏道:“万岁,虽有锦衣卫,还得小徒去方可。”国王道:“高徒在那里!”三藏用手指道:“那玉阶旁立者便是。”国王见了,大惊道:“圣僧如此丰姿,高徒怎么这等相貌?”孙大圣听见了,高叫道:“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爱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贼也?”国王闻言,回惊作喜道:“圣僧说的是。朕这里不选人材,只要获贼得宝归塔为上。”再着当驾官:“看车盖,叫锦衣卫好生伏侍圣僧,去取妖贼来。”
  那当驾宫即备大轿一乘,黄伞一柄,点起校尉,将行者八抬八绰,大四声喝路,径至金光寺来。八戒、沙僧只说是国王差官,急出迎接,原来是行者坐在轿内。呆子笑道:“哥哥,你得了本身也。”行者下了轿道:“我怎么得了本身?”八戒道:“你打着黄伞,坐着八人轿,却不是猴王之职分?故说你得了本身。”行者道;“快解下两个妖物,押见国王去。”于是八戒揪着一个,沙僧揪着一个,大圣依旧坐了轿,摆开头踏,将两个妖怪押赴当朝。
  须臾,至白玉阶前,国王遂下龙床,与唐僧及文武多官同目视之。那怪一个是暴腮乌甲,尖嘴利牙;一个是滑皮大肚,巨口长须。虽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变成的人象。国王问曰:“你是何方贼怪?何年盗我宝贝?一伙共有多少贼徒?都唤做什么名字?从实—一供来。”二怪跪下供道:


  三载之外,七月初一,有个万圣龙王,帅领许多亲戚,住居本国东南,离此路有百十。潭号碧波,山名乱石。生女多娇,妖娆美色。招赘一个九头驸马,神通无敌。他知你塔上珍奇,与龙王合伙做贼。先下血雨一场,后把合利偷讫。现今照耀龙宫,黑夜明如白日。公王施能,寂寂密密,又输了王母灵芝,在潭中温养宝物。我两个不是贼头,乃龙王差来小卒。今夜被擒,所供是买。


国王道:“既取了供,如何不供自家名字?”那怪道:“我唤做奔波儿灞,是个鲇鱼精;他唤做灞波儿奔,是个黑鱼精。”国王叫锦衣卫好生收监,传旨:“赦了金光寺众僧,快叫光禄寺排宴,就于麒麟殿上谢圣僧获贼之功,议请圣僧捕擒贼首。”光禄寺即时备了荤素两样筵席。国王请唐僧四众上麒麟殿叙坐,问道:“圣僧尊号?”唐僧合掌道:“贫僧俗家姓陈,法名立奘。蒙君赐姓唐,贱号三藏。”国王又问圣僧高徒,—一答了名号,奏乐安席。这场筵宴,直乐到午后方散。
  三藏谢了宴,国王又请到建章宫吃了一席。国王却才举酒道:“敢烦哪位圣僧,帅众出师,降妖捕贼?”三藏道:“叫大徒弟孙悟空去。”大圣拱手应承。国王道:“孙长老既去,用多少人马?”八戒忍不住叫道:“那里用什么人马!趁如今酒醉饭饱,我共师兄去,手到擒来。”那国王道;“二位长老既不用人马,可用兵器?”八戒笑道:“我弟兄自有随身器械。”国王闻说,即取大觥来,与二位长老送行。大圣叫把两个小妖拿来,带他去作眼。国王传旨,即时提出。二人挟着两妖,驾风头,径上东南而去。噫!他那


  君臣一见腾云雾,才识师徒是圣僧。


  毕竟不知此去如何擒获,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坎》、《离》既济,水火均平,真元合而大道成,是言命理上事,然知修命而不知修性,则大道而犹未能成。故此回言修性之道,使人知性命双修也。
  冠首《临江仙》一词,分明可见。江为水,性犹水也。临江者,隐寓修命之后,还须修性之意。曰:“十二时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三年十万八千周,休叫神水涸,莫纵火光愁。”言一时八刻,一日十二时百刻,三年十万八千刻,刻刻行功,不得神水涸干,火性飞扬也。“水火调停无损处,五行联络如钩。”言以水济火,须调和而无损;五行攒簇,当联络而一家也。“阴阳和合上云楼,乘骛登紫府,跨鹤赴瀛洲。”言乌兔二物,归于黄道,金丹成就,诸缘消灭,而即人紫府瀛洲之仙境矣。故云“这一篇词牌名《临江仙》。”
  “单道三藏师徒四众,水火既济,本性清凉,借得纯阴宝扇,扇息燥火遥山。”是结上文了命之旨。“不一日,行过了八百之程。师徒们散诞消遥,向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时序。”是起下文修性之久。秋者,肃杀之气,万物结实之时,杀以卫生,命根上事。曰“秋末”,是命已了也。冬者,寒冷之气,万物归根之时,寒以藏阳,性宗上事。曰“秋末”,曰“冬初”,由结实而至归根,先了命而后了性也。然修性之道,须要大公无私,死心忘意,不存人我之见,万物皆空,洁尘不染,而后明心见性,全得一个原本,不生不灭,直达无上一乘之妙道矣。学者须要将提纲“涤垢洗心,缚魔归正”语句认定,而此回之妙义自彰。
