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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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六十八回     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三折肱



  善正万缘收,名誉传扬四部洲。智慧光明登彼岸,飕飕,叆叆云生天际头。诸物共相酬,永住瑶台万万秋。打破人间蝴蝶梦,休休,涤净尘氛不惹愁。


  话表三藏师徒,洗污秽之胡同,上逍遥之道路,光明迅速,又值炎天。正是:


  海榴舒锦弹,荷叶绽青盘。
  两路绿藏乳燕,行人避暑扇摇纨。


进前行处,忽见有一城池相阻。三藏勒马叫:“徒弟们,你看那是什么去处?”行者道:“师父原来不识字。”三藏道:“我自幼为僧,千经万典皆通,怎么说我不识字?”行者道:“既识字,怎么那城头上杏黄旗明书三个大字,就不认得?”三藏道:“这般遥望,城池尚不明白,如何就见是甚字号?”行者道:“却不是‘朱紫国’三字?”三藏道:“朱紫国必是西邦王位,却要倒换关文。”
  不多时,至城门,下马过桥,入进三层门里,真个好个皇州!师徒门在那大街市上行时,但见人物齐整,言语清朗,真不亚大唐世界。那两边做买卖的,忽见他四众走过,都来争看。三藏只叫:“不要撞祸!低着头走!”八戒遵依,把个莲蓬嘴揣在怀里;沙僧不敢仰视;惟行者东张西望,紧随唐僧左右。那些人烘烘笑笑,挨挤不开。不多时,转过隅头,忽见一座门墙,上有“会同馆”三字。唐僧道:“徒弟,我们进这衙门里面歇下。待我见驾,倒换了关文,再赶出城走路。”八戒闻言,掣出嘴来,把那些随看的人吓倒了数十个,遂进馆去。
  馆中有两个大使,乃是一正一副,都在厅上查点人夫,要往那里接官。忽见唐僧来到,个个心惊,齐道:“是什么人?往那里走?”三藏合掌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宝方,有关文欲验换放行,权借高衙暂歇。”那两个馆使听言,整冠束带,下厅迎上相见,即命打扫客房安歇。管事的送支应来,乃是米面蔬菜之类,道:“西房里有干净锅灶柴火,请自去做饭。”三藏道:“我问你一声,国王可在殿上么?”管事的道:“我万岁爷爷久不坐朝,今日乃黄道良辰,正与文武多官议出黄榜。你若要倒换关文,趁此急去还赶上,到明日就不能够了,不知还有多少时伺候哩!”三藏道:“悟空,你们在此安排斋饭,等我急急会验了关文回来,吃了走路。”八 戒急取出袈裟关文,三藏整束了进朝。
  不一时,已到五凤楼前。说不尽那殿阁峥嵘,楼台壮丽。直至端门外,见奏事官,道了来意,烦他转达天廷。那黄门官果至玉阶前启奏。国王闻言,喜道:“寡人久病,不曾坐朝,今上殿出榜招医,就有高僧来国。”即传旨宣至阶下。三藏即礼拜俯伏。国王又宣上金殿赐坐,命光禄寺办斋。三藏谢了恩,将关文献上。
  国王看毕,十分欢喜,道:“法师,你那大唐,几朝君正?几辈臣贤?至于唐王,因甚作疾回生,着你远涉求经?”长老欠身合掌道:“贫僧那里:


  三皇治世,五帝分伦。尧、舜正位,禹、汤安民。成周子姓,分国称君。七雄争胜,强秦并吞。不久属汉,约法钦遵。议归司马,富又纷纭。南北十二,宋、齐、梁、陈。五代相继,隋王绍真。荒淫无道,涂炭多民。我王李氏,国号唐君。高祖晏驾,当今世民。河清海晏,大德宽仁。兹因长安城北,有个泾水龙神,刻减甘雨,应该殒身。夜间托梦,告王救迍。王言准赦,早召贤臣。款留殿内,慢把棋轮。时当日午,那贤臣梦斩龙身。”


国王闻言,道:“法师,那贤臣是那邦来者?”三藏道:“就是我王驾前丞相,姓魏名徵。他识天文,知地理,辨阴阳,乃安邦立国之大宰辅也。因他梦斩了泾河龙王,那龙王告到阴司,我王遂得促病导危。魏徵又写书一封,与我王带至阴司,寄与酆都城判官崔珏。亏他用情,我王身死三日,复得回生。今要做水陆大会,故遣贫僧远涉道途,拜佛祖取《大乘经》三藏,超度孽苦升天也。”
