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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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七十一回      行者假名降怪犼    观音现像伏妖王



  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人能悟彻色空禅,何用丹砂炮炼?德行全修休懈,工夫苦用熬煎。有时行满去朝天,永注仙颜不变。


  话说那赛太岁紧关了门户,搜寻行者,不见踪迹,坐在那剥皮亭上,点聚群妖。都叫提铃敲梆,支更坐夜。原来大圣变做个痴苍蝇,钉在门旁。见前面防备甚紧,他即抖开翅,飞入后宫门首看处,见金圣娘娘伏在案上,清清滴泪,隐隐声悲。行者飞进去,轻轻的落在他那乌云散髻之上,听他哭道:“主公呵!我和你:


  前生烧了断头香,拆凤分鸾两处伤。
  只为金铃难解识,相思更比旧时狂。”


行者闻言,即到他耳根后悄悄的叫道:“圣宫娘娘,你休恐惧。我还是你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未曾伤命。只因自家性急,偷了金铃,出到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不期迸出烟火,我慌把金铃丢了。苦战不出,恐遭毒手,故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上,躲到如今。那妖王愈加严紧,不肯开门。你可再以夫妻之礼,哄他进来安寝,我好脱身行事,别作区处救你也。”
  娘娘一闻此言,心虚胆战,泪汪汪的道:“你如今是人是鬼?”行者道:“我也不是人,也不是鬼,如今变作个苍蝇儿在此。你休怕,快去请那妖王也。”娘娘不信,悄语低声道:“你莫魇寐我。”行者道:“我岂敢魇寐你?你若不信,张开手,等我跳下来你看。”那娘娘真个把左手张开,行者便轻轻落在他玉掌之间。好便似:


  菡萏蕊头对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
  绣球心里葡萄落,百合枝边墨点浓。


  金圣宫高擎玉掌,叫声:“神僧。”行者嘤嘤的应道:“我是神僧变的。”娘娘方才信了,悄悄的道:“我去请那妖王来时,你却怎生行事?”行者道:“古人云‘破除万事无过酒。’只以饮酒为上。你将那贴身的侍婢唤一个进来指与我看,我就变做他的模样,在旁边伏侍,却好下手。”
  娘娘即叫:“春娇何在?”那屏风后转出一个玉面狐狸来,跪下道:“娘娘唤春娇,有何使令?”娘娘道;“你去叫他们来点纱灯,焚脑麝,扶我上前庭,请大王安寝也。”。那春娇即转身,前面叫了七八个怪鹿妖狐,打着两对灯笼,一对提护,摆列左右;娘娘欠身而起。行者腰里摸出一个瞌睡虫,轻轻的放在春娇脸上。那春娇果然渐觉困倦,立不住脚,即忙寻着原睡处,丢到头,呼呼的睡去。行者却摇身一变,变做那春娇一般模样。
  娘娘在前正走,有小妖报与赛太岁道:“大王,娘娘来了。”那妖王急出剥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今烟火已息,贼既无踪,深夜之际,特请大王安置。”那怪满心欢喜道:“娘娘珍重。却才那贼乃是孙悟空。他败了我先锋,打杀我小校,变化进来,哄了我们。我们这般搜检,他却渺无踪迹,故此心上不安。”娘娘道:“那厮想是走脱了,大王放心勿虑,且自安寝去也。”妖精见娘娘侍立敬请,不敢坚辞,只得吩咐群妖:“各要小心防守。”遂与娘娘径往后宫。
  行者假变春娇,同两班侍婢跟入。娘娘叫:“安排酒来,与大王解劳。”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将酒来,我与娘娘压惊!”假春娇即同众怪安排酒肴齐备。那娘娘擎杯奉敬,这妖王也举杯相答,二人穿换了酒杯。假春娇在旁,执着酒壶道;“大王与娘娘今夜才递交杯盏,请各饮干,穿个双喜杯儿。”真个又各斟上饮干了。假春娇又道:“大王、娘娘喜会,叫与侍婢们,会唱的唱,善舞的舞。“他两个又饮了许多,娘娘叫住了歌舞。众侍婢分班出屏风外摆列,惟有假春娇执壶奉酒。娘娘与那妖王,专说的是夫妻话儿。你看那娘娘一片云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软筋麻,只是不得沾身,真是“猫咬尿胞空喜欢。”
  叙了一会,娘娘问道:“大王,宝贝不曾伤什么?’妖王道:“这宝贝乃先天抟铸之物,如何得损?只是被那贼扯开塞口之绵,烧了豹皮包袱也。”娘娘说:“怎生收拾?”妖王道:“不用收拾,我带在腰间里。”假春娇闻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碎,轻轻放在妖王身上,吹口仙气。那些毫毛即变做三样恶物:乃虱子、虼蚤、臭虫,钻入皮层乱咬。那妖王燥痒难禁,伸手入怀,揣揣摸痒,用指头捍出几个虱子来,拿近灯前观看。娘娘见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衬衣久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妖王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娘娘笑道:“大王,何为出丑?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哩!且脱下衣服来,等我替你捉捉。”妖王真个解带脱衣。
  假春娇在旁着意观看,那妖王身上衣服,层层皆是蚤、虱、臭虫。不觉的揭到第三层见肉之处,那金铃上也纷纷的不计其数。假春娇道:“大王,拿铃子来,等我也与你捉捉虱子。”那妖王一则羞,二则慌,那里认得真假,即将三个铃儿送与假春娇。假春娇接在手中,理弄多时,见那妖王低着头抖这衣服,他即将金铃藏了,拨下一根毫毛,变做三个铃儿,一般无二,拿向灯前翻检;却又把身子扯扯捍掉的,抖了一抖,将那蚤、虱、臭虫收了,把假金铃儿递与那怪。那怪接着,双手递与娘娘道:“今番你却收好了,却要仔细,不要像前一番。”那娘娘接过来,安在衣箱中,用黄金锁锁了;却又与妖王饮了几杯酒,叫侍婢:“净拂牙床,展开锦被我与大王同寝。”那妖王喏喏连声道:“没福!没福!不敢奉陪!我还带个宫女往西宫里睡去,娘娘请自安置。”遂此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假春娇得了手,将他宝贝带在腰间,现了本像,把身子抖一抖,收了那瞌睡虫儿,径往前走去,只听得梆铃齐响,紧打三更。他使个隐身法,直至门边。又见那门上挂锁甚密,却又使个解锁之法,那门就轻轻开了。急拽步出门站下,高叫道:“赛大岁!还我金圣娘娘来!”连叫两三声,惊动群妖,急急看处,前门开了,即忙寻锁锁上,着几个跑入里边去报。那里边侍婢出官传言道。“莫吆喝,大王才睡着哩!”如此者三四遍。那大圣在外嚷嚷闹闹,直到天晓,忍不住轮着铁棒上前打门。
  那妖王一觉方醒,闻得喧哗,起身问道:“嚷什么?”众侍婢才跪下道:“爷爷,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骂了半夜,如今却又打门。”妖王走出宫门,只见那几个小妖慌张张的道:“外面有人叫骂,要金圣宫娘娘哩!说了无数的歪话,甚不中听。见天晓大王不出,逼得打门也。”那妖道:“且休开门。你去问他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快来回报。”小妖急出去,隔门问道:“打门的是谁?”行者道:“我是朱紫国拜请来的外公,来取圣宫娘娘回国哩!”小妖以此言回报,那妖随往后宫,查问来历。
  原来那娘娘才起来,急整衣出宫迎入。才坐下,还未及问,又听得小妖来报:“那来的外公已将门打破矣!”那妖王道:“娘娘,你朝中有多少将帅?”娘娘道:“在朝有四十八卫人马,良将千员;各边上元帅、总兵,不计其数。”妖王道:“可有个姓‘外’的么?”娘娘道:“我在宫只知内宫辅助,怎晓得外臣名姓?”妖王道:“这来者称为‘外公’。我想着《百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出身高贵,居皇宫之中,必多览书籍,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娘娘道:“只《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想必就是此矣。”
  妖王喜道:“定是,定是!”即起身辞了娘娘,到剥皮亭上结束整齐,点起妖兵,开门走出,持一柄宣花钺斧,厉声叫道:“那个是来紫国来的‘外公’?”行者把金箍棒攥定,道;“贤甥,叫我怎的?”那妖王见了,大怒道:“你这厮擅敢称什么‘外公’!看你:


  相貌若猴子,嘴脸似猢狲,
  七分真是鬼,大胆敢欺人!”


