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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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六十五回      妖邪假设小雷音      四众皆遭大厄难



  话表三藏一念虔诚,且休言天神保护,似这草木之灵,尚来引送,雅会一宵,脱出荆棘针刺,再无萝蓏攀缠。四众西进,行够多时,又值冬残,正是那三春之日。
  师徒正行之间,忽见一座高山,远望着与天相接。三藏一见心惊,孙行者掮着棒,剖开路,引师父直上高山。行过岭头,下西平处,忽见祥光蔼蔼,彩雾纷纷,有一所楼台殿阁,隐隐的钟磐悠扬。三藏道:“徒弟,看是个什么去处。”行者抬头仔细观看,回复道:“师父,那去处是便是座寺院,却不知样光瑞蔼之中,又有些凶气何也?观此景象,也是雷音,却又路道差池。我们到那厢,决不可擅入,恐遭毒手。”唐僧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灵山?你休误了!”行者道:“不是!不是!灵山之路,我也走过几遍,那是这路途!”沙僧道:“不必多疑,此条路未免从那门首过,是不是,一见可知也。”行者道;“说得有理。”
  那长老策马加鞭,至山门前,见“雷音寺”三个大字,慌得滚下马来,口里骂道:“泼猴狲!现是雷音寺,还哄我哩!”行者菩笑道:“师父莫恼,你再看看,山门上乃四个字,你怎么口念出三个来,倒还怪我?”长老再看,真个是四个字,乃“小雷音寺”。
  三藏道:“就是小雷音寺,必定也有个佛祖在内。经上言‘三千诸佛’,谅必不在一方。如观音在南海,普贤在峨眉,文殊在五台,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场。古人云:‘有佛有经,无方无宝。’我们可进去来。”行者道;“不可进去。此处少吉多凶,若有祸患,你莫怪我。”三藏道:“我心愿遇佛拜佛,如何怪你。”即命八戒取袈裟,换僧帽,结束了衣冠,举步前进。
  只听得山门里有人叫道:“唐僧,你自东土来拜见我佛,怎么还这等怠慢?”三藏闻言,即便下拜,八戒也磕头,沙僧也跪倒;惟大圣牵马收拾行李在后。方入到二层门内,就见如来大殿。殿门外宝台之下,摆列着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四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真个也香花艳丽,瑞气缤纷。慌得那长老与八戒、沙僧一步一拜,拜上灵台之间。行者公然不拜。又闻得莲台座上厉声高叫道:“那孙悟空,见如来怎么不拜?”行者仔细观看,见得是假,遂丢了马匹行囊,掣捧在手,喝道:“你这伙业畜,十分胆大!怎么假倚佛名,败坏如来清德!”双手轮棒,上前便打。
  只听得半空中“叮当”一声,撇下一付金铙,把行者连头带足合在金铙之内。慌得个八戒、沙僧连忙使起钯、杖,就被些阿罗、揭谛、圣僧、道者一拥近前围绕。他两个措手不及,尽被拿了。将三藏捉住,一齐都绳穿索绑,紧缚牢拴。原来那莲花座上装佛祖者,乃是个妖王;众阿罗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象,依然现出妖身,将三众抬入后边收藏,把行者合在金铙之中,搁在宝台之上,限三昼夜化做了脓水,才蒸他三个受用。这正是:


  碧眼童儿识假真,黄婆木母共昏沉。
  果然道小魔头大,错入旁门枉费心。


那时群妖把马拴在后边,把三藏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担内,亦收藏了不题。