  那国王呻吟,叹道:“诚乃是天朝大国,君正臣贤!似我寡人久病多时,并无一臣拯救。”长老听说、偷睛观看,见那国正面黄肌瘦,形骸神衰。长老正欲启问,有光禄寺官奏请唐僧奉斋。王传旨,叫:“在披香殿,连朕之膳摆下,与法师同享。”三藏谢了恩,与王同进斋膳不题。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中,着沙僧安排茶饭素菜,沙僧道:“茶饭易煮,蔬菜不好安排,油盐酱醋俱无也。”行者道:“我这里有几文剩钱,叫八戒上街买去。”那呆子躲懒道。“我不敢去,嘴脸欠俊,恐惹下祸来。”行者道:“公平交易,何祸之有?”八戒道:“你才不曾看见獐智?在这门前扯出嘴来,把人唬倒了十来个。若要闹市丛中,也不知唬杀多人哩!”行者道:“你只知闹市丛中,你可曾看见那市上卖的是什么东西?”八戒道:“师父只叫我低着头,莫撞祸,实是不曾看见。”行者道:“酒店、米铺、磨坊,并绫罗杂货不消说,着实有好茶房、面店,大烧饼、大馍馍,饭店又有好汤饭、椒料、蔬菜,与那异品的糖糕、蒸酥、点心、卷子,油食、蜜食,无数好东西,我去买些儿请你如何?”那呆子闻说,流诞咽唾,跳起来道:“哥哥,这遭我扰你,待下次趱钱,我也请你回席。”行者暗笑道:“沙僧,好生煮饭,等我去买调和来。”
  那呆子捞个碗盏拿了,就跟行者出门,问人道:“调和在那里买?”那人道:“这条街往西去,转过拐角鼓楼,那郑家杂货店凭你买多少,油、盐、酱、醋、姜、椒、茶叶俱全。”他二人携手相搀,径上街西而去。行者过了几处茶房饭店,当买的不买;两个说着走着,又惹上许多人跟随争看。不一时,到了鼓楼边,只见那楼下无数人喧嚷挨挤,填阶塞巷。八戒见了道:“哥哥,我不去了,那里人嚷得紧,只怕是拿和尚的。”行者道:“乱谈!”和尚又不犯法,拿我怎的?我们走过去,到郑家店买些调和来。”八戒道:“罢!罢!罢!我不懂祸!这一挤到人丛里,唬得跌死几个,我倒偿命是!”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在这壁跟下站定,等我去买了回来,与你买素面、烧饼吃罢。”那呆子将碗盏递与行者。
  这行者走至楼边,直挨入人丛里。原来是那皇榜张挂楼下,故多人争看。行者近前仔细看时,那榜上云:


  朱紫国王谕:朕自立业以来,四方平服,百姓清宁。近因国事不祥,沉疴伏枕,淹延日久难痊。本国太医院屡选良方,未能调治。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贤士。不拘中华外国,若有精医药者,请登宝殿疗理。朕躬稍得病愈,愿将社稷乎分,决不里示。为此出给张挂,须至榜者。


览毕,满心欢喜,道:“古人云:‘行动有三分财气。’早是不在馆中呆坐。即此不必买甚调和,且把取经事宁耐一日,等老孙做个医生耍耍。”他即弯倒腰,拈一撮土,朝《巽》地上吹口仙气,立起一阵旋风,将人吹散。又使隐身法,上前揭了榜文,却回到八戒的站处。只见那呆子嘴挂着墙根,却是睡着了一般。行者更不惊地,将榜文折了,轻轻揣在他怀里,拽转步,先往会同馆去了。
  那楼下众人见风起时,各各蒙头闭眼;见风过时,没了皇榜,众皆惊惧。那榜原有十二个太监、十二个校尉早朝领出,才挂不上三个时辰,被风吹去,左右急忙追寻。忽见猪八戒怀中露出个纸边儿来,众人近前道:“你揭了榜来耶?”那呆子猛抬头,把嘴一掬,唬得那几个校尉踉踉跄跄,跌倒在地。他却转身要走,又被几个胆大的扯住道:“你揭了招医的皇榜,还不进朝医治我万岁去,却待何往?”那呆子慌慌张张道:“你儿子便揭了皇榜!你孙子便会医治!”校尉道:“你怀中揣的是甚?”呆子却才低头看时,真个有张字纸。展开来一看,咬着牙骂道:“那猴头害杀我也!”恨一声,便要扯破,早被众人架住道:“你是死了!此乃当今国王出的榜文,谁敢扯坏?你既揭在怀中,必有医国之手,快同我去!”八戒喝道:“汝等不知。这榜不是我揭的,是我师兄孙悟空揭的,他暗暗揣在我怀中去了。若要此事明白,我和你寻他去。”众人道:“说什么乱话!‘现钟不打去铸钟’!你现揭了榜文,叫我们寻谁?不管你,扯了去见主上!”那伙人不管好歹,将呆子推推扯扯。这呆子立定脚,就如生了根一般,十来个人也弄他不动。八戒道:“汝等不知高低。再址一会,扯得我呆性子发了,你却休怪!”
