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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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七十回      妖魔宝放烟沙火    悟空计盗紫金铃



  却说行者抖擞神威,持着铁律,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那里来的邪魔?待往何方猖厥?”那怪物厉声叫道:“吾党不是别人,乃麒麟山獬豸洞赛太岁大王爷爷部下先锋。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宫女二名,伏侍金圣娘娘。你是何人?敢来问我!”行者道:“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因保东土唐僧西天拜佛,路过此国,知你这伙邪魔欺主。正没处寻你,却来此送命。”那怪闻言,不知好歹,展长枪就刺行者。行者举铁棒劈面相迎。在半空里略战两合,那妖被行者一棒,把根铁枪打做两截,慌得拨转风头,径往西方逃命。
  行者且不赶他,按下云头,来至避妖楼地穴之外,叫道:“师父,请同陛下出来,怪物已赶去矣。”那唐僧才扶着君王同出穴来,见满天清朗,更无妖邪之气。那国王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壶把盏,满斟金杯,奉与行者道:“神僧,权谢!权谢!”这行者接杯在手,还未回言,只听得朝门外有官来报:“西门上火起了!”行者闻说,将金杯连酒望空一撇,“噹”的一声响亮,那个金杯落地。君王着了忙,躬身施礼道:“神僧莫不有见怪之意?是寡人得罪了!请上殿拜谢。”行者笑道:“不是这话。”少顷,又有官来报:“好雨呀!才西门上起火,被一场大雨把火灭了。满街上流水,尽都是酒气。”行者道:“陛下,那妖败走西方,我不曾赶他,他就放起火来。这一杯酒,却是我灭了妖火,救了西城里外人家,岂有他意。”
  国王更十分欢喜加敬,即请三藏四众,同上宝殿,就有推位让国之意。行者笑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称是赛太岁部下先锋,来此取宫女的。他如今战败而回,定然报与那厮,那厮定要来与我相争。我恐他此一来,未免惊伤百姓,恐唬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圣后。但不知向那方去,这里到他那山洞有多少远近?”国王道:“寡人曾差夜不收军马,到那里探听消息,往来到行五十余日,坐落南方,约有三千余里。”行者闻言,叫:“八戒、沙僧,护持在此,老孙去来。”国王扯住道:“神僧且从容一日,待安排些干粮烘炒,与你些盘缠银两,选一匹快马,方才可去。”行者笑道:“陛下说得是巴山转岭步行之话,我老孙不瞒你说,似这三千里路,斟酒在盅不冷就打个往回。”国王道:“神僧,你不要怪我说。你这尊貌,却像个猿猴一般,怎生有这般法?”行者道:


  我身虽是猿猴数,自幼打开生死路。
  遍访明师把道传,山前修炼无朝暮。
  倚天为顶地为炉,两般药物团乌兔。
  采取阴阳水火交,时间顿把玄关悟。
  全仗天罡搬运功,也凭斗柄迁移步。
  退炉进火最依时,抽铅添汞相交顾。
  攒簇五行造化生,合和四象分时度。
  二气归于黄道间,三家会在金丹路。
  悟通法律归四肢,本来筋斗如神助。
  往来霄汉没遮拦,一打十万八千路!