行者笑道:“你这个泼怪,原来没眼!想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普天神将见了我,无一个‘老’字,不敢称呼。你叫我声‘外公’,那里亏了你!”妖王喝道:“你原来是大闹天宫的弼马温!你既脱身保唐僧西去,你走你的路罢了,怎么替那朱紫国为奴,却到我这里寻死?”行者喝道:“贼泼怪!说话无知!我受朱紫国拜请之隆礼,他敬之如父母神明,你怎么说出‘为奴’二字!不要走!吃你外公一棒!”那妖闪身躲过,使宣花斧劈面来迎。两个战经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那妖见行者手段高强,料不能取胜,将斧架住铁棒道:“孙行者,你且住手,我今日还来早膳,待我进了膳,再来与你定雌雄。”行者情知是要取铃铛,收了铁棒道:“‘好汉子不赶乏兔’也,你去,你去!吃饱些,好来领死!”
  那妖急转身闯入里边,对娘娘道:“快将宝贝拿来!”娘娘道:“要宝贝何干?”妖王道:“今早叫战者,乃是孙悟空假称外公。我与他战到此时,不分胜负。等我拿宝贝出去,放些烟火,烧这猴头。”娘娘见说,心中怛突,踌躇未定。那妖又连连催逼。这娘娘无奈,只得将锁钥开了,把三个铃儿递与他。他拿了就走出洞。娘娘坐在宫中,泪如雨下,思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
  那妖出了门,就占起上风,叫道:“孙行者,休走!看我摇摇铃儿!”行者笑道:“你有铃,我就没铃?你会摇,我就不会摇?”妖王道:“你有什么铃儿?拿出来我看。”行者将铁棒藏了,却去腰间解下三个真宝贝来,对妖王说:“这不是我的紫金铃儿?”妖王见了,心惊道:“跷蹊!跷蹊!他的铃儿,怎么与我的铃儿就一般无二?”又问:“你那铃儿是那里来的?”行者道:“贤甥,你那铃儿却是那里来的?”妖王道:“我这铃儿是:


  太清仙境道源深,八卦护中久炼金。
  结就铃儿称至宝,老君留下到如今。”


行者笑道:“老孙的铃儿,也是那时来的。”妖王道:“怎生出处?”行者道:“这铃儿是:


  道祖烧丹兜率宫,金铃抟炼在炉中。
  二三如六循环宝,我的雌来你的雄。”


妖王道:“铃几乃金丹之宝,又不是飞禽走兽,如何辨得雌雄?但只是播出宝来。就是好的!”行者道:“口说无凭,就让你先摇。”
  那妖王真个将头一个铃儿晃了三晃,不见火出;第二个晃了三晃,不见烟出;第三个晃了三晃,不见沙出。妖王慌了手脚,道:“怪哉!怪哉!世情变了!这铃儿想是惧内,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行者道:“贤甥,住了手,等我也摇摇你看。”他一把攥住三个铃儿,一齐摇起。你看那红火、青烟、黄沙,一齐滚出,咕嘟嘟燎树烧山。大圣又念个咒语,望《巽》地上叫:“风来!”真个是风催火势,火仗风威,红焰焰,黑沉沉,满天烟火,遍地黄沙,把那赛太岁唬得魄散魂飞,走头无路,在那火当中,怎逃性命!
  只闻得半空中厉声高言。“孙悟空,我来了也!”行者急回头上望,原来是观音菩萨,左手执着净瓶,右手拿着杨柳,洒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铃儿藏在腰间,即合掌倒身下拜。那菩萨将柳枝连拂几点甘露,霎时间,烟火俱无,黄沙绝迹。行者叩头道:“不知大慈临凡,有失回避。敢问菩萨何往?”菩萨道:“我特来收寻这怪。”行者道:“这怪是何来历,敢劳金身下降?”菩萨道:“他是我跨的个金毛犼。因牧童盹睡,失于防守,这孽畜咬断索子走来,却与朱紫国王消灾也。”行者道:“菩萨反说了。他在这里欺君骗后,与那国王生灾,却说是消灾,何也?”菩萨道:“你不知之。当时朱紫国先王在位之时,这个王还做东宫太子。他幼年间极好射猎,率领人马,纵放鹰大,正来到落凤坡前,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所生二子,乃雌雄两个雀雏,停翅在山坡之下,被此王弓开处,射伤了雄孔雀,那雌孔雀也带箭西归。佛母吩咐,叫地拆凤三年,身耽啾疾。那时节我跨着这犼同听此言,不期这孽畜留心,故来骗了皇后,与王消灾。至今三年,冤愆满足,幸你来救治王患,我待来收妖邪也。”行者道:“菩萨,虽是这般故事,奈何他玷污了皇后,伤风坏法,却该死罪。今蒙菩萨亲临,饶得他死罪,却饶不得他活罪。让我打他二十棒,与你带去罢。”菩萨道:“悟空,你既知我临凡,就当看我分上,一发都饶了罢。”行者不敢违言。
  那菩萨才喝了一声:“孽畜!还不还原,待何时也?”只见那怪打个滚。现了原身,将毛衣科抖,菩萨骑上了,又望项下一看,不见了三个金铃。菩萨道:“悟空,还我铃来。”行者道:“老孙不曾见。”菩萨道:“你这贼猴!偷了铃,赖不曾见,等我念念《紧箍儿咒》。”那行者慌了,只得双手将铃儿送还。这正是:


  犼项金铃何人解?解铃人还问系铃人。


菩萨将铃儿套在犼项下,喝声:“快走!”你看他:四足莲花生焰焰,满身金缕迸森森。顷刻,径回南海。
  这大圣轮铁棒,打进獬豸洞,把群妖剿除干净,直至宫中,请圣宫娘娘回国。那娘娘顶礼不尽。行者寻些软草,扎了一条草龙,叫:“娘娘跨上,合着眼,莫怕。”使起神通,只听得耳内风响。没半个时辰,带进朝中,按落云头,叫:“娘娘开眼。”那皇后睁开眼看,认得是凤阁龙楼,心中欢喜,撇了草龙,与行者同登宝殿。那国王见了,急下龙床,就来扯娘娘玉手,欲诉离情。猛然跌倒在地,只叱“手疼!手疼!”八戒哈哈大笑道:“嘴脸!没福消受!一见面就蜇杀了也!”行者道:“呆子,你敢扯他扯儿么?”八戒道:“就扯扯又怎的?”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自到麒麟山三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但沾手,就害手疼。”众官听说,道:“似此怎生奈何?”旁有玉圣、银圣二宫,将君王扶起。
  却正在怆惶之际,忽听得那半空中有人叫大圣,道:“我来也!”行者抬头观看,原来是真人张紫阳。行者上前迎住,道:“紫阳真人何往?”其人直至殿前,与行者施礼道:“大圣,小仙张伯端起手。”行者答礼道:“你从何来?”真人道:“小仙三年前曾赴佛会。因打这里经过,见朱紫国王有拆凤之忧。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后日难与国王复合,是我将一件旧棕农变作一领五彩霞裳,进与妖王,叫皇后穿了装新。那皇后穿上,即生一身海刺。毒刺者,乃棕毛也。今知大圣成功,特来解脱。”即走上前,对娘娘用手一指,即脱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体如旧。真人将衣抖一抖,被在身上,向行者告辞了,遂长揖一声,腾空而去。慌得国王、后妃及大小众臣,一个个都望空礼拜。拜毕,即命大开东阁,酬谢四僧。
  那君王领众跪拜,夫妻才得重谐。正当欢宴时,行者叫师父取出战书,送与国王看了;又将观音菩萨收妖消灾之言,细述了一遍。那举国君臣内外,无不感谢称赞。唐僧道:“一则是贤王之福,二来是小徒之功。今获盛宴,足矣!足矣!就此拜别,不要误贫僧向西去也。”那国王恳留不得,遂换了关文,大排銮驾,请唐僧稳坐軿车,那君王后妃,俱捧轂推轮,相送而别。正是:


  有缘洗尽忧疑病,绝念无私心自宁。


  毕竟不知此去再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采药时刻,下手功用,无不详明且备矣。然大道须当循序而进,不得躐等而求,若火候不到而金丹难成。故此回叫学者自有为而入无为,由勉强而归自然也。
  篇首一词,言浅而意深,学者细玩。“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言大道色不离空,空不高色,无色而不见空,无空而不见色,色空无碍,有无一致。但所谓色者,非是有形之色,乃不色之色;所谓空者,非是顽空之空,乃不空之空,即真空妙有之色空也。“人能悟彻色空禅,何用丹砂炮炼?”言色空之道,即金丹之道,若人悟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刹那成佛,便同本得,一时辰内管丹成。此乃先天无形至真之宝,而非等夫炮炼五金八石,后天有质至浊之物,枉费心思者比也。“德行全修休懈,功夫苦用熬煎。”盖言金丹之道,须赖于悟,尤贵于行。顿悟之后,不妨渐修之功,是在苦力勤劳,勇猛精进,下学上达,自卑登高也。“有时行满去朝天,永住仙颜不变。”言三千功满,八百行完,道德兴隆,性命俱了,与天同寿,长生不老矣。
  “行者变痴苍蝇儿,妖精不能窥其踪迹”,是已悟得色空一致,有无不立,明邪不能加害矣。然虽不能加害,其如不能出妖之洞何哉?特以阴盛阳弱,阳在阴中,有险而止也。
  “大圣飞入后宫门首,看见金圣伏在案上,清清滴泪,隐隐声悲。”此明示《蹇》卦也。《蹇》卦卦爻图略上《坎》下《艮》,滴泪声悲,《坎》水之象。“案”者,《艮》之一奇二偶之象。伏案滴泪声悲,其为上《坎》下《艮》,《蹇》卦无疑。《蹇》者难也,阳止于险中,有难而未能出之义。然有难,当思所以解难之道,若无解之道,而真阳未可出险。故娘娘哭道:“只为金铃难解识,想思更比旧时狂。”金铃者,即真阳之灵,真灵在险而思出险,解难之义。《解》卦卦爻图略上《震》动,下《坎》险,阳气出险,动而解险之谓。然欲解真灵之险,须要先识得真灵之运用,火候之急缓,若不识而妄想强解,则真灵有昧,反招其祸,是所以“想思更比旧时征”。
  “行者闻言,到她耳根后,悄悄的叫道:‘圣宫娘娘,你休恐惧,我还是你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未曾伤命。’”是叫神合其真也。“只因自家性急,偷了金铃,出到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不期进出烟火,我慌把金铃丢了,苦战不出。”是不叫妄动而涉于假也。“恐遭毒手,故变作痴苍蝇儿,钉在门首,躲到如今”者,不识不知,炼己待时也。“你可再以夫妻之礼,哄他进来安寝,我好脱身行事,别作区处救你”者,是叫用阴阳交感之道,借假以脱真,脱真以除假也。
  阴阳交感之道,为何道?即顺其所欲之《随》道,《随》卦之象,卦爻图略上《兑》悦,下《震》动,我动而随人之悦,人悦而随我之动,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也。请妖来安寝者,即《随》之“向晦入宴息”,不妄于动,动必随时也。这个随时顺欲之道,顺中有止,乃神明默运之功,不着于色,不着于空,非色非空,即色即空。
  “不是人,不是鬼,今变作苍蝇儿”,此即悟彻色空禅也。若人悟彻色空禅,得心应手,专气致柔,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声叫声应,顺其所欲之《随》大矣。然悟的还须行的,其曰:“破除万事无过酒,只以饮酒为上。”酒为适口慰心之物,人之所欲者,顺其所欲,借假修真,则人无不入我术中矣。以上皆附耳低言之秘,金丹下手之诀。既知其诀,于是借假修真,以真化假,顺其所欲。渐次导之,假可去而真可复矣。