  不多时,闹动了街坊,将他围绕。内有两个年者的太监道:“你这相貌稀奇,声音不对,是那里来的,这般村强?”八戒道:“我们是东上差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乃唐王御弟法师,却才入朝,倒换关文去了。我与师兄来此买办调和,他叫我在此等候,原来他揭了榜文,暗揣我怀内去了。”那太监道:“我先前见个白面胖和尚,径奔朝门而去,想就是你师父?”八戒道:“正是!正是!”太监道:“你师兄往那里去了?”八戒道。“我们一行四众,俱歇在会同馆。师兄耍了我,想是先回馆中去了。”太监道:“校尉,不要扯他。我等同到馆中,便知端的。”八戒道:“你这两个奶奶知事。”众校尉道:“这和尚委不识货!怎么赶着公公叫起奶奶来耶?”八戒笑道:“不羞!你这反了阴阳的!他二位老妈妈儿,不叫他做婆婆、奶奶,倒叫他做公公!”
  那街上人吵吵闹闹,何止三五百,共扛到馆门首。八戒道:“列位住了。我师兄却不比我们,任你作戏,他却是个猛烈认真之士。汝等见他,须要行个大礼,叫他声‘孙老爷’,他就招架了。不然呵!他就变了嘴脸,这事却弄不成也。”众太监、校尉俱道:“你师兄果有手段医好国王,他也该有一半江山,我等合当下拜。”
  那些闲杂人都在门外喧哗,八戒领着一行太监、校尉径入馆中。只听得行者与沙僧在客房里,正说那揭榜之事耍笑哩!八戒上前扯住,乱嚷道:“你可成个人!哄我去买素面、烧饼我吃,原来都是空头!又揭了什么皇榜,暗暗揣在我怀里,拿我装胖,这可成个兄弟?”行者笑道:“你这呆子!想是错了路,走向别处去。我买了调和,急回来寻你不见,我就来了,在那里揭甚皇榜?”八戒道:“现有看榜的官员在此。”
  说不了,只见那几个太监、校尉朝上礼拜道:“孙老爷,今日我王有缘,天遣老爷下降,是必大展经纶手,微施三折肽。治得我王病愈,江山有分,社稷平分也。”行者闻言。正了声色,接了八戒的榜文,对众道:“你们想是看榜的官么?”太监叩头道:“奴婢乃司礼监内臣,这几个是锦衣校尉。”行者道:“这招医榜委是我揭的,故遣我师弟引见。既然你主有病,常言道:‘药不跟卖,病不讨医。’你去叫那国王亲来请我,我有手到病除之功。”太监闻言,无不惊骇。校尉道:“口出大言,必有大学。我等一半且在此敦请,着一半入朝启奏。”
  当分了四个太监、六个校尉,更不待宣召,径入朝,当阶奏道:“主公万千之喜!”那国王正与三藏膳毕清谈,忽闻此奏,问道:“喜自何来?”太监奏道:“奴婢等早领出招医皇榜,鼓楼下张挂,有东土大唐远来的一个圣僧孙长老揭了,现在会同馆内,要王亲自去请他,他有手到病除之功,故此特来启奏。”国王闻言,满心欢喜,就问唐僧道:“法师有几位高徒?”三藏合掌答道:“贫僧有三个顽徒。”国王问:“那一位高徒善医?”三藏道:“实不瞒陛下说,我那顽徒,俱是山野庸才,只会登山涉岭。或者到峻险之处,可以伏魔擒怪,捉虎降龙而已。更无一个能知药性者。”国王道:“法师何必太谦。朕当今日登殿,幸遇法师来朝,诚天缘也。高徒既不知医,他怎肯揭我榜文,叫寡人亲迎?断然有医国之能也!”叫:“文武众卿,寡人身虚力怯,不敢乘辇,汝等可替寡人,俱到馆外,敦请孙长老,看朕之病。汝等见他,当称为‘神僧孙长老’,以君臣之礼相见。”
  那众臣领旨,与看榜的太监、校尉径至会同馆,排班参拜。唬得那八戒躲在厢房,沙僧闪于壁下。那大圣坐在当中,端然不动。不多时,礼拜毕,分班启上道:“上告神僧孙长老,我等俱朱紫国王之臣。今蒙王旨,敬请神僧入朝看病。”行者方才立起身来,对众道:“你王如何不来?”众臣道:“我王身虚力怯,不敢乘辇,特令臣等代君之礼,拜访神僧也。”行者道:“既如此说,列位请前行,我当随至。”