  却说行者合在金铙里,黑洞洞的,躁得满身流汗,左拱右撞,不能得出;急使铁棒乱打,莫想得动分毫。他思想将身往外一挣,要挣破那金铙;遂念着一个决,就长有千百丈高,那金铙也随他身长,全无一些瑕缝光明。却又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如芥菜子儿,那铙也就随身小了,更没些孔窍。他又把铁棒吹口仙气,变作旛竿一样,撑住金铙;他却把脑后毫毛拔下两根,变作梅花头五瓣钻儿,挨着棒下钻有千百下,只钻得苍苍响亮,再不钻动一些。行者急了,却念诀念咒,拘得那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在金铙之外道:“大圣,我等俱保护着师父,你又拘唤我等做什么?”行者道:“我那师父不听我劝戒,就死也不亏!但只你等怎么快作法,将这铙钹掀开,放我出来,再作处治。这里面不通光亮,满身爆燥,却不闷杀我也!”众神真个掀铙,就如长就的一般,莫想揭动分毫。金头揭谛道:“大圣,这铙钹不知是件什么宝贝,上下合成一块。小神力薄,不能掀动。”
  揭谛即着六丁神保护着唐僧,六甲神看守着金铙,众伽蓝前后照察,他却纵起祥光,须臾间,闯入南天门里。不待宣召,直上灵霄殿下,见玉帝启奏道:“臣乃五方揭谛使。今有齐天大圣保唐僧取经,路遇一山,名小雷音寺,被妖魔困陷他师徒,将大圣合在一付金铙之内,进退无门,看看至死,特来启奏。”玉帝即传旨:“差二十八宿星辰快去释厄降妖。”
  那星宿不敢少缓,随同揭谛出了天门。至山门之内,有二更时分。那些大小妖都各去睡觉。众星宿都到铙钹之外,报道:“大圣,我等是玉帝差来二十八宿,到此救你。”行者听说,便叫动兵器打破铙钹。众星宿道:“不敢打。此物乃浑金之宝,打着必响;响时惊动妖魔,却难救拔。等我们用兵器撬它,你里边但见有一些光处就走。”行者道:“正是。”你看他们使枪的,使剑的,使刀的,使斧的;扛的扛,始的抬,掀的掀,撬的撬;弄到有三更天气,漠然不动,就是铸成了囫囵的一般。那行者在里边东张张,西望望,爬过来,滚过去,莫想看见一些光亮。
  亢金龙道:“大圣啊,观此宝定是个如意之物,断然也能变化。你在那里面看那合缝之处,用手摸着,等我使角尖儿拱进来,你可变化了顺松处脱身。”行者依言,真个在里面乱摸。这星宿把身变小了,那角尖儿就似个针尖一样,顺着钹合缝口上伸将进去。可怜用尽千斤之力,方能穿透里面。却将本身与角使法象,叫:“长!长!长!”角就长有碗来粗细。那钹口倒也不像金铸的,好似皮肉长成的,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罅缝。行者摸着他的角,叫道:“不济事!上下没有一毫松处!没奈何,你忍着些儿疼,带我出去。”即将金箍棒变作一把钢钻儿,将他那角尖上钻了一个孔窍,把身子变得似个芥菜子儿,拱在那钻眼里蹲着,叫:“推出角去!”这星宿又不知费了多少力,方才拔出,使得力尽筋疲,倒在地下。
  行者却从他角尖钻眼里钻出,现了原身,掣出铁棒,照铙钹“噹”的一声打去,就如崩倒铜山,炸开金矿,可惜!把个佛门之器,打做个千百块散碎之金。吓得那二十八宿惊张,五方揭谛发竖。老妖梦里惊觉,急起来披衣,擂鼓聚点群妖,各执器械。此时天将黎明,一拥赶到宝台之下。只见行者与列宿围在碎破金铙之外,老妖大惊,即令:“小的们,紧关了前门,不要放出人去!”行者即携众星驾云,跳在九霄空里。
  那妖王收了碎金,排开妖卒,列在山门外。妖王披挂了,使一根短软狼牙棒,出营高叫:“孙行者!好男子不可远走高飞!快向前,与我交战三合!”行者即引星众按落云头,挺着铁棒喝道:“你是个什么怪物?擅敢假装佛祖,虚设小雷音寺!”那妖道;“这猴儿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来冒犯仙山。此处唤作小西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赐与我的宝阁珍楼。我乃是黄眉老佛,这里人不知,但称我为黄眉大王。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设象显能,诱你师父进来,要和你打个赌赛。如若斗得过我,饶你师徒,让汝等成个正果。如若不能,将汝等打死,等我去见如来取经,果正中华也。”行者笑道:“妖精,不必海口!既要赌,快上来领棒!”那妖喜孜孜,使狼牙棒抵住。两个斗经五十回合,不见输赢。