  “正行处,忽见十数个披枷戴锁和尚。三藏叹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言人已无二性,物我有同源,人之披枷戴锁,即我之披枷戴锁,非可以二视之。众僧道:“不知你们是那方来的,我等似有些面善。”人性我性,总是一性。有些面善,相不同而性则同也。曰:“列位相貌不一。”曰:“昨夜各人都得一梦。今日果见老爷这般异相,故认得也。”人性我性,虽相貌不同,而默相感通;境地各别,而同气连枝;不认得而认得,性则无殊也。
  “祭赛国,文也不贤,武也不良,国君也不是有道。”祭以表心,赛以争胜,随心所欲,顾其外而失其内,也不贤也不良,也不道,非复固有,失去人我之性矣。人我之性,乃本来之真心,真心空空洞洞,无一物可着,无一尘可染,是心非心。只因落于后天,生中带杀,恣清纵欲,心迷性昧,全归于假,不见其真,其于金光寺,黄金宝塔,孟秋夜半,下一场血雨,把塔污了者何异?“金光”者,喻英华发外。“宝塔”者,比心地玲珑。英华发外,积习之气,填满胸中,秽污百端,心即昏昧,所作所为,是非莫辨,真假不分。一昏无不昏,千昏万昏,而莫知底止矣。“国王更不察理,官吏将众僧拿去,千般拷打,万样追求。”信有然者。
  “三辈和尚,打死两辈。”不惜性命,生机将息,原其故,皆由不能死心而欺心。曰:“我等怎敢欺心”,心可欺乎?故三藏闻言,点头叹道:“这桩事暗昧难明。”言这欺心之事,乃暗昧之事,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急须究个明白,不得迷闷到底也。
  曰:“悟空,今日甚时分了?”行者道:“有申时前后。”不问别人,而问悟空,是明示悟得本心空空无物,便是分出真假之时,可以直下承当,申得冤屈之事。但申时前后,尤有妙义。其中有一而为申,不前不后而为中,一而在中,中而包一,真空不空,不空而空,执中精一之道在是。非若禅家强制人心,顽空事业可比,不遇明师,此事难知。
  三藏道:“我当时离长安,立愿见塔扫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宝塔之累。你与我办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扫扫,即看这事何如,方好而君,解救地们这苦难。”以见修道而至了命之地,若不将旧染之污,从新一扫,洗心涤虑,终是为心所累,如何解得苦难?“小和尚请洗澡”,洗心也;“三藏沐浴毕”,涤虑也。“穿了小袖褊衫,手拿一把新笤帚”,择善而固执也。行者道:“塔上既被血污,日久无光,恐生恶物,老孙与你同上。’”读者至此,可以悟矣。夫人自无始劫以来,于生万死,孽深似海,恶积如山,已非一日。第修一己之性,空空无物,以为了事,恶激一生,将焉用力?故必人我同济,彼此扶持,脚踏实地,方不入于中下二乘之途。此即老孙同上之妙旨,前云申时之天机。
  “开了塔门,自下层往上而扫,扫了一层,又上一层。”道必循序而进,下学上达,自卑登高,层层次次,诸凡所有,一概扫去,不得一处轻轻放过。然何以唐僧扫至七层,行者替扫乎?宝塔十三层,十者,阴阳生成之全数;三者,五行合而为三家。阴阳匹配,中土调和,则三家相会,而成玲珑宝塔。一座七层者,七为火数,心为火脏。扫塔者,扫去人心之尘垢也。尘振扫净,人已无累,由是而修大道,大道可修。此三藏扫至十层上,腰痛坐倒,而悟空替扫所不容已者。
  “正扫十二层,只听得塔顶上有人言语,行者道:‘怪哉!怪哉!这早晚有三更时分,怎么得有人在顶上言语?断乎是邪物。’”宝塔为真心之别名,扫塔乃扫心之功力,旁门外道,不知圣贤心法妙旨,以假乱真,毁谤正道,妄贪天物,苟非有真履实践之君子,安知此妖言惑人之邪物?“行者钻出前门,踏着云头观看,可谓高明远见,勘破一切野狐禅矣。
  “塔心里坐着两个妖精”,此两个,一必系着于空,一必系着于相。着于空,执中也;着于相,执一也,“一盘嗄饭,一只碗,一把壶。”曰“盘”、曰“碗”、曰“壶”。总是空中而不实;曰“一嗄”、曰“一 只”、曰“一 把”,总是执一而不通。执中执一,无非在人心上,强猜私议,糊涂吃迷魂酒而已,其他何望?殊不知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赋道也。故行者掣出金箍棒喝道:“好怪物,偷塔上宝贝的,原来是你。”棒喝如此,天下迷徒可以猛醒矣。
  两妖供出“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差来巡塔的奔波儿灞,灞波儿奔,一个是鲇鱼怪,一个是黑鱼精。”“乱石山”,旁门纷纷,如顽石之乱集;“碧波潭”,迷津塞满,似死水之起波。“万圣”者,处处神仙,而欺世欺人;“老龙”者,个个抱道,而争奇好胜。“奔波儿灞”,枉用奔泔起波澜;“灞波儿奔”,徒劳灞奔生妄想。此等治滞不通,糊涂昏黑,愚而又愚之辈,适以成鲇鱼怪、黑鱼精焉耳,尚欲成仙乎?又供出“万圣公主,花容月貌,招了个九头驸马。老龙驸马,先下一阵血雨,污了宝塔,偷了塔中舍利佛宝。万圣公主,又偷九叶灵芝,养在潭底,不分昼夜光明。”噫!误认美女为他家,窃舍利之名,取首经之梅子,以为外丹而行污事;背却天真,借九还之说,守肉团之人心,以为内丹而入寂灭。取经之道,果取女子之经乎?真空之理,果是顽心之空乎?