  众臣各依品从,作队而走。行者整衣而起。顷刻,便到朝中,众臣先去奏知。那国王高卷珠帘,闪龙睛,开金口,便问:“那一位是神僧孙长老?”行者进前一步,厉声道:“老孙便是。”那国王听得声音凶狠,又见相貌刁钻,唬得战兢兢,跌在龙床之上;慌叫那女宫内宦,急扶入宫中,道:“唬杀寡人也!”众官都嗔怨行者道:“这和尚怎么这等粗鲁?就敢擅揭皇榜!”行者笑道:“列位错了也。若像这等慢人,你国王之病,就是一千年也不得好。”众臣道:“人生能有几多阳寿,就一千年也还不好?”行者道:“他如今是个病君,死了是个病鬼,再转世也还是个病人,却不是一千年也还不好?”众臣怒曰:“你这和尚甚不知礼!怎么敢这等满口狂谈!”行者笑道:“不是狂谈,你都听我道来:


  医道通仙有异传,大要心中悟妙玄。
  若不望闻并问切,今生莫想得安痊。”


那两班文武丛中有太医院官,一闻此言,对众称扬道:“这和尚也说得有理。就是神仙看病,也须望、闻、问、切,方合得神圣功巧也。”众官依言,着近待传奏道:“长老要用望、闻、问、切之理,方可认病用药。”那国王睡在龙床上,叫近侍的传旨:“那和尚叫他去罢,说我见不得生人面哩!”行者道:“若见不得生人面呵!我会悬丝诊脉。”众官暗喜道:“悬丝诊脉,我等耳闻,不曾眼见,再奏去来。”那近侍的又入宫奏道:“主公,那孙长老不见主公之面,他会悬丝诊脉。”国王暗想道:“寡人病了三年,未曾试此,宣他进来。”近侍的即忙宣孙长老进宫。
  行者却就上了宝殿,唐僧迎着骂道:“你这泼猴,害了我也!”行者笑道:“好师父,我倒与你壮观,你反说我害你。”三藏喝道:“你跟我这几年,那曾见你医好谁来?你连药性也不知,医书也未读,怎么大胆撞这个大祸?”行者笑道:“师父,你原来不晓得,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管情医得他好便了。就是医死了,也只问得个庸医杀人罪名,也不该死,你怕怎的?不打紧!你且坐下,看我的脉理如何。”长老又道:“你那曾见《索问》、《难经》、《本草》、《脉诀》,就这等狂言乱道,会什么悬丝诊脉!”行者笑道:“我有金线在身,你不曾见哩!”即伸手拔了三根毫毛,即变作三条丝线,每条各长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气,托于手内,对唐僧道:“这不是我的金线?”遂别了唐僧,随着近侍入宫看病。正是那:


  心有秘方能治国,内藏妙诀注长生。


  毕竟不知看出什么病来,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剪绝尘情,性稳心清,可以打通修道之路矣。然或人于尘情小处,能以剪绝;而于尘情大处,不能剪绝。终是性不稳心不清,而修道之路,仍未打通,前途有阻。故此回合下三回,示人以大作大用,使学者在尘出尘,居世出世也。
  冠首词内“打破人间蝴蝶梦,涤净尘氛不惹愁。”是叫人看破一切世事尽假,万般尘缘都空,不得以假伤真,须急在自己根本上下功夫耳。夫根本之道,脚踏实地之道。足色真金,还当从大火中炼出;无暇美玉,更宜于乱石里拈来。非火不足以见金之真,非石不能以现玉之美。盖以金丹大道,在人类中而有,于市朝中而求,是特在人看的透彻,认得明亮,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方可深造自得,而完成大道。否则,小利小货,虽能一时抉过,而于大富大责,不能脱然无念,便是三藏已秽洗污之胡同,而忽遇一座城池,看不见杏黄旗上,明明朗朗“朱紫国”三字也。朱紫为人爵之贵,国者乃世财所聚。上阳子云:“虽有拱壁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三藏看不明朱紫国,仍是秽污填满,梦中作事,弃天爵而要人爵,重世财而轻法财,即读过千经万典,未知得富贵浮云,依然是未出长安时身分,如何取得真经,见得真佛?谓之不识字,不其然乎?
