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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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元子刘一明解西游原旨

  

 

 

第九十一回      金平府元夜观灯    玄英洞唐僧供状



  修禅何处用工夫?马劣猿颠速剪除。
  牢捉牢拴生五彩,暂停暂住堕三途。
  若叫自在神丹漏,才放从容玉性枯。
  喜怒忧思须扫净,得玄得妙恰如无。


  却说唐僧四众,离了玉华城,一路平稳,诚所谓极乐之乡。去有五六日程途,又见一座城池。行至东关厢,见那两边市肆喧华,生意热闹。街衢中有几个闲游的浪子,见八戒嘴长,沙僧脸黑,行者眼红,都拥拥簇簇的争看,只是不敢近前来问。唐僧捏着一把汗,惟恐他们惹祸。又走过几条巷口,还不到城。忽见有一座山门,门上有“慈云寺”三字,唐僧道:“此处略过去歇歇马,打一个斋如何?”行者道:“好!好!”四众遂一齐而入。
  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和尚,对唐僧作礼道:“老师何来?”唐僧道:“弟子中华唐朝来者。”那和尚倒身下拜,慌得唐僧搀起道:“院主为何行此大礼?”那和尚合掌道:“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才见老师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当下拜。”唐僧笑道:“惶恐!惶恐!我弟子乃行脚僧,有何受用?若院主在此闲养自在,才是享福哩。”那和尚领唐僧入正殿,拜了佛像,唐僧方才招呼徒弟进来。那和尚见了行者三人,慌得叫:“爷爷呀!你那高徒如何恁般丑样?”唐僧道:“丑则虽丑,倒颇有些法力,我一路甚亏他们保护。”
  正说处,里面又走出几个和尚作礼,先见的那和尚问道:“老师中华大国,到此何为?”唐僧道:“我奉唐王圣旨,向灵山拜佛求经。适过宝方,特奔上刹,一则求问地方,二则打顿斋饭就行。”那僧人个个欢喜,又邀入方丈。方丈内又有几个与人家做斋的和尚。这先进去的又叫道:“你们都来看看中华人物。原来中华有俊的,有丑的;俊的真个难描难画,丑的却十分古怪。”那许多僧同斋主都来相见,见毕坐下。
  茶罢,唐僧问道:“贵处是何地名?”众僧道:“我这里乃天竺国外郡,金平府是也。”唐僧道:“贵府至灵山还有许远?”众僧道:“此间到都下有二千里,这是我等走过的。西去到灵山,我们未走,不知还有多少路,不敢妄对。”少时摆上斋来。斋罢,唐僧要行,却被众僧并斋主款留道:“老师宽住一二日,过了元宵,耍耍去不妨。”唐僧惊问道:“弟子在路,把光阴都错过了,不知几时是元宵佳节?”众僧笑道:“老师拜佛心重,故不以此为念。今日乃正月十三,到晚就试灯。后日十五上元,直至十八九方才谢灯。我这里人家好事,本府太守老爷爱民,各地方俱高张灯火,彻夜笙箫。还有个金灯桥,乃上古传留,至今丰盛。老爷们宽住数日,我荒山颇款待得起。”唐僧无已,遂俱住下。当晚,只听得佛殿上钟鼓喧天,乃是街坊众信人等送灯来献佛,唐僧等都出方丈来看了灯,各自归寝。次日斋罢,同步后园,闲玩一日。至晚,在本寺看了灯,又到各街上看灯游戏,到二更时,方才回转安置。
  次日,唐僧对众僧道:“弟子原有扫塔之愿,趁今日上元佳节,请院主开了塔门,让弟子了此愿心。”众僧随开了塔门。唐僧拜佛祷祝毕,即将笤扫。一层层扫毕下来,天色已晚,又都点上灯火,此夜正是十五元宵,众僧道:“老师父,我们连晚只在荒山与关厢看灯,今晚正节,进城看看金灯如何?”唐僧欣然从之,同行三人及众僧进城看灯。正是那:


