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诸神遭毒手    弥勒缚妖魔

　　话表大圣无计可施，纵觔斗，竟转南赡部洲，去拜求武当山荡魔天尊，解释三藏等众之灾。他在半空中不一日，早望见祖师仙境。那上帝祖师，乃净乐国王与善胜皇后梦吞日光，觉而有孕，怀胎一十四个月，于开皇元年甲辰之岁三月初一日午时降诞于王宫。那爷爷：

　　幼而勇猛，长而神灵。
　　不统王位，惟务修行。
　　父母难禁，弃舍皇宫。
　　参玄入定，在此山中。
　　功完行满，白日飞升。
　　玉皇敕号，真武之名。
　　玄虚上应，龟蛇合形。
　　劫终劫始，剪伐魔精。

　　大圣玩着仙境景致，早来到三天门太和宫外。只见那祥光瑞气之间，簇拥着五百灵官，上前迎着道：“那来的是谁？”大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要见师相。”众灵宫随报，祖师即下殿，迎入太和宫。行者作礼道：“我有一事奉劳。”祖师问：“何事？”行者将上项事陈说了一遍，道：“我今无计可施，特来拜求师相一助力也。”祖师道：“我当年威镇北方，统摄真武之位，剪伐天下妖邪，乃奉玉帝敕旨。后又总领五雷神将、猛兽毒龙，收降东北方黑气妖氛，乃奉元始天尊符召。今日静享武当山。一向我南赡部洲并北俱芦洲之地，魔鬼潜踪。今蒙大圣见召，只是上界无有旨意，不敢擅动干戈。十分却了大圣，又是我逆了人情。我谅着那西路上纵有妖邪，也不为大害。我今着龟、蛇二将并五大神龙与你助力，管叫擒住妖精，可救你师之难。”行者拜谢了祖师，即同龟、蛇、龙神，各带精锐之兵，到了小雷音寺，径至山门外叫战。
　　却说那妖王聚众怪在宝阁下说；“孙行者这两日不来，又不知往何方去借兵也。”说不了，只见小妖报道：“孙行者引几个龙、蛇、龟相，在门外叫战。”妖魔即披挂，出门高叫：“汝等是那路龙神？敢来造我仙境！”五龙二将喝道：“那泼怪！我乃武当山太和官混元教主荡魔天尊之前五位龙神、龟、蛇二将。今蒙齐天大圣相邀，我天尊符召，到此捕你。你这妖精，快送唐僧与天星等出来，免你一死！不然，将你碎劈其尸，房屋烧为灰烬！”那怪闻言，大怒道：“这畜生有何法力，敢出大言？不要走！吃吾一棒！”这五条龙翻云使雨，那两员将播土扬沙，各执枪刀剑戟，一拥而攻。大圣又使铁棒随后。战经半个时辰，那妖即解下搭包在手。行者见了，叫道：“列位仔细！”那龙神、蛇、龟不知什么仔细，一个个停兵抵挡。那妖“哗”的一声，把搭包儿撇将起去。孙大圣仍驾觔斗，跳在九霄逃脱。他把个龙神、龟、蛇一搭包子又装将去了。妖精得胜回寺，也将绳捆了，抬在地窖子里盖住。
　　那大圣落下云头，斜欹在山颠之上，没精没采，不觉的合着眼，似睡一般。猛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休睡，快早上紧求救。你师父性命，只在须臾间矣！”行者急睁睛跳起来看，原来是日值功曹。行者喝道；“你这毛神，一向在那方，不来点卯？今日却来惊我！”功曹慌忙施礼道：“大圣，我等奉菩萨旨令，暗中护佑唐僧，不敢暂离左右，是以不得常来参见。这两日不闻大圣消息，却才见妖精拿了神龙、龟、蛇，方知是大圣请来的兵。小神特来寻大圣。大圣莫辞劳倦，千万急急去求救援。”行者闻言，不觉对功曹滴泪道：“我如今愧上天宫，羞临海藏；怕问菩萨之原由，愁见如来之玉像。才拿去者，乃真武师相之龟、蛇、五龙圣众。叫我再无方求救，奈何？”功曾道：“大圣宽怀。小神想起一处精兵，请来断然可降。适才大圣至武当，是南赡部洲之地。这枝兵也在南赡部洲盱眙山蠙城，即今泗洲是也。那里有个大圣国师王菩萨，神通广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唤名小张太子，还有四大神将，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你今去请他，他若肯来相助，准可捉怪救师也。”行者喜道：“你且去保护我师父，待老孙去请也。”