  “娘娘请妖王安寝,那怪满心欢喜”,顺其所欲也;“假春娇同众怪,安酒肴”,顺其所欲也;曰:“大王与娘娘今夜才递交杯酒,请各饮干,穿个双喜杯儿”,顺其所欲也;曰:“叫众侍婢会唱的唱,善舞的舞”,顺其所欲也;“娘娘与妖王,专说的夫妻话”,顺其所欲也;“娘娘一片云情雨意,哄得妖王骨软筋麻,只是不得沾身”,顺其欲所以止其欲也。因其顺而能止,假难伤真。故曰:“宝贝乃先天抟铸之物,如何得损?”独是止其假,则宜得其真,而究不能得真者何也?殊不知顺而止之之道,仅能止外来之假,而不能去内生之假。若非在切身处,下一着实落功夫,而真宝不现,未为我有。“假春桥闻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碎,轻轻放在妖王身上,吹口仙气,变作三样恶物,钻入皮肤乱咬。”是既变化外假,而又变化内假,由外达内,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内外一气,不色不空,可以借假得真矣。夫借假得真之道,乃慎独之功也。慎独之功,在能自知痛痒,识其善恶。倘能恶恶如恶恶臭,毫末必察,而隐微之尘埃,自能洗涤;好善如好好色,无处不照,而身外之牵缠,不难解脱。揭去其假,自见其真,真即在假之中,假不在真之外。故妖王解带脱衣,身上衣服;层层皆是蚤虱臭虫,不觉揭到见肉之处,而金铃现相矣。
  “妖王一则羞,二则慌,那里认得真假,即将三个铃儿,送与假春娇。”一为水,二为火,水在上,火在下,水火相济,阴阳颠倒,取《坎》填《离》之机。
  “假春娇接宝在手,理弄多时,藏在腰间。”是条理有法,还返有时,彼到而我待之,铅至而汞迎之,彼我一气,金丹有象,可以谨封牢藏,弃有为而就无为矣。其所谓“妖王低头抖衣,他将金铃藏了”者,是偷之于妖不及觉,取之于妖不提防。见之不可用,用之不可见;恍惚里相逢,杳冥中有变。其中秘密,真有不可言语形容者。
  “变了三个铃儿,递与那怪”,是真者已得,不妨与假。与假者,后天而奉天时;得真者,先天而天弗违。“先天气,后天气,得之者,常似醉。”彼不知就里之辈,失其真而收其假,郑之重之,牢固深藏,惟恐不谨者,安足语此?谓之“没福!没福!不敢奉陪”,扶煞一切矣。夫金丹之所以用假者,是以术延命之道,凡以为真者未得耳,果得其真,则假术无用。“假春娇得了手”,借假而得真;“现出本现,收了磕睡虫”,得真而去假;“把宝贝带在腰间”,“送归土釜牢封固,次入流珠斯配当”也。噫!仙翁慈悲,演《易》以明火候,直示人以千百年不传之秘密。金丹大道始终之妙用,由《剥》而《蹇》,由《蹇》而《解》,由《解》而《随》,由《随》而《复》,总以示在《剥》极之处用功以《复》阳耳。若个知音,悟的奥妙,始则由东而求西,既则由西而回东,《西游》之大道,何难完成?
  “行者使隐身法,直至门边,使解锁法,出门站下,叫:‘太岁,还找金圣娘娘来。’”即《复》卦卦爻图略“动而以顺行,是以出入无疾,朋来无咎。”金丹入口,《坤》中孕《震》,解去其假,脱出其真,根本坚固,不动不摇,由微而著,渐次可以复还本来《乾》元面目矣。“群妖见门开,即忙锁上入报。侍婢道:‘莫吆喝,大王才睡着哩!’”即《复》之“雷在地中,复,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以养微阳也。“如此者三四遍,大圣嚷闹直到天晓。”即《复》之“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三四为七、取七日之意。古人云:“混沌七日死复生,金凭侣伴调水火。”盖以服丹之后,有七日大休歇也。“行者轮棒上前打门,妖玉一觉方醒”,即“《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复,即死而复生之机。这个天地之心,非我一身所产,乃自虚无中来者,是谓外来主人公。故行者道:“我是朱紫国拜请来的外公,取圣宫娘娘回国哩!”曰:“拜请来的外公”,则非一己之阴,而不着于空也;曰:“取圣官娘娘回国”,则非身外之物,而不着于色也。色空不着,必有非色非空者在。噫!“月之圆存乎口诀,时至子妙在心传。”这个非色非空之来历,是岂诸子百家、赋性聪明、出身高贵、多览书籍者,所得私猜而知?三丰云:“顺为凡,逆为仙。”一句儿了了千千万,《千字文》有句“外受傅训”,信有然者。曰;“定是!定是!”真实不虚也。
  “行者把棒攥定,叫妖精为贤甥。又道:‘你叫我声外公,那里亏了你?’”外公者,先天所生之真阳,是谓外来主公;外甥者,后天所生之假阴,是谓外生客邪。当丹未还,主公为外,为宾、为他,客邪为内、为主、为我;及丹已还,主公为内、为主、为我,客邪为外、为宾、为他。大修行人,千方百计,幸而先天来复,则即当于此后天群阴之中,择善固执,不偏不倚,守此一点微阳,渐采渐炼,期必至于纯阳无阴之地,我命由我,不由天而后已。“普天神将皆以老称”,此实言也。