  锦绣场中唱采莲,太平境内簇人烟。
  灯明月皎元宵夜,雨顺风调大有年。


此时正是金吾不禁,乱烘烘的,无数人烟。有那跳舞的,踩跷的,装鬼的,骑象的,东一攒,西一簇,看之不尽。却才到金灯桥上,唐僧与众僧近前看处,原来是三盏金灯。那灯有缸来大,上罩着玲珑剔透的两层楼阁,都是细金丝儿编成,内托着琉璃薄片,其光幌月,其油喷香。唐僧问众僧道:“此灯是甚油?怎么这等异香扑鼻?”众僧道:“老师不知。我这府后有一县,名唤旻天县。县有二百四十里,共有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府县的各项差徭犹可,惟有此大户甚是吃累,每家当一年要使二百多两银子。此油不是寻常之油,乃是酥合香油。这油每一两值价银二两,每一斤值三十二两银子。三盏灯,每缸要五百斤,三缸共一千五百斤,共该银四万八千两。还有杂项缴缠使用,将有五万余两,只点得三夜。”行者道:“这许多油,三夜何以就点得尽?”众僧道:“这缸内每缸有四十个大灯马,都是灯草扎的把,裹了丝绵约有鸡子粗细,只点过今夜,见佛爷现了身,明夜油也没了,灯就昏了。”八戒在旁笑道:“想是佛爷连油都收去了。”众僧道:“正是此说。满城内人家,自古及今,皆是这等相传。但油干了,人俱说是佛祖收了灯,自然五谷丰登。若有一年不干,却就年程荒旱,风雨不调。所以人家都要这等供献。
  正说处,只听得半空中呼呼风响,唬得些看灯的人尽皆四散。那些和尚也立不住脚,道:“老师父,回去罢,风来了,是佛爷降祥到此看灯也。”唐僧道:“怎见得是佛来看灯?”众僧道:“年年如此。不上三更,就有风来,知道是诸佛降样,所以人皆回避。”唐僧道:“我弟子原是念佛拜佛的人,今逢佳景,果有诸佛降临,就此拜拜,多少是好。”众僧连请不回。
  少时,风中果现出三位佛身近灯来了。唐僧即跑上桥顶,倒身下拜。行者认得,急忙扯起道:“师父,不好,必定是妖邪也!”说不了,见灯光昏暗,“呼”的一声,把唐僧抱起,驾云而去。噫!不知是那山那洞真妖怪,积年假佛看金灯。唬得那八戒、沙僧两边找寻。行者叫道:“兄弟,不须在此叫唤,师父乐极生悲,已被妖精摄去了。”那几个和尚害怕道:“爷爷,怎见得是妖精摄去?”行者笑道:“原来你这伙凡人累年不识,故被妖邪惑了,只说是真佛降祥,受此灯供。刚才风到处现佛身者,就是三个妖精。我师父亦不能识,上桥顶就拜。却被他弄暗灯光,将器皿盛了油,连我师父都摄去。我略走迟了些儿,所以他三个化风而遁。”沙僧道:“师兄,这般却如之何?”行者道:“不必迟疑。你两个同众回寺看守马匹行李,等老孙趁此风追赶去也。”说罢,急纵觔斗云,起在半空,闻着那腥风之气,往东北上径赶。
  赶至天晓,倏尔风息,只见一座大山,十分险峻。大圣在山崖上正自找寻,又见四个人赶着三只羊,从西坡下而来,口中一齐吆喝“开泰”。大圣仔细观看,认得是年、月、日、时四值功曹,即掣棒下崖,喝道:“你都藏头缩颈的那里走?”四值功曹慌得现了本相,施礼道:“大圣恕罪,恕罪!”行者道:“这一向不曾用着你们,都一个个懈怠了,通不来我见一见。你们怎么不暗保吾师?往那里去?”功曹道:“你师父宽了禅性,在于金平府慈云寺贪欢,所以泰极生否,乐极生悲,今被妖邪摄去。他身边有护法伽蓝保着哩。吾等恐大圣不识山径,特来传报。”行者道:“你既传报,怎么隐姓埋名,赶着三个羊儿,吆吆喝喝作甚?”功曹道:“设此三羊,以应‘开泰’之兆,唤做‘三阳开泰’,破解你师之否塞也。”行者问道;“这座山可是妖精之处?”功曹道:“正是!正是!名青龙山,内有洞名玄英洞。洞中有三个妖精:大的个名辟寒大王,第二个号辟暑大王,第三个号辟尘大王。这妖精在此有千年了,他自幼儿爱食酥合香油。当年成精到此,假妆佛像,哄了金平府官员人等设立金灯,灯油用酥合香油,他年年到正月半变佛像收油。今年见你师父,他认得是圣僧,连你师父都摄在洞内,不日要割剐你师之肉,使酥合香油煎吃哩!你快用心救援去也。”行者闻喜,喝退四功曹,转过山崖,找寻洞府。