　　行者纵起觔斗云，直奔盱眙山，过淮河，入蠙城之内，到大圣禅寺山门外。又见那殿宇轩昂，长廓彩丽，有一座宝塔峥嵘。行者且看且走，直至二层门下。那国师王菩萨早已知之，即命小张太子出门迎迓相见。叙礼毕，行者说了来意，道：“今弟子无依无倚，故来拜请菩萨，乞大展威力，将那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同弟子去救师父一难。取得经回，永远中国传扬也。”国师王道：“你今日之事，诚为佛门大缘，礼当亲去。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祸，无神可治。今着小徒领四将和你去助力降魔罢。”
　　行者称谢，即同四将并小张太子，又驾云回小西天，直至小雷音寺。小张太子使一条楮白枪，四大将轮四把锟铻剑，和大圣上前骂战。小妖报知，那妖王复帅群妖鼓噪而出，道：“泼猴！你又请得何人来也？”说不了，小张太子指挥四将上前，喝道：“泼妖精！吾乃泗洲大圣国师王菩萨弟子，帅领四大神将，奉令擒你。”妖王笑道：“你这孩儿有甚手段？只好欺侮那淮河水怪罢了。却怎么听信孙行者，千山万水来此纳命？”小张闻言大怒，缠枪当面便刺。四大将一拥齐攻，孙大圣使铁棒上前又打。那妖公然不惧，轮着狼牙棒，左遮右架，直挺横冲。争战多时，不分胜负。那妖精又解搭包儿，行者又叫：“列位仔细！”太子等不知“仔细”之意，那怪“哗”的一声，把四大将与太子，一搭包又装将进去，只是行者预先驾云走了。那妖得胜回寺，又叫取绳捆了，送在地窖，牢封固锁不题。
　　这行者独立于西山坡上，怅望悲啼，正当凄惨之时，忽见那西南上一朵彩云附地，满山头花雨缤纷，有人叫道：“孙悟空！认得我么？”行者急看处，原来是极乐场中第一尊，南无弥勒佛祖。行者见了，连忙下拜道：“东来佛祖，那里去？弟子失回避了。”佛祖道：“我此来，专为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盛德。敢问那妖是那方怪物？他那搭包儿是件什么宝贝？烦老佛指示指示。”佛祖道：“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个黄眉童儿。三月三日，我因赴元始会去，留他在宫看守。他把我这几件宝贝拐来，假佛成精。那搭包儿是我的后天袋子，俗名唤做‘人种袋’。那条狼牙棒是个敲磬的槌儿。”行者听说，高叫道：“好个笑和尚！你走了这童儿，叫他诳称佛祖，陷害老孙，未免有个家法不谨之过！”弥勒道；“一则是我不谨，走失人口；二则是你师徒们魔障未完，故此百灵下界，应该受难。我今来与你收他去也。”行者道：“这妖精神通广大，你又无些兵器，何以收之？弥勒笑道：“我在这山坡下设一草庵，种一田瓜果在此。你去与他索战，许败不许胜，引他到我这瓜田里。我别的瓜都是生的，你却变作一个大熟瓜。他来定要瓜吃，我却将你与他吃。吃下肚中，任你怎么在内摆布他。那时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儿，装他回去。”行者道：“此计虽妙，但恐那妖不肯跟来，奈何？”弥勒笑道：“你伸手来。”行者即舒左手过去。弥勒将右手食指蘸着口中神水，在行者掌上写了一个“禁”字，叫他“捏着拳头，见妖精当面放手，他就跟来。”
