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追索湮没的传奇
                  ——《西游记》的成书

 


  1.真作假时假亦真
         ——从史实到传说


  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百回本《西游记》,不是一两个人的创作成果,而是历经了几百年,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最后又经过某一妙手的改定,这才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模样。那么在这之前,这本奇书经历了什么?它的庐山真面目到底如何?追溯《西游记》的成书过程,就好似在追寻一个湮没的传奇。因为《西游记》的故事是以唐代著名的玄奘法师远赴天竺(今天的印度)求取佛经这一真实历史事件衍生而来。那么这样一个原本真人实事的历史事件是怎样逐渐面目全非,成为一段传奇的呢?
  玄奘法师,俗家姓陈,他的父亲陈慧是一位学识广博的知识分子。玄奘在兄弟中排行老四,他幼时便随在净土寺出家的二哥长捷法师诵习经文,十三岁时正式出家为僧。当时佛教内部对经文的理解有很多分歧,玄奘在研习佛典,周游佛寺,拜访高僧之后,决定“西游”——前往天竺求经。他历经艰难险阻,于公元628-645年,用了十七年的时间,游历五十多国,带回佛经657部,1330卷。尽管他的行为动机极为高尚,在当时却是国家法律所不允许的,因此,他的西行带有明显的“偷渡”性质。但在他回国后却受到了唐太宗的隆重接待,唐太宗甚至希望他能还俗从政,玄奘婉言谢绝了。他又用了十九年的时间,与门徒、同行一道将带回的佛经译出了74部,1355卷。为佛教在中土的传播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伟人。他曾经根据自己的西行经历、见闻写了一部《大唐西域记》。其后他的门徒慧立、彦悰又写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翻开这部《三藏法师传》,我们就会发现,关于他西行的文字描述中已夹杂了许多神秘色彩:


    ……(法师)但苦无人相引,即于所停寺弥勒像前启请,愿得一人相引渡关。其夜,寺有胡僧达摩梦法师坐一莲华向西而去……俄有一胡人来入礼佛,逐法师行二三匝,问其姓名,云姓石字槃陀。此胡即请受戒,乃为授五戒。胡甚喜,辞还。少时赍饼果更来。法师见其明健,貌又恭肃,遂告行意。胡人许诺,言送师过五烽。……


  ……唯望骨聚马粪等渐进。顷间忽见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褐駞马之像,及旌旗槊纛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法师初睹,谓为贼众;渐近渐灭,乃知妖鬼。又闻空中声言:‘勿怖,勿怖!’由此稍安。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衣服饮食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不能复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苏息,得少睡眠。即于睡中梦一大神长数丈,执戟麾曰:“何不强行,而更卧也!”法师惊悟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徹,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苏息。……


  从摘引的这几段文字中,我们不难发现作者或有意或无意的“神化”倾向。观音菩萨、《心经》、神将、鬼火,在玄奘西行的途中,似乎都出现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真是亦真亦幻难取舍。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那样一个时代,一个人要穿越茫茫万里戈壁,尽管有坚强的意志力在支撑,同时也确是要凭着几分运气的,否则极有可能成为大漠中的一具白骨。对于孤身赴绝域的玄奘来说,困难可想而知。然而,这些艰难险阻最后都在不知不觉中渡过了。本来苦于路途不熟,心中焦虑万分,次日却意外地得到了熟知地理的胡人向导;失去水囊,人马垂危,绝望之中,忽然遇到了绿洲,绝处逢生……这一桩桩一件件奇事,对于一个佛教徒来说,唯一令人信服的解释只能说是神佛的庇佑。看到了这些,我们对以后“西游”系列故事中耳目之外的奇奇怪怪、真真假假,便容易理解了。后世民众口中、作家笔下的妖魔精怪最初无非是那些自然界的风沙雨雪的变形幻化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神化”的倾向越来越强,玄类法师其人、其事传奇色彩也越来越浓,离史实也越来越远。
  典型者如宋代李明的《太平广记》卷九十二“异僧类”六“玄奘”条(实际上是合并了唐代刘肃《大唐新语》及李冗《独异志》的两则故事):


  沙门玄奘俗姓陈,偃师县人也。幼聪慧,有操行。唐武德初,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锁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老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遂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其《多心经》至今诵之。初,奘将往西域,于灵岩寺见有松一树,奘立于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长;若吾归,即却东回,使吾弟子知之。’及去,其枝年年西指,约长数丈。一年忽东回,门人弟子曰:‘教主归矣!’乃西迎之,奘果还。至今众谓此松为摩顶松。