  那山门口群妖鸣锣擂鼓,呐喝摇旗;这壁厢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谛众圣,各掮器械,吆喝一声,把那魔头围在中间。老妖公然不惧,一只手使狼牙棒架着众兵,一只手去腰间解下一条旧白布搭包儿,往上一抛,“哗”的一声响亮,把孙大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一搭包儿通装将去,挎在肩上,曳步回身;众小妖个个欢然,得胜而回。老妖叫取了三五十条麻索,解开搭包,拿一个,捆一个,抬去后边;不分好歹,俱掷之于地。妖王又排筵畅饮,至暮方散,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大圣捆至夜半,使了个遁身法,将身一小,脱下绳来,走近唐僧身边,叫声:“师父”。长老认得声音,叫道:“徒弟,快救我一救。向后事,但凭你处,再不强了。”行者先解了师父,放了八戒、沙僧,又将二十八宿、五方揭谛个个解了,又牵了马来,叫快先走了去。方出门,却不知行李在何处,又回来找寻。亢金龙道:“既救了你师父,就够了,又还寻甚行李?”行者道:“人固要紧,衣钵尤要紧!包袱中有通关文牒、锦襴袈裟、紫金钵盂,俱是佛门至宝,如何不要?”八戒道:“哥哥,你去找寻,我等先去路上等你。”你看那星众簇拥着唐僧,共弄神通,一阵风,撮出垣围,奔大路下了山坡等候。
  约有三更时分,大圣轻轻走入里面。原来一层层门户甚紧。他就捻着决,摇身一变,变作一个仙鼠,俗名蝙蝠。他顺着瓦口钻将进去,只见三重楼窗之下,闪灼灼一道光毫;近前看时,却是包袱放光。原来那妖把唐僧的袈裟脱了,就乱揌在包袱之内。那袈裟上边有许多珠宝,所以黑夜放光。他见了此衣钵,心中大喜,就现了本象,拿过来,抬上肩就走。不期脱了一头,“扑”的落在楼板上,一声响亮,可可的老妖在楼下睡觉,把他惊醒,跳起来,叫那些小妖点灯打火,一齐吆喝,前后去看。行者恐遭他罗网,挑不成包袱,就跳出楼窗外走了。
  那妖精前前后后寻不着唐僧等,又见天色将明,取了棒,帅众来赶,只见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等神,云雾腾腾,屯住山坡之下。妖王喝一声:“那里去?吾来也!”角木蛟急唤众兄弟和揭谛、丁甲、伽蓝,同八戒、沙僧丢了三藏、白马,各执兵器,一拥而上。这妖见了,呵呵冷笑,叫一声哨子,有四五千大小妖精,一个个威强力胜,浑战在西山坡上。
  正在那不分胜败之际,只闻得行者叱咤一声道;“老孙来了!”
  那星宿、揭谛、丁甲等神被群妖围在垓心浑杀,老妖使棒来打他三个。这行者、八戒、沙僧丢开棍、杖,轮着钉钯抵住。这一场真个是地暗天昏,只杀得太阳星西没山根,太阴星东生海峤。那妖见天晚,打个哨子,却解下搭包,拿在手中。行者看得分明,道声:“不好了!走呵!”他就顾不得众人,一路觔斗,跳上九霄宫里。众人不解其意,被他抛起去,又都装在里面。那妖收兵回寺,又叫取出绳索,照旧将三众高吊;诸神绑缚了,抬在地窖子内,封锁了盖不题。
  却说行者跳在九霄,见妖兵回转,已知众等遭擒。他却按下祥光,落在那东山顶上,咬牙恨怪物,滴泪想唐僧,叫道:“师父呵,你是那世里造下冤和业,今世里步步遇妖魔!似这般苦楚难逃,怎生是好?”独又一个,嗟叹多时,复又宁神思虑,以心问心道:“这妖魔不知是个什么搭包子,装得许多物件?如今将天神天将许多人,又都装进去了。我待求救于天,奈恐玉帝见怪。我记得有个北方真武,号曰荡魔天尊,他如今现在南赡部洲武当山上,等我去请他来搭救师父一难。”正是:


  仙道未成猿马散,心神无主五行枯。


  毕竟不知此去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除去一切虚妄之假,而后可以入大道之真矣。然不知者,或疑一空其心,即可成道,殊不晓空心,即是执心,执心者顽空,顽空非最上一乘之道,乃中下二乘之法。故仙翁于此回合下篇,力批着空之害,使学者弃小乘而归大觉也。
  篇首“三藏脱出荆棘针刺,再无萝蓏攀缠。”正当修持大道,可以有为之时。独是性命之道,有教外别传之妙,九还七退之功,非可于自己心中摸索而得。倘误认为寂灭之空学,而于声音中计问消息,未免磨砖作镜,积雪为粮,到老无成。虽能脱得着相荆棘,而又入于空门荆刺,其为害不更甚于荆棘岭乎?