  唐僧陈奏国王,自三皇以至李唐,或让或争,称王称霸,得失莫保,天命靡常,总归一梦。不特此也,至于贤臣宰相,纵能有识天文、知地理、辨阴阳,安邦定国之能,亦无非一梦。古往今来,大抵皆然。三藏论前世,而后世可知,说出取《大乘经》三藏,超度孽苦升天,这才是打破梦境,切身大事,实受其福,岂等夫富贵功名,终落空亡乎?
  “国王呻吟道:‘似我寡人久病,并无一臣拯救。’”国王何病?正不知朱紫富贵之假,超脱孽苦之真之病,其病与唐王之病同,此篇中屡提“会同馆”之所由来也。何以见之?唐王因斩泾龙而入地狱,国王因失金圣而生疾病;唐王因超度孽苦而取真经,国王因久病不愈而招良医。唐王不得真经,不能超度孽苦;国王不得良医,不能去其沉疴。唐王即国王之前车,国王即唐王之后辙。事不同而其理则同,故曰“会同”。吾更有进焉,取经不到如来之地,仅能度自己之还阳,而不能度亡魂之升天;治病不迎金圣还国,只可治后起之积滞。而难以治先前之病根。真经回,而地狱无冤屈之苦;金圣还,而国王无折风之忧。此大会而大同者。然则未紫国之公案,其即《西游》全部之妙旨,修行者若能悟得,虽未读千经万典,而“朱紫国”三字,可以认得,《西游》大道,可以明得。打破蝴蝶梦,可以在市居朝矣。
  然悟后不妨渐修之功,调和之道,所不可少。“行者着安排茶饭素菜,沙僧道:‘茶饭易煮,蔬菜不好安排,油盐酱醋俱无也。’”言金丹至宝,人人具足,个个圆成,处圣不增,处凡不减,特未得其调和之法,则阴孤阳寡,两不相合。犹如茶饭易煮,无调和而蔬菜不好安排,得此失彼,未免食之无味,美中不足。行者使八戒买调和,呆子躲懒不去,正以见“此般至宝家家有,自是愚人识不全”也。“行者道:‘你只知闹市丛中,你可见市上卖的是什么东西?’八戒道:‘不曾看见。’”东为木,西为金,金木并而水火济,阴阳得类,结为灵丹,得之者立跻圣位。若不知闹市丛中。有此东西而调和之,则当面错过,虽有现成美味,焉能享之?