  这里面的两则传说,前一个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能够找到影子(详见前文),只不过授他《般若心经》的是一个遍体脓疮、衣服又脏又破的病人,但《心经》避邪的威力似比观音还强。到这里,授《心经》者已经是头上生疮,遍体脓血的老和尚了,这老和尚无疑是后来百回本中“乌巢禅师”的原型(见百回本第19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关于“摩顶松”的传说,元代杨景贤《西游记杂剧》(第5出、23出)采用了,世德堂百回本(第12回、第100回)同样也采用了。
  而南宋刘克庄那首“一笔受楞严义,三书赠大颠衣。取经烦猴行者,吟诗输鹤阿师。”(《释老六言十首》其四)更是引人遐思:这玄奘取经怎么又牵扯上什么“猴行者”了,“猴行者”何如人也?他与玄奘取经有何干系?它是从哪个石缝中蹦出来的?下面我们就说一说这个“猴行者”。

 


  2. 佛光普照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猴行者的出现,据现有材料看,最早应该是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
  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出现是《西游记》成书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此书现存宋代刻本(刘克庄的所谓“取经烦猴行者”之说,恐怕是此话本在宋代流布的一个明证),但有证据表明,它是晚唐五代寺院“俗讲”的底本①。所谓“俗讲”是当时宗教徒(有僧也有道)为了吸引世俗民众,自神其教,将一些宗教典籍、掌故以一种通俗化的方式进行传播,在当时影响极大。《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应该是这一特定背景下的产物。
  此“话本”可以说是玄奘法师西行求法故事进入文学状态之后的先驱。前面提到的玄奘本人及其弟子所作《大唐西域记》以及《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尽管有许多神异色彩,但依然未能摆脱“纪实”的束缚,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作为寺院“俗讲”的底本,虽然宗教色彩也很浓,但虚构人物、情节吸引观众已是至为明显的事实。可以确切地说,它是长篇小说《西游记》的直系血亲。
  《取经诗话》的故事框架围绕着玄奘法师西行求经展开,出现了三藏、行者乃至沙僧这些主要人物的雏形,其他如文殊、普贤、定光佛以及女儿国主等配角亦已出现。虽然这些形象要远远逊色于百回本中的对应形象,但至少已初具他们的某些性格特质。百回本中的孙行者在这里是以一个白衣秀士的面目出现的。他自称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曾“九度见黄河清”,自愿佐助法师前往西天鸡足山求取真经。这和后来“西游”故事中大圣被迫西行有明显差异。这主要决定于作品性质,《取经诗话》属于民间活本,它的诞生地——寺庙,已经为它打上了浓重的宗教烙印,宣扬佛法无边是它的首要任务。这从其中某些情节、文字可以感受得到。如“入竺国度海之处第十五”:法师一行终于至鸡足山取得真经,临行赋诗曰:


  百万程途取得经,七人扶助即回程。
  却应东土人多幸,唐朝明皇万岁膺。
  建造经函兴寺院,塑成佛像七余身。
  深沙幽暗并神众,乘此因缘处业津。
  竺国西天都是佛,孩儿周岁便通经。
  此回只少心经本,朝对龙颜别具呈。


  从“竺国西天都是佛,孩儿周岁便通经”这近乎夸张的颂扬中,可以感受到人们对西天佛国的欣羡、景仰。而下一节“转至香林寺受心经本第十六”,在讲述《心经》传授始末的过程中,更是极力渲染了佛经(《心经》)的神奇:“此经上达天宫下管地府,阴阳莫测,慎勿轻传;薄福众生,故难承受。”至于“皇王收得《般若心经》,如护眼睛,内外道场,香花迎请”的恭谨态度,也从一个侧面揭示了作品“崇佛”的宗教倾向。
  此外,从话本中“神魔”的二元对立上也可看出这一倾向性。这里边的“魔”也好,“妖”也好,还不具备“人”的秉性、特质,与百回本《西游记》“神魔皆有人情,精魁亦通世故”的境界相差甚远,它们往往只是无边佛法的映衬物。即便凶恶如白虎精、九鼍龙,在佛法面前只落得或“肚皮裂破,七孔流血”或“困龙半死,隐迹藏行。”根本不具备反抗力,远不像百回本《西游记》中魔怪的刁钻、凶残:或独立为王,或拉帮结伙,“人”味十足,它们在这里多半还只是一个符号。值得一提的是,猴行者已初具神通,曾作法带法师一行入大梵天王宫赴斋、火类坳降白虎精、九龙池伏鼍龙怪,颇有一点后世“大圣”的神威,但总体上还是相差很远。拿偷王母蟠桃一事来说,当法师怂恿他前去盗窃时,他说:“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颗,被王母捉下,左胁判八百,右胁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胁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这样的畏缩、胆小,与后世大闹天宫的壮举相去何啻霄壤。他的这一行为,只能停留在偷盗层面上,不具备鲜明的个性特征和可贵的反抗意识,这一行为的原型,可上溯到《汉武内传》中偷王母蟠桃的东方朔。猴行者的法力多数情况下是借助于大梵天王所赐金镮锡杖,大叫一声“天王救难”,便化险为夷了。他加入取经队伍的原由因为卷本的残缺,交代不是很清楚,但从后文情节还是能看出对宗教的膜拜与敬仰。三藏法师则是一个无能的角色,不仅如此,他还不像后世唐僧那样严于律己,拿偷桃一事来说,他居然是一再怂恿猴行者的“教唆犯”。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大概只能从读者审美趣味上寻找了。鲁迅先生就此解释说:“这与其说是时代,倒不如说是作者思想之不同。因为《西游记》作者是士大夫,而《取经诗话》作者是市人。士大夫论人极严,以为唐僧岂应盗人参果,所以必须将这事推到猴子身上去;而市人评论人则较宽恕,以为唐僧盗几个区区仙桃有何要紧,便不再精心作意替他隐瞒,竟放笔写上去了。”②
  下面让我们将《取经诗话》和百回本《西游记》人物、情节做一简单比较,勾勒一下发展变化的轨迹。

