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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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六十四回     荆束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却命当驾官制备衣服、鞋袜、干粮,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鸾驾,并多少百姓、伏龙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众出城。约有二十里,先辞了国王,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伏龙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遂弄个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都变作斑斓猛虎,拦住前路,哮吼跃跃。众僧方惧,不敢前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少时间,去得远了。众僧俱大哭而回。师徒四众走上大路,却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
  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正行处,忽见一条长岭,岭顶上是路。三藏勒马观看,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迹,左右却都是荆刺棘针。唐僧叫:“徒弟,这路怎生走得?你看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若你们走,腰也难伸,叫我如何乘马?”八戒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莫说乘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三藏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知有多少远近?”行者道:“等我去看看。”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


  处处薜萝缠古树,重重藤葛绕丛柯。
  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多。


行者看罢下来道:‘师父,这去处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三藏大惊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
  好呆子,捻个决,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的身躯,把钉钯幌一幌,叫:“变!”就变了有三十丈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三藏见了甚喜,即策马紧随。后面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将次天晚,见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喝,上有三个大字,乃“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见了,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三藏欣然下马道:“徒弟呵,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早再走。”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连夜楼开路,走他娘!”那长老只得相从。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三藏下马,与三个徒弟少憩。行者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角巾淡服,手持拐杖,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知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八戒欢喜,上前就欲取饼。不知行者端详已久,喝一声:“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你是什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那老者见他打来,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去,飘飘荡荡,不知去向。慌得那大圣兄弟,前后找寻不题。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雾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
  那长老却才定睛细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接,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长老抬头观看,乃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面貌衣服,各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长老还礼言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见。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三藏躬身道:“敢问仙长大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三藏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道:


  我寿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
  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
  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笑道:


  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
  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
  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笑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
  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歌咏,六逸为朋共唱酬。
  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


  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
  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
  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四老道:“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问圣僧,妙龄几何?”三藏合掌躬身答道: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曾堕地已逢灾。
  任抛江水随波浪,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迟回。
  于今奉命朝西去,路遇仙翁错爱来。


四老俱称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颜,敢求大教,望以禅法指示一二,足慰生平。”长老闻言,即慨然对众言曰: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槃。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能悟。


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拜道:“圣僧乃禅机之悟本也。”拂云叟道:“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总为大觉真仙,终证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三藏道:“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同?”拂云叟笑道:


  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是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蓏浑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


三藏闻言,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凌空子打个哈哈道:“拂云之言,分明漏泄。圣僧请起,不必执着。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哦消遣,放荡襟怀也。”拂云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如?”
  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叙了坐次。忽见那赤身鬼使捧一盘茯苓膏,将五盏香汤奉上。四老请唐僧先吃,三藏惊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齐享用,三藏却才吃了两块。各饮香汤,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见那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


  水自石边流出,香从花里飘来。
  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


那长老见此仙境,得意开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


  禅心似月空还朗。


劲节老即联道:


  诗兴如天清更新。


孤直公道:


  好句漫裁呈锦绣。


凌空子道:


  佳文不点唾奇珍。


拂云叟道:


  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三藏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新俊逸,真诗翁也。”劲节道:“圣僧不必闲叙。出家人全始全终。既有起句,何无结句?望卒成之。”三藏只得续后句云:


  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十八公道:“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圣僧乃有道之士,大养之人也!不必再相联句,请赐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三藏无已,只得笑吟一律曰: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
  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
  修成玉象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四老听毕,俱极赞扬。十八公道:“老拙无能,大胆勉和一首。”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
  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
  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
  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孤直公和云: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
  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
  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凌空子笑和云:


  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
  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
  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
  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


拂云叟和云:


  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
  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堪传汉史香。
  霜叶自来颜不改,霜柯代代节难藏。
  子猷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场。


三藏道:“众仙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厚爱高情,感之极矣。但夜已深沉,三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弟子敢此告回寻访,望老仙指示归路。”四老笑道:“圣僧勿虑,我等也千载奇逢。况天光晴爽,月明如昼,再请宽坐。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定可相会也。”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两个青衣女童打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赓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十八公指着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三藏躬身。不敢言语。那女子叫:“快献茶来!”又有两个黄衣女童拿着茶盏、茶壶,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葱,捧一盏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后自取一盏,侧坐相陪。
  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羡。”四老即以长老前后诗并禅法论宣了一遍。那女子满面春风,对众道:“妾身不才,不当献丑,但联此佳句,似不可虚也,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