那国王见说,又惊又喜,笑吟吟捧着一杯御酒,递与行者道:“神僧远劳,进此一杯引意。”这大圣一心要去降妖,那里有心吃酒,只叫:“且放下,等我去了,回来再饮。”说声“去”,呼哨一声,寂然不见。那一国君臣,皆惊讶不题。
  却说行者将身一纵,早见一座高山阻住,即按云头,立在巅峰,仔细观看。正欲寻洞口,只见那山凹里烘烘火光飞出,霎时间,扑天红焰,红焰之中,冒出一股恶烟,比火更毒。大圣正自恐惧,又见那山中迸出一道沙来,真个是遮天蔽日。这行者看了一回,不解其故,摇身一变,变做一个攒火的鹞子,飞入烟火中间;摹了几蓦,却就没了沙灰,烟火也息了,急现了本像下来。又看时,只 听得叮叮噹噹铜锣声响。他道:“走错了路也!这里不是妖精住处。锣声是铺兵之锣,想是通国的大路,有铺兵去下文书。且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正走处,忽见一个小妖儿,担着黄旗,背着文书,敲着锣,急走如飞而来。行者笑道:“原来是这厮打锣。他不知送的是什么书信,等我听他一听。”即又摇身一变,变做个蜢虫儿,轻轻的飞在他书包之上。只听得那妖精敲着锣,自言自语道:“我家大王忒也心毒。三年前到朱紫国强夺了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只苦了买来的宫女项缸。两个来,弄杀了,四个来,也弄杀了。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这番却撞个对头来了,那个要宫女的先锋,被个什么孙行者打败了,不发宫女。我大王因此发怒,要与他国争持,叫我去下什么战书。这一去,那国王不战则可,战必不利。我大王使烟火飞沙,那国王君臣百姓等莫想一个得活。那时我等占了他的城池,大王称帝,我等称臣,虽然也有个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难容也。”
  行者听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似他后边这两句话,说‘天理难容’,却不是好?但只说‘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此话却不解其意。等我问他一问。”“嘤”的一声,一翅飞离了妖精,转向前有数里地,摇身一变,变做了一个道僮:


  头挽双抓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鱼鼓简,口唱道情词。


转山坡,迎着小妖,打个稽首道:“长官,那里去?送的是什么公文?”那妖就像认得他的一般,住了锣槌,笑嘻嘻的还礼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国下战书的。”行者借口问道:“朱紫国‘那话儿’,可曾与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年摄得来,当时就有一个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与金圣宫妆新。她自穿了那衣,就浑身上下都生了针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她一摸。但搀着些儿,手心就痛,不知是甚缘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间差先锋去要宫女伏侍,被一个什么孙行者战败了。大王奋怒,所以叫我去下战书,明日与他交战也。”行者道:“怎的大主却着恼?”小妖道:“正在那里着恼哩!你去与他唱个道情词儿解解闷也好。”
  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旧敲锣前行。行者就擎棒转身,望小妖脑后一下,早已了帐,却又悔道:“急了些儿!不曾问他叫做个什么名字,罢了。”却去取下他的战书,藏于袖内,将他黄旗、铜锣,藏在路旁草里。因扯脚往洞下摔时,只听“噹”的一声,露出一个镶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写道:


  心腹小校一名,有来有去。五短身材,疙瘩脸无须。长川悬挂,无牌即假。


行者笑道:“这厮名字叫做有来有去,这一棍子打得‘有去无来’也!将牙牌解下,带在腰间,欲要摔下尸骸;却又想起烟火之毒,且不敢寻他洞府;即将棍子着小妖胸前捣了一下,挑在空中,径回本国,且当报一个头功。
  你看他呼哨一声,早到了金銮殿前,将妖精摔在阶下,叫八戒请师父下殿。行者将一封战书揣在三藏袖里道:“师父收下,且莫与国王看见。”说不了,那国王也下殿,迎着行者道:“神僧长老来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用手指道:“那阶下不是妖精?被老孙打杀了也。”国王见了道:“是便是个妖尸,却不是赛太岁。赛太岁寡人亲见他两次,身长丈八,膊阔五停,面似金光,声如霹雳,那里是这般鄙猬?”行者笑道:“陛下认得,果然不是。这一一个报事的小妖,撞见老孙,先打死挑来报功。”国王大喜道:“好!好!好!该算头功!寡人这里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个的实。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个回来,真神通也!”叫:“看暖酒来与长老贺功。”
  行者道:“吃酒还是小事,我问陛下,金圣宫别时,可曾留下个什么表记?你与我些儿。”那国王听说“表记”二字,却似刀剑剜心,忍不住失声泪下,说道:


  当年佳节庆朱明,太岁凶妖忽震声。
  强夺御妻殊仓卒,谁留青记系离情。


行者道:“娘娘既无表记,她在宫时可有什么心爱之物,与我一件也罢。”国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实有神通。我见他放烟、放火、放沙,果是难收。纵收了,又恐娘娘见我面生,不肯同我回国。须是得她平日心爱之物一件,她方信我,为此故要带去。”国王道:“昭阳宫里梳妆阁上,有一双黄金宝串,原是金圣宫手上带的。只因那日端午,要缚五色彩线,故此褪下,不曾戴上。此乃是她心爱之物,如今现收在减妆盒里,寡人更不忍见;一见即如见她玉容,病又重几分也。”行者道:“且休题这话,可将金串取来。”国王遂命玉圣宫取出,国王见了,叫了几声“知疼着热的娘娘”,遂递与行者。
  行者接了,套在胳膊上,且不吃得功酒,驾觔斗云,呼哨一声,又至麒麟山上,径寻洞府。正行时,只听得人语喧嚷,即伫立凝睛观看。原来那獬豸洞口,有大小头目约摸五百名,在那里把守。行者见了,抽身径转旧路。却至那打死小妖之处,寻出黄旗铜锣,迎风捏诀,即摇身一变,变做那有来有去的模样,乒乓敲着锣,大踏步一直前来,径撞至獬豸洞。只闻得猩猩出语道:“有来有去,你回来了?”行者应道:“来了。”猩猩道:“快走,大王爷爷正在剥皮亭上等你回话哩!”
  行者拽开步,敲着锣,径入二门之内。忽抬头,见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间有一张戗金的交椅,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魔壬,真个生得恶象。行者见了,公然傲慢,更不循一些儿礼法,调传脸,朝着外,只管敲锣。妖王问道:“你来了?”行者不答。又问:“有来有去,你来了?”也不答应。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么到了家还打锣?问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锣往地下一掼,道:“什么‘何也,何也’!我说我不去,你却叫我去。行到那厢,只见无数的人马列成阵势,见了我,都乱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推推扯扯,拿进城去,见了那国王。国王便叫:‘斩了!’幸亏那两班谋士道:‘两家相争,不斩来使。’把我饶了,收了战书,又押出城外,对军前打了三十顺腿,放我来回话。他那里不久就要来此与你交战哩!”妖王道:“这等说,是你吃亏了,怪不得问你更不言语。”行者道:“却不是怎的?”妖王道:“那里有事少人马?”行者道;“我也吓昏了,那曾查他人马数目?只见那里兵器森森,摆列得如麻林相似。”妖王笑道:“不打紧!似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报与金圣娘娘得知,叫他莫恼。今早他听见我发狠要去战斗,他就眼泪汪汪的不干。你如今去说,那里人马骁勇,必然胜我,且宽他一时之心。”
  行者闻言,十分中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转过脚门,穿过厅堂,那里边都是高堂大厦,更不是前边的模样,直到后边宫里。远见宫门壮丽,乃是金圣娘娘住处。入里面看时,有两班妖狐、妖鹿,一个个都装成美女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间坐着那个娘娘,手托香腮,双眸滴泪。果然是:


  玉容寂寞胭脂冷,云鬓蓬松翠黛空。
  自古红颜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


  行者上前,打了个问讯道:“接喏。”那娘娘道:“这泼怪十分无礼!想我在那朱紫国中之时,那太师等相见了,就俯伏尘埃,不敢仰视。这野怪怎么叫声‘接喏’?是那里来的这般野鲁?”众侍婢上前道:“娘娘息怒。他是大王爷爷心腹的小校,名唤有来有去。今早差下战书的是他。”娘娘听说,忍怒问道:“你下战书,可曾到朱紫国里?”行者道:“我持书直至金銮殿,面见君王,已讨回音来也。”娘娘道:“你面君,君有何言?”行者道:“那国中战斗之事,才已与大王说了。只是那君王有思想娘娘的一句话儿,特来上禀,奈何左右人众,不是说处。”
  娘娘闻言,喝退两班狐鹿。行者掩上宫门,把睑一抹,现了本像,对娘娘道:“你休怕我,我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见佛求经的和尚,叫做孙悟空。因我师过你国中倒换关文,见你君臣出榜招医,是我将他的病治好了;排宴谢我,因说出你被妖摄来。我会降龙伏虎,特请我来捉怪,救你回国。那战败先锋是我,打死小妖也是我。我见他门外兵多,是我变作有来有去模样,舍身到此,与你通信。”那娘娘听说,沉吟不语。行者取出宝串,双手奉上道:“你若不信,看此物何来!”娘娘一见,垂泪下座,拜道:“长老,你果是救得我回朝,没齿不忘大恩!”行者道:“我且问你,他那放火、放烟、放沙的是件什么宝贝?”娘娘道:“那里是甚宝贝!乃是三个金铃。他将头一个晃一晃,有三百丈火光烧人;第二个晃一晃,有三百丈烟光熏人;第三个晃一晃,有三百丈黄沙迷人。烟火还不打紧,只是黄沙最毒,若钻入人鼻孔,就伤了性命。”行者道:“利害!利害!却不知他的铃儿放在何处?”娘娘道:“他那肯放下,只是带在腰间,行住坐卧,再不离身。”行者道:“你若有意相会国王,把那烦恼忧愁都且权解,使出个风流喜悦之容,与他叙个夫妻之情,叫他把铃儿与你收贮。待我取便偷了,降了这怪。那时节好带你回去,重谐鸾凤也。”那娘娘依言。
  这行者仍变作心腹小校,开了宫门,唤进左右侍婢。娘娘叫:“有来有去,快往前亭,请你大王来,与他说话。”行者应了一声,即至剥皮亭对妖精道:“大王,圣宫娘娘有请。”妖王欢喜道:“娘娘常时只骂,怎么今日有请?”行者道:“那娘娘问朱紫国王之事,是我说:‘他不要你了,他国中另扶了皇后。’娘娘听说,故此没了想头,方才命我来奉请。”妖王大喜道:“你却中用。待我剿除了他国,封你做个随朝的太宰。”
  行者顺口谢恩,就与妖王来至后宫门首。那娘娘欢容迎接,就去用手相搀。那妖王暗暗而退道:“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爱!我怕手疼,不敢相傍。”娘娘道:“大王请坐,我与你说。”妖王道:“有话但说不妨。”娘娘道:“我蒙大王辱爱,今已三年。虽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缘,做了这场夫妻。谁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着当时在朱紫国为后,外邦凡有进贡之宝,君看毕,一定与后收之。你这里更无什么宝贝,或者就有些宝贝,你也不叫我看见,不与我收。且如闻得你有三个铃铛,想就是件宝贝,你怎么走也带着,坐也带着?你今拿与我收着,待你用时取出,未为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场,也有个心腹相托之意。如此不相托付,非外我而何?”妖王大笑,陪礼道:“娘娘怪得是!宝贝在此,今日就当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宝。行者在旁眼不转睛看着。那怪揭起两三层衣服,贴身带着三个铃儿。他解下来,将些木棉塞了口儿。把一个豹皮袱儿包了,递与娘娘道:“物虽微贱,却要用心收藏,切不可摇晃着它。”娘娘接过手道:“我晓得。安在这妆台之上,无人动它。”叫:“小的们,安排酒来,我与大王交次会喜,饮几杯儿。”众传婢闻言,即铺排酒肴献上。那娘娘做出妖娆之态,哄着精灵。
  行者在旁取事,挨挨摸摸,行近妆台,把三个金铃轻轻拿过,慢慢移步,溜出宫门。到了剥皮亭前无人处,展开豹皮袱子看时,中间一个,有茶盅大;两头两个,有拳头大。他不知利害,就把绵花扯了。只闻得“呼”的一声响亮,咕嘟嘟的进出烟火黄沙,急收不住,满亭中烘烘火起。唬得那把门精怪,一齐撞入后宫,惊动了妖王,慌忙叫:“去救火!救火!”出来看时,原是有来有去拿了金铃儿哩!妖王上前喝道;“好贼奴!怎么偷了我的金铃宝贝,在此胡弄?”叫:“拿来!拿来!”那众妖一齐攒簇。
  行者慌了手脚,丢了金铃,现出本像,掣出金箍如意棒,撒开解数,往前乱打。那妖王收了宝贝,传号令,叫;“关了前门!”行者难得脱身,收了棒,摇身一变,变作个痴苍蝇儿,钉在那无火石壁上。众妖寻不见,报道:“大王,走了贼也!”妖王问:“可曾自门里走出去?”众妖都说:“前门紧锁,不曾走出。”妖王叫:“仔细搜寻。”更无踪迹,大怒道:“是个什么贼子?好大胆!变作有来有去的模样,进来见我回话。又跟在身边,乘机盗我宝贝。早是不曾拿将出去!若拿出山头,见了天风,怎生是好?”虎将上前道:“这贼不是别人,定是那败先锋的那个孙悟空。想必路上遇着有来有去,伤了性命,夺了铜锣旗牌,变做他的模样,到此欺骗大王也。”妖王道:“正是!正是!见得有理!”叫:“小的们,仔细搜寻,切莫开门放出走了!”这正是:


  弄巧复成拙,作耍却为真。


  毕竟不知行者怎得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虚心而识心,已是尽心而知性矣。然性之尽者,即命之至,顿悟之后,不妨渐修之功,方能自有为而入无为,归于形神俱妙之地。故此回言金丹下手之功,使学者钻研火候之奥妙耳。
  《悟真篇》曰:“天地盈虚自有时,审能消息始知机。由亲庚甲申明令,杀尽三尸道可期。”盖天地造化之道,阳极则阴生,阴极则阳生,盈而虚,虚而盈,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消长有常,亦非人所能损益者。然阳主生,阴主杀,则其类有淑慝之分,故圣人作《易》,于其不能相无者,既以健顺仁义之属明之,而无所偏主;至其消长之际,淑慝之分,则未常不致其扶阳抑阴之意焉。修道者,若能审知盈虚之消息,乘其机而逆用之,则生甲生庚,大与天讨,阴可消而阳可复,可以返本还元矣。
  “金圣宫被赛太岁摄去”,是阳极生阴,《姤》之象。《姤》卦……一阴伏于五阳之下。金圣者,纯《乾》也。赛太岁者,己土。《姤》之一阴,具有己土。“部下先锋,取宫女二名,伏侍金圣娘娘。”“二名”为偶,仍成一阴之象,以一阴而扶侍众阳,将欲渐进而消阳,此明祸之先见者。“行者一棒把根枪打为两截”,是顺而止之,防阴于未发之先也。何以行者闻西门火起,而以酒灭火乎?《姤》则真阳内陷,火上炎而水下流,火水未济,五行顺行,法界火坑,识神因灵生妄;顺止其《姤》,则假阴消去,火归元而水上潮,水火相济,五行颠倒,大地七宝,元神借妄归真。金丹大窍正在于此,其中有大作大用,呼吸感应之妙,非一切旁门,巴山转岭,迁延岁月者所可知。行者说出“天为鼎。地为炉,搏乌兔,采阴阳,天罡搬运,斗柄迁移,攒簇五行,合和四象,二气归黄道,三家会金丹”一篇言语,尽是天机。
  “大圣一心降妖,无心吃酒,呼哨一声,寂然不见。”可见圣人作事纯一不二,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非可以形迹观也。“山凹里迸出烟火恶沙,行者变作一个钻火鹞子,飞人烟火中,摹了几摹,就没了沙灰。”此精一执中,入虎穴探虎子,火里栽莲之真法力。彼执空避妖之流,妖且不敢见,况能入烟火沙灰之中乎?然仅能没沙灰烟火而不知其妖之巢穴,则真宝在妖,而终不为我用,何济于事?此行者不得不于送文书之小妖审问个消息也。
  一变为蜢虫儿,暗听出伤生夺位,只是天理难容;再变为小道童,明问出无缘沾身,系有仙衣装新。噫!金丹大道,差之毫发,失之千里。良心发现,须要幽冥中度出;长生妙诀,还向神仙处求来。古人谓“性要悟,命要传,莫把金丹当等闲”者,正是此意。妙哉!“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与金圣宫装新”者,是攒簇五行,革故鼎新,始则有为也。“穿了那农,浑身上下生了针刺”者,“针”与“真”同音,是披服有日,浑身一真,终则无为也。这个有为无为之道,皆神仙口传心授之秘,非一切在声色中用心意者,所敢妄想揣摸而知,得以沾身点污者?特以修其门户,真假相混,邪正相杂,若不得真传,或误认阴阳为男女之阴阳,流于御女闺丹之术,冒然下手,凭心造作,“但搀着些儿,手心就痛”,未取于人,早伤其己,适以自招恼闷,何济于事乎?