  佛氏门中有实法、权法之二法,实法者,即一乘之法,有作有为,超出三界;权法者,即二乘之法,无修无证,终落空亡。虽出一门,真假悬殊。二乘之道,莫如禅关机锋。禅关者,参悟话头;机释者,口头三昧。其事虚而不实,易足误人。故虽有祥光彩雾,钟声隐揭,然其中又有些凶气景象也,是雷音却又道路差迟。
  噫!大西天大雷音,如来佛之教,固如是乎?不是!不是!诚不是也。雷者,天地之正气,所以震惊万物,而发生万物。音之大则慈云法雨,足以普济群生;音之小则孤阴寡阳,适以残杀物命。是知大雷音之真佛,方有真经,方有真宝,彼小雷音之假佛何与焉?乃唐僧不知真假,不明大小,谓有佛有经,无方无宝,见小雷音以为大雷音,见假佛以为真佛,误投门户,心悦诚服,何其错甚?抑知此等之辈,假依佛名,败坏如来清德,不肯自思己错,更将错路教人乎?
  何则?禅关别无妙义,或提一字,或参一语,资数十年死功夫,偶或一悟,便调了却大事,甚至终身不破,空空一生,古今来英雄豪杰,多受此困。“空中撒下一付金铙,叮噹一声,把行者合在金铙之内。”虽上智者,犹不免为所迷,而况下智者,能不坠其术中?八戒、沙僧被拿,唐僧被捉,亦何足怪?吁!上下两片,撇起时无头无尾,任你火眼金睛,看不透其中利害;空中一声叮噹着,可惧可怕,纵尔变化多端,跳不出这个迷网。诗中“果然道小魔头大,错入旁门枉用心”,恰是妙解。修行人若不谨慎,误认话头为真实,黑洞洞左思右想,乱揣强猜,自谓大疑则大悟,小疑则小悟,进于百尺竿头,自有脑后一下。殊不知由心自造,大小是疑,全失光明,不过一个话头而已,钻出个什么道理。行者在金铙里“再钻不动一些”,确是实事,不是虚言。
  最醒人处,是行者对揭谛、丁甲道:“这里面不通光亮,满身暴燥,却不闷杀我?”始终抱个话头,不肯解释,执固不通,性燥行偏,自受闷气,适以作俑而已,其他何望?“就如长成的一般,揭谛、丁甲不能掀揭;就如铸成囫囵的一般,二十八宿,莫可捎动。行者里面东张西望,过来过去,莫想看见一些光亮。”内之滋惑已甚,疑团结就,极地登天,纯是心声。东西是心,来去是心,以心制心,以心生心,光亮何来?纵能变化尖钻,用尽心思神力;表里精粗,无所不到;硬寻出些子眼窍,脱出空相,忽的打破疑团;其如神思耗尽,真金散碎,终是惊醒老妖;着空事业,鬼窟生涯,安能离得小西天假佛之地?
  “洞外一战,妖精解下旧布塔包,把行者众神,一搭包装去,拿一个,捆一个,不分好歹,掷之于地。”欲上西天,反落妖窟,心神俱伤,性命难保,狼牙之机锋,搭包之口禅,其为害尚可言欤?
  修行人,若遭此魔,急须暗里醒悟,自解自脱,将此等着空事业,一概放下,别找寻出个脚踏实地事业,完成大道。然脚踏实地之道,系教外别传之真衣钵,其中有五行造化,火候工程,自有为而入无为,真空妙有,无不兼该,乃无言语文字,非竹帛可传。至于公案经典,所言奥妙,藏头露尾,秘源指流,不得师指,散乱无归。若只在书板上钻研,依一己所见,心满意足,自谓大道在望,顺手可得,即便担当大事,冒然行持,虽能脱去话头绳索,未免又着公案声音,而欲行险侥幸,暗逃性命,乌乎能之?
  西山坡一战,又被装去,照旧三众高吊,诸神绑缚,送在地窖内,封锁了盖。到得此时,天堂无路,地狱有门,生平予圣自雄,一无所依;从前千思万想,俱归空亡,后悔何及?结出“仙道未成猿马散,心神无主五行枯。”其提醒我后人者,何其切欤!
  诗曰:
  禅关话句并机锋,埋没如来妙觉宗。
  不晓其中藏祸害,心思枉费反招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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