  行者说出无数好东西,呆子闻说流诞咽唾,可晓美物,人人俱爱,但未得真诀,难以自知。曰:“这遭我扰你,待下次我也请你。”噫!金丹者,一阴一阳之道,非一己孤修,乃人我共济。若有已无人,则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你请我,我请你,彼此往来,何事不成?“八戒跟行者出门买调和”,金木同气,夫唱妇随,阴阳并用之机括。
  “街往西去,转过拐角鼓楼,郑家杂货店,调和俱全。”此处读者俱皆略过,而不知有妙道存焉。“往西而转角”,西南《坤》位也。“鼓楼”者,震动之处也。“郑家”者,“郑”与“震”同音,震家也。言《震》生于庚一阳来还。天心复见之处,为造化之根本,若于此而调和之,则本立道生,不亏不欠,圆成无碍,可返太极。《悟真》所谓“若到一阳初动处,便宜进火莫延迟”者是也。
  “二人携手相搀,去买调和”,是明示调和妙诀,在大小无伤,两国俱全,人我并用,彼此扶持,不得执一己修之耳!何以八戒怕撞祸,在壁下踮定,行者独挨入人丛里去买乎?盖八戒者木火,属性,为真阴;行者金水,属情,为真阳,性主乎内,情营乎外,内外相济,阴阳合宜,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此乃以己合人之大法,燮理阴阳之天机。仙翁恐人不知,挂出榜文,叫人人细看,其意深哉!
  “朱紫国王,近因国事不祥,沉疴伏枕,淹延日久难痊。”人自无始劫以来,醉生梦死,为名利韁锁,百代感其心,万事劳其形,不知退悔,受病根深,已非一朝一夕之故,若欲除此病根,非金丹大道不能;金丹大道,他家不死之方也。“本国太医院,无方调治,普招天下贤士疗理。”“休施巧伪为功力,认取他家不死方”也。“稍得病愈,愿将社稷平分。”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人我共济,无伤于彼,有益于我,大道照彰。若有见得到此处者,能不喜其闻所未闻,得所未得,而知其调和阴阳之道乎?其曰:“即此不必买甚调和,等老孙做个医生耍耍。”犹言以己求人,即是调和阴阳,长生不死之道,而不必买甚调和,枉费神思也。
  “行者弯倒腰,拈一撮土,朝“巽”地吹一口仙气,立起一阵旋风,将人吹散。”《乾》上《巽》下,《姤》之象卦爻图略,阳以阴用,刚以柔继,取真主而运和气,顺造化而行逆道也。“又使隐身法,搞了榜文。”《乾》上《艮》下,《遁》之象卦爻图略,隐形遁迹,而不大其声色;潜藏默运,而不入于幻妄也。“揣在八戒怀里,转身回馆。”心君之所以受病,皆由放荡情怀,顺其所欲之故,急须以此为戒,宜揣摸其受病之因,调病之方。“校尉见八戒怀中露出个纸边儿,扯住要进朝医病。”惟能知戒,渐有医治之方,然而能揭去其病,则非一戒可以毕其事。故八戒道:“你儿子便揭了皇榜,你孙子便会医治。”
  《悟真》云:“阳里阴精质不刚,独修一物转赢尪”又云:“劝君穷取生身处,道本还元是药王。”盖返本还元之道,与世之男女生子生孙之道无异,所争者顺逆不同。世道有女无男,不能生子生孙。仙道有阴无阳,不能结胎脱胎。若只以一戒为事,是于幻身中求之,无非修此阳里阴精之一物,则孤阴不生,独阳木长,而于生子生孙之道远矣。谓之“赶着公公叫奶奶”,“反了阴阳的。”是耶?非耶?说出行者是个“认真之士,须要行个大礼,叫他声孙老爷,他就招架,不然弄不成。”先天真一之气,自虚无中生来,难得而易失,苟非精诚相求,是言语不通,无以取其欢心,或阳感而阴不应,或阴动而阳不随,金丹难成,大道难修。“八戒说行者是空头,行者笑八戒走错路。”阴阳不通,失其生生之道,非空头错路而何?