  上苑名高众卉王,泗滨坛坫共称扬。
  董仙偏爱春林荫,孙起曾吟寒食香。
  雨润红姿娇且艳,烟蒸翠色显还藏。
  自怜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四老闻诗,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娇且艳,烟蒸翠色显还藏’!”那女子笑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阕如何?”唐僧不答应。
  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擦擦,移近坐边,低声悄语道:“佳客,趁此良宵,不耍子待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有名之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举动,是我等取罪了。果是杏仙有意,可叫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岂不美哉?”三藏听言,遂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风雅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再不敢言。那赤身鬼使爆躁如雷道:“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不必说那女工针指,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你过。你怎么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三藏大惊失色,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只是不理。鬼使又道:“我们还把你摄了去,叫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那长老暗想道:“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止不住眼中堕泪。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密合绫汗巾来与他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长老“咄”的一声吆喝,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听得喊叫:“师父!师父!你在那方言语也?”原来那大圣与八戒、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八百里荆棘岭,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幌一幌,都不见了。
  须臾间,八戒、沙僧俱到,问:“师父,你怎么得到此处?”三藏把夜来之事说了一遍。行者道:“你既与他叙话谈诗,就不曾问他个名字?”三藏道:“我曾问他之号。那老者唤做十八公,号劲节;第二个号做孤直公;第三个号凌空子;第四个号拂云叟;那女子称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于何处?适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但谈诗之处,相去不远。”
  他三人同师父看处,只见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间正是。”行者仔细观之,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们可曾看见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这几株树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道?”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杏树,女童即丹桂、腊梅也。”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株腊梅、丹桂、老否、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往大路一齐西行。
  毕竟不知前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修真之道,必须脚踏实地,而不得着空执相矣。然或人疑为无修无证,而遂隐居深藏,清高自贵,立言著书,独调狂歌。殊不知隐居则仍着空,著作则已着相,总非非色非空之大道。故此回直示人以隐居之不真,著作之为假也。
  篇首“祭赛国王谢了三藏师徒护宝擒怪之恩”,以见是假易除,是真难灭,假者足以败道,真者足以成道也。“伏龙寺僧人,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变作猛虎拦住,众僧方惧,不敢前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言世人遇一有道之士,闻风妄想,即欲成仙作佛,彼乌知这个道路之上,其中有无数恶物当道,最能伤人性命。若非有大圣人度引前去,其不为假道学所阻挡者几希。“众僧大哭而回”,见认假者终归空亡;“四众走上大路”,知得真者必有实济。“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此等处,虽作书者编年纪月,而实有妙意存焉。盖以修道者,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若不竭力功程,便是虚度年月,古人所谓“下手速修犹太迟”也。
  “正行处,忽见一条长岭,都是荆刺棘针。”此荆棘非外边之荆棘,乃修道者心中之荆棘,即于虑百智,机谋妙算,等等妄念邪思者即是。其曰:处处藤萝缠古树,重复藤葛绕丛柯。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多。”此实言也,前古后今尘世之人,尽被荆棘所缠绕,而不能解脱,然其中荆棘之多处,莫过于西方。何则?他方之荆棘,人皆从荆棘中生,生于荆棘虽有荆棘,而不以荆棘为荆棘,故少;西方之荆棘,人当从荆棘中脱,欲脱荆棘而又入荆棘,是以荆棘生荆棘,故多。呜呼!荆棘岂可有乎?一有荆棘,其刺芒锋针,伤其手,伤其足,伤其口、鼻。眼、耳、舌、身。不特此也,且伤其心、肝、脾、肺、肾。内外俱伤,性命亦由之而无不伤。荆棘之为害最大,为祸甚深,修行者若不先将此处亲眼看透,努力拨开,吾不知其所底止矣。
  “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既能看的清白,须当戒此荆棘。戒得此,方能度得此;能度不能度,在我能戒不能戒耳。“八戒捻决念咒,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的身躯,把钉钯变了有三十丈的钯柄,双手使钯,搂开荆棘,请唐僧跟来。”念咒所以狠心,躬腰所以努力,身长二十丈,返其火之本性;钯柄三十丈,复其木之真形。双手使钯,择善而固执;搂开荆棘,执两而用中。此等妙决,真除去荆棘之大法门,度引真僧之不二道也。