　　行者欣然领教，一只手轮着铁棒，直至山门外，高叫道：“妖魔！你孙爷爷又来了！可快出来见个上下！”那妖闻知，随又结束整齐，带了宝贝，举着狼牙棒，出门叫道：“孙悟空，今番挣挫不得了。”行者骂道：“泼怪物！我怎么挣挫不得？”妖王道：“我见你计穷力竭，无处求人，独自个强来支持。如今拿住，再有何人救援？”行者道：“这怪不知死活！莫说嘴！吃我一棒！”那怪即举狼牙棒上前来斗。行者迎着面，把拳头一放，双手轮棒。那妖着了禁，不思退步，果然不弄搭包，只顾向前来赶，一直赶到西山坡下。
　　行者见有瓜田，打个滚，钻入里面，即变做一个大熟瓜。那妖停身四望，不知行者那方去了。
　　他却赶至庵边，叫道：“瓜是谁人种的？”弥勒变作一个种瓜叟，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种的。”妖王道：“可有熟的，摘个来我解渴。”弥勒即将行者变的那瓜，双手递与妖王。妖王接过手，张口便啃。那行者乘此机会，一轂辘钻入咽喉之下，就弄手脚，抓肠蹬腹，翻跟头，竖晴蜒，任他在里面摆布。那妖精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把一块种瓜之地，滚得似个打麦之场，口中只叫：“罢了！罢了！谁人救我一救！”弥勒却现了本像，嘻嘻笑道：“孽畜！认得我么？”那妖抬头看见，慌忙跪倒在地，双手揉着肚子，磕头撞脑，只叫：“主人公，饶我命罢！再不敢了！”弥勒上前，一把揪住，解了他的后天袋子，夺了他的敲磬槌儿，叫：“孙悟空，看我面上，饶地命罢。”行者十分恨苦，却又左一拳，右一脚，在里面乱掏乱捣。那怪万分疼痛难忍，倒在地下。弥勒又道：“悟空，他也够了，你饶地罢。”行者才叫他：“张开口，等老孙出来。”那怪即便忍着疼，把口大张。行者跳出，现了本像，掣棒还要打时，早被佛祖把妖精装在袋里，斜跨在腰间，手执着磬槌，骂道：“孽畜，金铙偷了那去了？”那怪在袋内哼哼唧唧的道：“金铙是孙悟空打破了。”佛祖道：“铙破，还我金来。”那怪道：“碎金堆在殿台上哩！”那佛祖嘻嘻笑，叫道：“悟空，我和你去寻金还我。”
　　行者引回寺内，只见那山门紧闭，佛祖使槌一指门开，入里看时，那些小妖已知老妖被擒，正要逃生四散，被行者尽皆打死。
　　佛祖将金收攒一处，吹口仙气，念声咒语，即时返本还原，复得金铙一副。别了行者，驾祥云，径转极乐世界。这大圣却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到后面打开地窖，将众神等解了绳，请出珍楼之下。三藏披了袈裟，朝上—一拜谢。这大圣才送诸神各回本境。师徒门宽住半日，饱餐登程。临行时，放上一把火，将那些珍楼。宝阁、高阁、讲堂，俱尽烧为灰烬。这里才：

　　无难无魔朝佛去，消灾消障脱身行。

　　毕竟不知几时才到大雷音，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声音虚学，作妖西天、大有伤于如来正教；此回言声音虚学，流祸东土，最有害于世道人心。使学者弃邪归正，急求三教一家之理，保性命而课实功也。
　　先哲云：“天地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则是先圣后圣，道有同揆；中华外国，理无二致。儒、释、道三圣人之教，一而三，三而一，不得分而视之。何则？天竺妙法，有七宝庄严之体，利益众生之机，由妙相而入真空，以一毫而照大千，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上柱天，下柱地，旨意幽深，非是禅关机锋寂灭者所能知；犹龙氏《道德》，有阴阳配合之理，五行攒簇之功，自有为而入无为，由杀机而求生机，隐显不测，变化无端，盗天地，夺造化，天机奥妙，非予圣自雄，执一己而修者所可能；泗水心法，有执两用中之学，诚明兼该之理，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一本而万殊，万殊而一本，天德具，王道备，滋味深长，非寻章摘句，窃取功名者所可晓。