  “校尉太监礼拜行者道:‘孙老爷,今日我王有缘,天遣老爷下降,是必大展经纶手,微施三折肱,治得我王病愈,江山有分,社稷平分。’”生生之道,至诚之道也。至诚者,虚心也,虚心即能实腹,以虚求实,以实济虚,经之纶之,虚实相应,阴阳调和,大病可去,大道有分。虽然去病之方,虽赖于诚一不二,然非自己身体力行,则病仍未可以去。故曰:“你去叫那国王亲来请我,我有手到病除之功。”此明德之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故曰:“口出大言,必有大学。”
  “一半敦请行者”,自诚而求明,虚心也;“一半入朝启奏”,启明而归诚,实腹也。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明兼该,执两用中,为物不二,生物不测,生生不息,万千之喜。此乃伏魔擒怪,捉虎降龙,医国之真手段。岂世之庸医、仅知药性者,所能窥其端倪乎?何则?圣贤诚明之学,非大丈夫不能行,果是真正丈夫,自命非凡,另有一番大作大用之事,惊俗骇愚之举,而非可以外貌声音目之。
  “众臣叙班参拜,大圣坐在当中,端然不动。及到朝中,国王问那一位是神僧孙长老,行者厉声道:‘老孙便是。’”即孟子所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达道。得志行乎中国,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彼朱紫国王在声音相貌上着心,不向性命切实处认真,轮回病根,如何消去?“列位错了”一语,其提醒后之大众者多矣。吾不知贪恋朱紫之大众,能知自己错了否?吾为仙翁劝勉大众,未知道者,急求明师口诀;已闻道者,早作切实功夫。否则,贪恋荣华,不肯速修,则生生死死,轮回不息。一失人身,万劫难逢,就是一千年不得好,信有然者。但欲脱轮回之病根,了生死之无常,莫先贵乎穷理,若理不能穷透,则病根终难去,而性命终难保。
  夫理者,即性命之道,了性了命,无非在穷理上定高低耳。独是穷理功夫,非博学强记之谓,乃教外别传之说。诗云:“医道通仙有异传,大要心中悟妙玄。”妙玄者,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若欲悟此玄妙,必须真师口传心授,而不得妄议私猜也。“若不望闻并问切,今生莫想得安痊。”望者,回光而返照;闻者,藏气以待时;问者,审思而明辨;切者,笃信而实行。四者乃却病延年之要着,可以脱生死,出轮回。知此者。则生而不死;反此者,则死而不生。神圣功化之巧,有如此。
  “行者说出悬丝诊脉,众官喜道:‘我等耳闻,不曾眼见。”古有扁鹊能观五脏而知病,华陀能破骨肉而疗疾,俱系神医,而亦不闻有悬丝诊脉之说。今云悬丝诊脉,虽扁鹊之神目,不能窥测其一二;即华陀之神手,不能揣摩其机关。扁鹊、华陀虽能,不过能治其有形,不能治其无形。治有形者人道,治无形者天道。天道人道,差之毫发,失之千里,宜其世所罕闻,亦所罕见。何为悬丝?丝者,至细之物;悬者,从虚而来。细则妙有,虚则真空,真空妙有,合而为一,则虚室生白,神明自来。以此诊脉,而七表八里,九要三关,无不—一得真。此乃万劫不传之秘诀,只可口授,不能笔书。读《素问》、《难经》、《本草》、《脉诀》者,安能知之?其所以不知者,皆因不识自己本身有上药三品,可以变化调理,却病延年耳。
  《心印经》云:“上药三品,神与气精,恍恍惚惚,杳杳冥冥,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三者皆从虚无中来,非色非空,非后天有形之物,乃先天无形之宝。必须真知灼见,未可猜想而得。盖后天之精,乃交感之精;后天之神,乃思虑之神;后天之气,乃呼吸之气,皆有形之物。其质不刚,四大解散,终落空亡。至于先天大道,其精非是交感精,乃是玉皇口中涎;其气不是呼吸气。乃知却是太素烟;其神即非思虑神,可与元始相比肩。此三者,能以无形化有形,无相生实相,三而合一,至灵至圣,故能治心君大病而无难。
  “拨了三根毫毛”,去其后天之假,不在幻身上着脚。“变作三条丝线”,归于先天之真,须于法身上用功。“每条按二十四气”,造化有消长之数;三条合七十二候,丹道有调和之机。“托于手内”,天关在手,而施为无碍;“入宫看病”,地轴由心,而转运得法。得心应手,纵横自在可无遮拦。故曰:“心有秘方能治国,内藏妙诀注长生。”此即提纲“施为三折肱”之妙旨。折者,如折狱之折,辨是非邪正之意。知的变化后天之精气神,而保其先天之精气神,则三品大药,已折辨明白,而穷理之功已尽,从此尽性至命,可以无难。下文修药物、盗金铃、伏妖王,无不在此三折之中。究之三折,总是一折,其所谓三折者,不过因精气神而言耳。吾愿天下人,在蝴蝶梦中者,亦须三折可也。
  诗曰:
  富贵荣华尽枉然,几人活得百来年。
  休将性命寻常看,急访明师问大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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