  行未数里,只见那洞边崖下有座石屋,两扇石门半开半掩。门旁立个石竭,上有六字,却是“青龙山玄英洞”。行者不敢径入,立定步,叫声:“妖怪!快送出我师父来!”那里“呼啦”一声,大开了门,跑出一阵牛头精,呆愣愣的问道:“你是谁?敢在这里呼唤!”行者道;“我是东土大唐圣僧唐三藏之徒弟。我师在金平府观灯,被你家魔头摄来,快早送还,免汝等性命!”那些小妖急入里边报道:“祸事!”
  三个老妖正把唐僧拿在那洞中,叫小妖剥了衣裳,清水洗净,算计要细切细锉,着酥合香油煎吃。忽闻得报声“祸事”,老大着惊,问:“是何故?”小妖道:“门前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嚷着要他师父哩!”那老妖听说,心惊道:“才拿了这厮,还不曾问他个姓名来历。小的们,且把衣服与他穿了,带过来审他一番。”众妖一拥上前,把唐僧推至座前,唬得唐僧战战兢兢跪在下面,只叫“大王饶命。”三妖异口同声道:“你是那方来的和尚?怎么见佛像不躲,却冲撞我的云路?”唐僧磕头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前往大雷音寺拜佛取经的。因到金平府慈云寺打斋,蒙那寺僧留过元宵看灯。正在金灯桥上,见大王显现佛像,贫僧乃肉眼凡胎,见佛就拜,故此冲撞大王云路。”那妖道:“你那东土到此,路程甚远,一行几众,都叫甚名字?快实实供来,饶你性命!”唐僧道:“贫僧姓陈,法名玄类,又号唐三藏。我有三个徒弟,第一个是孙悟空孙行者,乃齐天大圣归正。”群妖闻得此名,着了一惊,道:“这个齐天大圣,可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唐僧道:“正是。第二个猪悟能八戒,乃天蓬元帅转世。第三个沙悟净和尚,乃卷帝大将临凡。”三个妖王听说,个个心惊,道:“早是不曾吃他。小的们,且把他将铁链锁在后面,待拿他三个徒弟来凑吃。”遂点了一群牛精,各持兵器出门,掌了号头,摇旗擂鼓。
  三妖披挂整齐,都到门外,喝道:“是谁人敢在我这里吆喝?”行者睁眼观看那三个妖精:一个使钺斧,一个使大刀,一个肩担扢挞藤。又见那七长八短的小妖,都是牛头鬼怪,各执枪棒。有三面大旗,明写有“辟寒”、“辟暑”、“辟尘”大王。行者看了,上前高叫道:“泼贼怪!认得老孙么!”那妖喝道:“你是那闹天宫的孙悟空!真个是‘闻名不曾见面,见面羞杀天神’!你原来是这等个小猴儿,敢说大语?”行者大怒道:“我把你这个偷油的油嘴贼怪!不要乱谈,快还我师父来!”赶近前,轮起就打。那三妖举三般兵器,急驾相迎。斗经百五十合,天色将晚,胜负未分。只见那辟尘大王把疙瘩藤闪一闪,跳过阵前,将旗摇了一摇,那伙牛头怪簇拥上前,把行者围在核心,各轮兵器,乱打将来。行者见事不谐,呼啦的纵云而走。那妖更不赶,径自收兵转洞。
  行者回到慈云寺内,见了八戒、沙僧、备言前事。八戒道:“那里想是酆都城鬼王弄喧。”沙僧道:“你怎知道?”八戒笑道:“哥哥说是牛头鬼怪,故知之耳。”行者道;“不是!不是!若论老孙看,那怪是三只犀牛成精的。”八戒道:“若是犀牛,拿住他锯下角来,倒值好几两银子哩!”正说处,众僧摆上晚斋吃了。行者道:“且收拾睡觉,待明日我等齐去,拿住妖王,庶可救师父也。”沙僧道:“哥哥,常言道:‘停留长智。’那妖精倘或今晚不睡,把师父害了。却如之何?不若如今就去,嚷得他措手不及,方才好救师父,少迟恐有失也。”八戒闻言,抖擞神威,道:“沙兄弟说得是,我们都趁此月光去降魔耶!”行者即吩咐寺僧:“看守行李马匹,待我等把妖精捉来,对本府刺史证其假佛,免却灯油,以苏概县小民之困,却不是好?”众僧领诺称谢,他三个遂纵云出城而去。
  毕竟不知此去胜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玉液还丹,明心见性,已足以教育英才,阐扬圣道矣。然性之尽者,即命之至,急须勇猛精进,行大丹有为之道,以了命宝,到得天人浑化,形神俱妙地位,方为极功。否则,以了性为真,自满自足,便以度人为事,轻薄招摇,惊俗骇众,难免吉中有凶,恩中生害。故此回合下回,指出修性之偏,贪闲之患,使学者自醒自悟,时刻加功,火候不差,完全大道耳。