  夫金丹之道,有两段功夫,始则顺而止之,顺中用逆,借假复真以结丹;既则顺而动之,逆中行顺,依其化假以脱丹。用逆用顺,各有妙决;复真化假,各有时候。毫发之差,千里之失。妖精说出宝贝“八卦炉中久炼金,结就铃儿称至宝。”行者又说出“二三如六循环宝,我的雌来你的雄。”铃儿者,灵儿,即圣胎婴儿也。婴儿未成,须借八卦炉中真火以抟炼,所谓“三家相见结婴儿”者是也。婴儿已就,须要抱元守一以温养,所谓“十月胎圆入圣基”者是也。其曰“二三如六循环宝”,阳极当以阴接之也。最提醒人处,是“世情变了,铃儿想是棋内,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悟真》云:“鱼兔若还入手,自然忘却筌蹄。渡河筏子上天梯,到彼悉皆遗弃。”“世情变了,铃儿惧内,就不出来”,何所用雄用雌之道,于是乎昭彰矣。
  “行者将三个铃儿一齐摇起,红火青烟黄沙,一齐滚出,赛太岁在火当中,怎逃性命?”此三家相会,婴儿完全,一灵妙有,法界圆通,知雄守雌,齐一生死,点化群阴,归于无声无臭之大法门。彼世之迷徒,不群雄雌真假,予圣自雄,认假伤真,仍在大火坑中作活计者,适以自送其性命,焉能逃得性命乎?夫金丹大道,是真空事业,清净生活。若能悟得,一得永得,如甘露洒心,借假修真,以真灭假,至简至易,毫不费力。但其中有先天后天之分,阴阳真假之别,药物之老嫩,火候之止足,雌雄之妙用,结丹之时刻,脱丹之日期,其事多般,若非真师—一指明,未许修真。
  “菩萨说明金毛吼,因牧童盹睡,失于防守,咬断索子,与朱紫国王消灾,并射伤雄孔雀,雌孔雀带箭,佛因叫他折风三年,至今意满”一段故事。可知假者作祸,皆由灵童有昧;真者失散,总因自伤其明。然无假不能消灾,无真不能成道。是在借假以修真,依真以去假,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耳。“行者因妖邪要打二十棒,方叫菩萨带去”,无为之先,必须有为,所以除假也;“妖怪现了原身,菩萨要金铃,行者双手送还”,有为之后,必须无为,所以还真也。噫!这个道理,说时易,知时难,不得师指,枉自猜量。故曰:“犼项金铃何人解?解铃人还问系铃人。”“菩萨将铃儿套在犼项下”,有为无为一以贯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功完灾消,性命俱了,足生莲花,身迸金缕,露出法身,归于自在休歇之地,大丈夫之能事毕矣。
  《悟真》篇云;“此道至神至圣,忧君分薄难消。调和铅汞不终朝,早睹玄珠形兆。志士若能修炼,何妨在市居朝。功夫容易药非遥,说破人须失笑。”盖以金丹为色身至宝,人人具足,个个圆成,处圣不增,处凡不减,特要知其调和之法,火候之妙耳。若知调和之法,神明默运,半时之功,而金丹可还;若知火候之妙,则行持有准,瞬息之间,而玄珠有兆。至简至易,约而不繁。但恐无大功德,无大福分,消受不起。果有功德有福分,得遇明师,指出大药川源,火候次第,则始知“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推延款日程。”彼国王离别三年,不敢一抹;妖精摄去三年,不能沾身者,安知有此?
  噫!始而去旧装新,攒簇五行以结胎;终而抱元守一,遍体如旧以脱胎。始则有为,终则无为,大小无伤,两国俱全,紫阳《悟真》之宗旨,正在于此。若有知者,身体而力行之,何难在朱紫国大明之下,众人触目之地,施展一番,平步腾空而去也?然则夫妻重谐,须凭有作有为之妙;收妖消灾,还赖无为自在之神。神而妙,妙而神,神妙不测,内外感通,性命之道俱备,有无之法悉全,无拘无束,混俗和光,在市居朝,何能累乎?结云:“有缘洗净忧疑病,绝念无私心自宁。”岂虚语哉?
  诗曰:
  灵宝如何我得来,真中用假乘机裁。
  阴阳不悖复原本,人圣超凡脱祸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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