天不爱道，诞生三圣人，各立教门，维持世道。盖欲人人在根本上用功夫，性命上去打点，自下学而上述，由勉强而自然，其门虽殊，其理无二。后之禅客未达此旨，偏执空学，自谓佛法在是，而即肆意无忌。遇修道之士，则曰畜生，有何法力？见圣人之徒，则曰孩儿无知。借万法归空之说，不分好歹，一概抹煞。佛说“无为法而有差别”，果若是乎？此等妖孽不特不识中国之教，而并不识西天之教，假佛作妖，为害百端，仰愧俯怍，岂不大违如来当年法流东土、慈航普渡之一片婆心耶？提纲所谓“诸神遭毒手”者，正在于此。
　　噫！外道乱法，空学害正，为祸不浅，古今来英雄豪杰，受此累者不可胜数。虽有荡魔天尊，荡不尽此等邪魔；抑水大圣，抑不尽此等洪水。言念及此，真足令人怅望悲啼矣！当此佛法衰败之时，安得有个笑嘻嘻，慈悲佛心教主，叫醒一切顽空之徒。示明敲磐槌，系度人之法器，不得借此以作怪；布搭包，是人种之口袋，岂可仗此而装人？
　　仙佛之道，有结果之道也；结果之道，在顺而止之，不在顺而行之。《易》之《剥》卦上九曰：“硕果不食”是也。“草庵”者，《剥》之庐；“瓜”者，《剥》之果。“行者变熟瓜”，硕果也。“要妖吃了，解搭包装去”者，“小人剥庐”也。此个机秘，非可私猜，须要明师口诀指点，方能得心应手，运用掌上而无难。
　　“叫见妖精当面放手，他就跟来”者，顺其所欲，渐次导之也。“行者一手轮棒，叫出来见上下”者，执中精一，择善固执也。此等处，俱有体有用，有人有我，系鬼神不测之机关，而非可以形迹求者。彼计穷力竭；无处求人，独自个支持，不知死活，空说嘴者，乌足语此？
　　“拳头一放，妖精着禁，不思退步，果然不弄搭包。”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空而不空，其中有果也。“妖精问瓜是谁人种”，是直以《剥》之硕果为人种矣。老叟道：“是小人种的”，不知《剥》之宜止，而欲剥尽，小人剥庐，适以自剥也。“妖王张口便啃，行者乘机钻入。”杀中救生，害里寻思，由《剥》而《复》，大机大用，正在于此。
　　“行者里面摆布”，虚心而实腹也；“妖精痛哭求救”，以己而求人也。“弥勒现了本相”，假者消而真者现也。“妖精认得主人”，识神退而元神复也。“解下后天袋”，先天复而后天即化。“夺了敲磐槌”，道心生而人心即亡。“行者左拳右脚，乱掏乱捣”，必须潜修默炼，神圆而机活；“妖精万分疼痛，倒在地下”，还须丝毫无染，死心而踏地。“行者跳出，现了本现，掣棒要打”，无为而更求有为；“佛祖装妖在袋，早跨腰间”，有为而还求无为。指破旁门万般之虚妄，可以消踪来迹；收来碎金一气而运用，即时返本还元。
　　“行者解放众人，三藏—一拜谢”，儒、释、道三教一家之理，于此彰彰矣。若有知者，急须一把火，将高阁讲堂烧为灰烬，离空学而就实着，弃假境而入真域。无难无魔朝佛去，消灾消瘴脱身行，岂不光明正大哉？
　　吁！今世更有一等地狱种子，假借弥勒佛名目，妖言惑众，殃及无辜，大逆不道者，其即黄眉童子搭包之遗种，狼牙之流毒，虽弥勒亦无如何，可不叹诸？
　　诗曰：
　　三教圣人有实功，顽空寂灭不相同。
　　存诚去妄归正道，结果收园称大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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