  “行者一棒打杀有来有去”,正示其死心忘意,去声色而不来声色也,故曰:“有去无来”。何以见之?“心腹小校,担着黄旗”,非心意乎?“五短身材,疙瘩脸,无须”,敲锣非声色乎?“长川悬挂,无牌即假”,非心意悬挂声色,以有为真,以无为假乎?“行者将棍子着小妖胸前捣了一下,挑在空中,径回本国。”以见执心用意者,回头一着,势必四大归空,一灵不返,可畏可怕。所独异者,仅打死一小妖,何足为功,而披头功乎?殊不知古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不能完成大道者,皆因认心意为道,以妖作主,来来去去,悬虚不实,所以无有结果。打死有来有去,是欲去假境而归实地,闭死户而开生门,谓之头功,谁曰不宜?此个理路,若非在心君之处辨别个真假,如何得知?故国王见了道;“是便是个妖尸,却不是赛太岁。”又云:“好!好!好!该算头功。”其提醒学人者多矣。
  何以行者将一封战书,揣在三藏袖里,不与国王看见乎?如云战书无用,则即置之不言,何以揣在袖里?如云战书有用,何以不使国王看见?悟一子注为:“战书内,即打杀有来有去之妙。”若果是打杀有来有去之妙,有来有去已死,何妨与国王看见以示其妙?而奚必于伏魔归圣之后,方才拿出与国王看见?及其拿出,又不言书中之意,于此可知别有奥妙,而非打杀有来有去之妙也。
  夫金丹大道,乃袖里机关,只可自知,不可人见。战书乃有为之事,有为者,盗鸿蒙未判之始气以为我有,夺天地未分之生机以为我用。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如此机关,岂可令人见之耶?前之揣在袖里,不与看者,“始而有作人难见”也;后之取回金圣,与看者,“及至无为众始知”也。下文之计盗金铃,收伏魔王,取回金圣,总是一封战书,总是五彩仙衣,总是有为妙道。仙翁恐人不识,于结尾写出“紫阳解脱棕衣”一案,以示战书之意,系《悟真》从有为而入无为之妙旨。彼世之迷徒,但见无为为要妙,岂知有作是根基乎?
  有作之道,乃调和阴阳之道。三丰云:“金隔木,汞隔铅,阳寡阴孤各一边。世上阴阳男配女,生子生孙代代传。顺为凡,逆为仙,只在中间颠倒颠。”盖生仙之道与男女生人之道无异,世道非男女交合不能生育,仙道非阴阳混成不能结胎。所争者顺逆不同,仙凡相隔耳。独是男女非媒婢不能相合,阴阳非黄婆不能取信。犹龙氏云:“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杳兮冥兮,其中有精;其情甚真,其中有信。”是信者,阴阳相通之宝,若不得其信,无以示同心而别真假,真者未为我用,假者终难降伏。
  “行者要金圣心爱之物,国王取出一双黄金宝串递与。”串者,二中相连,如连环而不可解,正恍惚杳冥中之物,乃阴阳交感之信宝,”故为金圣心爱之物,亦为国王疼热之物。得此真宝,取彼欢心,则以己合人,彼此扶持,可来去于阴阳之中,不为阴阳所拘矣。“行者变有来有去,一直前进,经至獬豸洞,入于剥皮亭。”彼一切猩猩通人言语,仅在话头上求者,安能窥其机关?“剥皮亭”者,即《剥》卦也。《剥》卦……上《艮》下《坤》,下五阴而上一阳。“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即《剥》之初六、六二、六三、六四也;“中间有一张戗金的交椅”,即《剥》之六五也;“椅子上坐着一个魔王”,即《剥》之上一阳爻也。夫《剥》者,《姤》之渐,《复》之机。