  篇首一诗,言修道者,急速剪除顽心妄意,攒簇五行,以了大道,不可稍有停住,图自在而有漏神丹,放从容而有枯玉性,须将喜怒忧思,一概扫尽,即至得玄得妙,亦付于不知,方能臻于至玄至妙之境也。
  “唐僧四众离了玉华城,一路平顺,诚所谓极乐之乡。”修道者,幸了得玉液还丹之事,已是道路平顺,快乐自在之时,正当加鞭策马,更求向上事业,而不容少有暂停暂住者。若以了性为安身立命之大休歇处,而乃舍己从人,慈悲为念,普度群生,这便是闲游浪子。“见八戒嘴长,沙僧脸黑,行者眼红,不敢向前来问。”而未识有三家配合,五行攒簇,金液大还丹之道;不知金液大还丹,自满自足,图其快乐,虽道途平顺,终是鬼窟内生涯,造化中事业,平处即有不平,顺处即有不顺。四僧慈云寺歇马打斋,此其证耳。
  “慈云”者,慈悲普度之意,因慈悲而歇马自在,因自在而打斋贪食,丹漏性枯,焉得不在金平府,以假认真,乐极生悲,泰极生否乎?金平府为天竺国外郡,乃金液玉液平分之处,为性命之交界,识得此处,由性及命,勇猛前行,即是极乐乡;不识此处,纵容自在,延留停住,即是旻天县。旻天者,号泣之处,号泣者何也?即号泣修行者,当性地平稳之时,不知造命之学,虚度光阴,施展小慧,惑众惊愚,认外之假象,丧内之真宝,其与旻天县大户,费五万余金买油,只点三夜灯,吃累者何异?此等之辈,谓之偷油假佛则可,谓之降祥真佛则不可,岂不可泣可号乎?
  “金灯桥,三盏金灯。”即天地《否》卦,卦爻图略上《乾》下《坤》之象。《坤》三阴而虚,如桥;《乾》三阳而光,如三盏金灯。《否》者,外君子而内小人,明于外而暗于内,故有偷油之假佛。自古及今恃小慧而耗费自己资财,独取观望于外,不知收敛于内者,每每到老无成,一旦油涸灯灭,,髓竭人亡,空过一世矣。修道者,若不认的邪正好歹,以假为真,迷而不语,非特不能获福,而且有以招祸。灯光昏昧,呼的一声,被妖摄去,理所必有。此提纲所谓“元夜观灯”之旨。元夜灯,即通泰之义,观者即偷闲自在之义,偷闲自在,坐观成败,《泰》中藏《否》,为妖所摄,僧自摄之,与妖何尤?然则假佛之妖,即唐僧之变相,非唐僧之外,别有假佛之妖,自妖自摄,皆由慈云寺歇马致之。
  夫大道火候,年月日时,一刻不容间断,倘差之毫发,失之千里,故四值功曹设三羊以应开泰之兆,破解其否塞也。破者,破其否塞之由;解者,解其通泰之原。泰中有否,否中有泰,解得此泰,破得此否,则青龙山玄英洞之妖可知矣。青龙属我为性,乃我一己之性。玄英洞,即炫耀光华之谓,炫耀一己之性光,而不知他家之命宝,所以为妖。辟寒、辟暑、辟尘,成精千年,假佛偷油,要煎吃唐僧肉,以见虽能修得一己之性,而遂偷闲自在,辟寒、辟暑、辟尘,自谓佛即在是,终是精灵哄众,而非真佛降样,究与先天大道无涉。古人所谓“饶君千万劫,终是落空亡”者,即此也。唐僧供出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取经,肉眼凡胎,见佛就拜,冲撞大王云路。又供出三徒归正等语,以是知取经必到大觉之地,真佛之域,方是大休大歇之时。否则,未见真佛,略得效验,中途自弃,认假为真,入于魔口,而反大言不惭,天圣自雄,欺己欺人,则性枯丹漏,大事去矣。所供是实,非是虚谈。
  “三妖见行者叫小猴”,是不识其真;“行者骂三妖为油嘴”,是能识其假。既识其假,则知弄喧惑众者,尽是酆都城牛头鬼怪,须急以此为戒,而非可弃真从假,有废前程也。“沙僧道:‘不如就去,稍迟恐有失。’八戒道:‘趁此月色去降魔。’行者道:‘捉住妖精证其假佛,以苏小民之困。’”是盖返观内省,知前之既往者,虽不可咎,而后之将来者,犹有可原。从此下手施为,防危虑险,弃假认真,转否为泰,是不难耳。
  诗曰:
  命之未了性何恃,了性还须立命基。
  若是偷闲逞假慧,泰中必有否来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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