  夫真金者,真性也。真空者,主人翁也。着于女子,谓之招驸马则可,谓之炼真金则不可;着于顽心,谓之有公主则可,谓之有主人公则不可。旁门万万,不可枚举,总不出此有相无相之二途。纵是污了宝塔,窃取天机自欺欺人,以一盲而引众盲,今于万万中供出一二条,以为证见,余可类推。所以行者冷笑道:“那业畜等,这等无礼。怪道前日,请牛魔王在那里赴会,原来他结交这伙泼魔,专干不良之事。”言无知迷徒,始而心地不明,惑于邪言,既而主意不牢,意行邪事,结伙成群,伤天害理,种种不法。金丹大道遭此大难,尚忍言哉?仙翁慈悲,度世心切,不得不指出真阴真阳本来面目与假阴假阳者,“扬于王庭”,两曹对案也。
  “且留活的去见皇帝讲话”者,是欲明辨其假也;“又好做眼去寻贼追宝”者,是叫细认其真也。八戒、行者,将小妖“一家一个,都抓下塔来”,“别有些地奇又奇,心肾原来非《坎》、《离》。”真能除假,假不能得真,真假各别,显而易见。金光寺冤屈之和尚,于此可以得见青天矣。
  “国王看了关文道‘似你大唐王,选这等高僧,不避路途遥远,拜佛取经。寡人这里和尚,专心只是做贼。’”言任重道远,脚踏实地,是拜佛取经之高僧;着空执相,悬虚不实,即是专心做贼之和尚。国王以塔宝失落,疑寺僧窃去,是未免在有相处认真;唐僧奏夜间扫塔,已获住妖贼,特示其在真空处去假。“国王见大圣,大惊道:‘圣僧如此丰姿,高徒怎么这等相貌?’”是只知其假,而不知其真。“大圣叫道:‘人不可貌相,若爱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贼?’”是先知其真,而后可以丢假。
  “国王闻言,回惊作喜道:“朕这里不选人才,只要获贼得宝,归塔为上。’再着当驾官看车盖,叫锦衣卫,好生优侍圣僧,去取妖贼来。”是一经说破,辨的真假,而知人心非宝,只是作贼;道心是宝,能以成圣,不在人心上用心机矣。“好生优待圣僧”者,修道心也;“去取妖贼来”者,去人心也。修道心,去人心,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此“备大轿一乘,黄伞一柄,校尉将行者八抬八绰,大四声喝路,径至金光寺”之所由来也。噫!只此一乘法,余二皆非真,彼着空执相者,安足语此?
  “八戒、沙僧将两妖各揪一个,大圣坐轿,押赴当朝白玉陛前。国王唐僧,文武多官,同目视之。”真假两在,非可并立,辨之不可不早也。“那怪一个是暴腮乌甲,尖嘴利牙;一个是滑皮大肚,巨口长须。虽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变成的人像。”以假乱真,以邪紊正,均谓之贼道可也。二妖所供一段,即《参同契》所云:“是非历脏法.内观有所思。阴道厌九一,浊乱弄元胞。食气呜肠胃,吐正吸外邪。昼夜不卧寐,晦朔未尝休。诸术甚众多,千条万有余。前却违黄老,曲折戾九都。明者审厥旨,旷然知所由”者是也。
  “国王道:‘如何不供自家名字?’那怪方供出奔波儿灞鲇鱼精,灞波儿奔黑鱼精。”以见贼道之徒,邪行秽作,着空着色,不但不能永寿,而且有以伤生。无常到来,方悔为人所愚,两事俱空,一无所有。是其故,皆由辨之不早辩也。噫!白玉阶前,取了二妖供状,叫锦衣卫好生收监,是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有罪者不得不罚;麒麟殿上,问了四众名号,在建章宫又请吃席,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有功者不得不赏。
  “不用人马,酒醉饭饱”,木金同去擒妖怪,饮仁义而膏梁不顾;“不用兵器,随身自有,国王大觥与送行”,修天爵而人爵即从。“拿来两妖去做眼”,糊涂虫急举高见;“挟着两妖驾风头”,痴迷汉速快寻真。“君臣一见腾云雾,才识师徒是圣僧。”’正是“明者审厥旨,旷然知所由”矣。
  诗曰:
  扫除一切净心田,循序登高了性天。
  可笑旁门外道客,法空执相尽虚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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