  “行者见了魔王,公然傲慢,不循礼法,调转脸,向外打锣,数问不答。掼下锣道:‘什么“何也,何也”!’”是大公无私,出乎礼法之外,在声色而不着声色也。其曰:“到那厢,乱叫拿妖精,打顺腿”等语,是欲顺而止之,不使顺而行之也。然顺而止之之道,须要内外一情相通方能济事。“行者进后富见娘娘,现了本相,自称国王请来降妖,救娘娘回宫,娘娘沉思不信”,是外信不通,而内情不应也;“行者奉上宝串”,是外信已通于内矣;“姐姐见了宝串,下坐礼拜道:‘若能救我回宫,感恩不浅。’”是内信已通于外矣,内外信通,彼此扶持,可以下手施为,顺而止之,借假救真矣。
  “三个金铃”,即精气神上药三品之真灵也。但此真灵,先天入于后天,变为有质之物,无情化为阴精而出砂,元神化为识神而生火,元气化为浊气而生烟,圣宝化为魔宝矣。既为魔宝,稍有摇动,烟火黄砂俱出,作业百端。性命即伤。修行者,若欲复真,莫失除假;若欲除假,莫先盗转金铃。盗铃之法,即顺而止之之法;顺而止之之法,即《悟真》所云:“顺其所欲,渐次导之也。
  “行者仍变心腹小妖,哄请妖王,妖王欲夺了国,即封为大臣,行者顺口谢恩”,顺其所欲也;“娘娘欢喜迎接,说出夫妻有个心腹相托之义”,顺其所欲也。惟能顺其所欲,妖精不觉将铃儿,交递娘娘之手矣。娘娘哄着精灵,行者在旁取事,妖宝已转为圣宝也。但这个顺欲渐导之功,须要知其有利亦有害。利者,用柔道也。害者,用刚道也。
  “行者不知利害,扯去绵花,放出烟火黄沙”,是不能渐次用柔,急欲成功,自取其灾,即《剥》之‘小人剥庐’也;“行者知其难以脱身,又变为痴苍蝇儿,钉在无火石壁上,群妖仔细搜寻,不见踪迹”,是弃刚而就于柔,不识不知,气质俱化,为群阴所载,而已不为妖精所伤,即《剥》之‘君子得舆’之象。噫!总是一顺,急躁,只知顺而不知止;柔弱,外虽顺而内实止。顺之是非,能止不能止分之。
  “妖王说:‘是个什么贼子,乘机盗我宝贝?’”,虎将上前道:‘这喊不是别人,定是那败先锋的孙悟空。想必路上遇着有来有去,伤了性命,夺了铜锣旗牌,到此欺骗大王也。’”噫!顺而止之之一法,悟得者,空而不空,不空而空,能以盗阴阳,窃造化,转生杀,逆气机,借假复真,依真化假,来去于声色场中,随机应变,而不可以形迹窥之。所谓“只此一乘法,余二俱非真。”彼一切不知真空妙有,顺止之大法,仅在有踪有迹处搜寻着,安足语此?故结曰:“弄巧反成拙,作耍却为真。”盖“弄巧反成拙”者,顺而剥之,“小人剥庐”也;“作耍却为真”者,顺而止之,“君子得舆”也。《剥》之时义大矣哉!
  诗曰:
  精神与气藥三般,为圣为魔在此间。
  不闻个中机秘事,心忙怎得盗灵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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