  “一块空阔之处,石碣上写: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噫!前言“为人谁不遭荆棘”,今云“古来有路少人行”,此是何意?盖荆棘岭人人行之,人人不能度之。不能度,则伤生而死于荆棘,是荆棘中无活路,而只有死路,故曰“为人谁不遭荆棘”。若能度,则脱死而生于荆棘,是荆棘中无死路,而反有生路,故曰“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添上两句道: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夫荆棘岭少人行者,皆因不知戒慎恐惧,自生荆棘缠绕,道路不平。若一旦悔悟,直下狠力,开破枝蔓,攸往攸利,王道荡荡,何不平之有?“三藏要住过今宵,明早再走。”此便是脚力不常,自生荆棘,而荆棘难度也。故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睛明,我等连夜搂开,走他娘。”修行之道,务必朝斯夕斯,乾乾不息,方可成功。非可自生懈怠,有阻前程,中道而废。提纲所谓“荆棘岭悟能努力”者,即所悟能以努力,戒其荆棘耳。
  “又行一日一夜,前面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一座古庙,门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读者细思此处,吉乎?凶乎?如云是凶,八戒开路,西路尽平,日夜如一,已到得松风竹韵,中空之妙地,何云不吉?既云是吉,又何有后之木仙庵事务?若不将此处分辨个清白,学者不为荆棘所阻,必为木仙庵所误,虽在空闲之地,未免终在荆棘中作活计也。前八戒所开者,乃世路之荆棘;后木仙庵谈诗,乃道路之荆棘。开去世路荆棘,不除道路荆棘,乌可乎?“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已出世间一切荆棘,到于空发,不为荆棘所伤矣。然空地中间一座古庙,庙而曰古,则庙旧而不新,必有损坏之处;“门外松柏凝青”,青而曰凝,必固执而不通;“桃梅斗丽”,丽而曰斗,必争胜而失实。谓之门外,非是个中,真乃门外汉耳。“三藏下马与三徒少憩,行者道:‘此处少吉多凶,不宜久坐。”’言过此世路荆棘,前面还有道路荆棘,急须一切拨开,方得妥当。若以出得世路荆棘,为休歇之地,而安然自在,则闹中生事,虽离此荆棘,必别有荆棘而来矣。
  “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角巾淡服,手持拐杖,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顶着一盘面饼,跪献充饥。”噫!仙翁已于此处,将木仙庵情节,明明写出了也。“角巾”者,是在角胜场中出首;“淡服”者,乃于淡泊境内存身。分明是偏僻拐杖,反以为道中老人。“青脸”而面目何在?“獠牙”而利齿毕露,“红须”而显然口头三昧,“赤身”而何曾被服四德。伊然地狱之鬼使,诚哉阎王之面食。“头顶一盘”,源头处何曾看见;“跪献充饥”,脚跟后已是着空。装出一番老成,到底难瞒识者。“呼的一声,把长老摄去,飘飘荡荡,不知去向。”皆因下马少憩,一至于此。妖何为乎?亦自造耳。
  “老者、鬼使,把长老抬到烟霞石屋之前,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此言以诗词章句,谈禅论道。消遣而乐烟霞之志,会友而玩风月之宵。自谓石藏美玉,道高德隆,可以提携后人,而不知实为荆棘中之老鬼也。何则?圣贤心法大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知之贵于行之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能行方可全知耳。四老以会友谈诗为能,以孤云空节为真,吾不知所能者何道?所抱者何真?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谓深山四操,固其宜也。其自操深山,必谓孤高远俗,即能耐老;万缘俱空,即得长生;性情冷淡,可与仙游;节操自力,可夺造化。是皆误认一己本质,不待修为,空空一静,即可成真,而不知一身纯阴无阳,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焉能了得生死?故三藏答道:“于今奉命朝西去,路遇仙翁错爱来。”即古人所谓“休施巧伪为功力,须认他家不死方”也。
  长老对众一篇禅机,空性之学,无甚奇特。至于拂云所言:“必须要点检现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此金丹之要着,学者若能于此处寻出个消息,大事可以了了,非可以拂云之言而轻之。《悟真》云:“偃月炉中玉蕊生,朱砂鼎内水银平。只因火力调和后,种得黄芽渐长成。”正与拂云之言同。凌虚谓“拂云之言,分明漏泄”,此的言也。何以又云: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咏逍遥。放荡襟怀”乎?特以言清行浊之流,虽道言可法于当时,法语可传于后世,究是卜居于荆棘林中,毫无干涉于自己性命也。
  “石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仙而曰木,则是以木为仙矣。木果能仙乎?孟子云;“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今四操不能脚踏实地,在自己性命上作功夫,仅以避世离俗为高,著书立言载之于木,以卜虚名,真乃固执不通,如石门难破,其与所言“检点现前面目”之句,大相背谬。言不顾行,行不顾言,重于木载之空言,而轻于大道之实行,非木仙而何?仙而谓木,则所居之庵,亦谓木仙庵可也。
  闻之仙有五等,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今四操上不能比天、地、神之仙、下不能比人、鬼之仙,高谈阔论,自要誉望,大失仙翁“心地下功,全抛世事;教门用力,大起尘劳”之意。试观联章吟篇,彼此唱和,总以写空言无补,而不关干身心。虽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其如黑夜中作事,三品大药,不知在何处矣。
  更有一等地狱种子,败坏圣道,毁谤仙经,借道德之说以迷世人,取阴阳之论以残美女;天良俱无,因果不晓,其与四操保杏仙之亲,与三藏者何异?三藏道:“汝等皆是一类怪物,当时只以风雅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骗害贫僧?”可谓棒喝之至,而无如迷徒,犹有入其圈套而罔识者,其亦木仙庵之类,尤为荆棘中之荆棘。
  提纲所谓“水仙庵三藏谈诗”,是言迷徒无知,而以三藏真经之道,于语言文字中求成,此其所以为木仙也。吁!此等之辈,于行有亏,于言无功;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如黑夜中走路;图其名而不惜其命,是鬼窟中生涯;安得有戒行长老,“挣出门来”,不着于隐居之空,不着于著作之色;悟得真空不空,不空之空;识得山中木怪,急须发个呆性,一顿钯筑倒;离过荆棘岭,奔往西天大路而行乎?
  诗曰:
  修行急早戒荆棘,不戒荆棘道路迷。
  饶尔谈天还论地,弃真入假总庸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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