首先,《诗话》中猴行者的出现为我们正确认识孙悟空的形象提供了可能。本来学术界关于孙悟空形象渊源一直有争议,有“国统说”、“进口说”、“混血说”、“佛典说”等等,真可谓众说纷纭。这几种说法大都抓住了孙悟空形象的某些侧面或外在特征,自有其启发意义,但他们往往忽略了孙悟空形象的历史渊源,《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一空白,我们可从孙悟空直接上溯到猴行者,探其本源。从《诗话》中的猴行者,到《西游记杂剧》里的通天大圣、《西游记平话》中的孙行者,再到百回本中的孙悟空实是一脉相承的。“猴行者从根本上说是《诗话》作者‘杂取种种’,最后‘合成一个’的文学形象。”“是个带有浓重中国仙道气味的刚皈依佛教的东土魔怪”③。这从猴行者在《诗话》中的言行可以领会。他自称是来自“花果山紫云洞”的“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曾经九度见黄河清”,“偷过王母蟠桃”,这些特征明显带有本土道教中魔怪的意味。只是因为话本作为寺院俗讲的性质,宣扬佛法无边,所以才会在佛法的感召下,自愿佐助法师西天取经。到了杂剧中的孙行者身上则又增添了许多市民气味,显得流里流气,当然比之猴行者倒也生动了许多。至于平话中的行者,法力神通又远非前两者所能比拟,距离百回本中的“斗战胜佛”是越来越近了。沿着这样一条发展线索,我们才能对孙悟空这一特殊艺术形象的渊源作出合理的解释:它实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杂取种种”,最后终于合成了独特的“这一个”。而作为不同时代的创作者,他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受制于自身及时代的审美趣味,不断地为这一形象的发展注入丰厚的内涵。
  除猴行者之外,《取经诗话》中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形象——深沙神。《西游记》第八回,观音奉佛旨东寻取经人,在流沙河遇见因罪被贬的前天宫卷帘大将(沙僧前身)自述:“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这个水鹅毛也不能浮。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玩耍……”这一细节在《诗话》中(“入大梵天王宫第三”)被一再提及。先是行者说:“我年纪小,历过世代万千,知得法师前生两回去西天取经,途中遇害。法师曾知两回死处无?”后是入大梵天王宫赴斋,罗汉曰:“师曾两回往西天取经,为佛法末全,常被深沙神作孽,损害性命。”道出了法师前身曾两度取经,两次被深沙神所害。在第八节(题目原缺)深沙神又亲口说:“项下是和尚两度被我吃你,袋得枯骨在此。”这一情节的借鉴是非常明显的。深沙神作为沙和尚的前身,化金桥度法师过深沙,与沙和尚变法船载唐僧有异曲同工之妙。


  深沙当时哮吼,教和尚莫敬。只见红尘隐隐,白雪纷纷,良久,一时三五道火裂,深沙滚滚,雷声喊喊,遥望一道金桥,两边银线,尽是深沙神,身长三丈,将两手托定;师行七人,便从金桥上过。


  推想起来,深沙神应是无边沙漠的象征,是“流沙精”。结合前边《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法师孑然一身,九死一生,横渡荒漠的艰辛经历,出现这样一个“深沙神”似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从荒漠黄沙,到深沙神,再到八百里流沙河中的沙和尚,足可以见传说衍变的痕迹。
  百回本中,孙悟空被封为齐天大圣之后,负责看管蟠桃园,猴儿本性发作,将蟠桃偷吃一空,又因不满王母的歧视(身为齐天大圣居然不在蟠桃盛会的邀请之列),所以搅乱盛会,叛反天宫。偷桃成为导火索。《诗话》“入王母池处第十一”,猴行者向法师介绍:“此桃种一根,千年始生,三千年始见一花,万年结一子,子万年可熟。若人吃一颗,享年三千岁。”直叫人想起百回本《西游记》第五回,大圣初到蟠桃园,土地介绍:“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而《诗话》在这同一情节中不仅涉及了“蟠桃”,其实也涉及了百回本中的另一仙家至宝——人参果:


  猴行者即将金镮杖向磐石上敲三下,乃见一个孩儿,面带青色,爪似鹰鹞,开口露牙,从池中出。……又敲五下,见一孩儿面如满月,身挂绣缨。……行者放下金镮杖,叫取孩儿入手中,问和尚曰:“你吃否?”和尚闻语心惊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数下,孩儿化成一枝乳枣,当时吞入口中。后归东土唐朝,遂吐出于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参是也。


  显而易见,此处情节实是杂糅了百回本中闹天宫偷蟠桃、五庄观偷人参果两处故事原型。
  另外,明刊百回本第二十三回中,三藏一行五众团圆,黎山老母、观音菩萨、文殊、普贤搞了一个“四圣试禅心”的小测验,用温柔陷阱试探唐僧师徒西去的虔心,结果猪八戒大出其丑。第五十四回在女儿国,三藏又一次经受了色欲的考验。而在《诗话》“经过女人国处第十”,法师一行人众谒见女王,女王挽留“便只住此中,为我作个国主,也甚好一段风流事!”经过再三辞行,最后馈赠夜明珠五颗、白马一匹,方才恋恋不舍地分别,可在节末诗赋中又分明说:“此中别是一家仙,送汝前程往天竺。要识女王姓名字,便是文殊与普贤。”由此不难看出,仅在这一节中就已涵盖了百回本《西游记》两个重要章节:四圣试禅心、女儿国辞婚。当然,后者铺排得更为充实、热闹。
  以上是对两书重要人物、情节的一些粗略比较。除此之外,百回本《西游记》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心经》在《诗话》里业已出现,并且不止一次。首先是“入竺国度海之处第十五”:法师终于至鸡足山取得真经,“点检经文五千四十八卷,各各俱足;只无《多心经》本。”七人辞别之时所赋诗最后两句又一次提及:“此回只少《心经》本,朝对龙颜别具呈。”下一节“转至香林寺受心经本第十六”则用整整一节讲述《心经》传授始末。法师至香林寺止宿“忽梦神人告云:‘来日有人将《心经》本相惠,助汝回朝。”’“已时间眼润耳热,遥望正面,见祥云霭霭,瑞气盈盈;渐睹云中有一僧人,年约十五,容貌端严,手执金镮杖,袖出《多心经》,谓法师曰:‘授汝《心经》归朝,且须护惜。此经上达天宫下管地府,阴阳莫测,慎勿轻传;薄福众生,故难承受。’”“佛再告言:‘吾是定光佛,今来授汝《心经》。回到唐朝之时,委嘱皇王,令天下急造寺院,广度僧尼,兴崇佛法。今乃四月,授汝《心经》……”最后,“到陕西王长者杀妻儿处第十七”,又一次提及“皇王收得《般若心经》,如护眼睛,内外道场,香花迎请。”
  可见《多心经》在《取经诗话》中的地位不同一般普通经卷,所以才会一再拈出(《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船若心经》已具备避邪的特殊功能)。而值得注意的是,《心经》在百回本中同样具有独特作用。第十九回高老庄收得八戒之后,专门安排了“浮屠山玄奘受心经”的情节,占用了将近半章。乌巢禅师郑重其事地对三藏说:“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若遇魔障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接下来不厌其烦地全文照录。三藏在悟彻了《心经》之后“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第20回),前后加起来计有第十九回、第二十回、第三十二回、第八十五回、第九十三回先后提到了此经,可见其在书中的地位自不一般。《心经》的全称应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称之为《多心经》应视为约定俗成,但这正说明了作品本身的世俗性,其影响已远远超过正统经文。在百回本《西游记》中作者活用了“心”字大加发挥,将之视为“求放心”之“心”,从而成为全书贯穿始终的一条线索。由此可见作为百回本《西游记》的直系血亲,《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遗传基因被继承下来的实在不少。理清这种血缘关系,对我们重新认识《西游记》,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3.“热闹好看”
         ——《西游记杂剧》

 

如果说《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西游”故事发展在晚唐五代乃至两宋的标志性成果,那么到了元代,这一故事无疑又有新的变化,取经队伍的几个主要人物初步定型了。从广东博物馆所藏元代磁州窑唐僧取经瓷枕画面上看,孙悟空手执铁棒前头开路,八戒扛钯紧随其后,沙僧举着伞杖跟在唐僧的马后。人物造型基本确定,但具体故事情节是怎样的,却只有求助于文字记载了。首先,让我们看一下元杂剧、金院本(金代盛行的一种戏曲表演形式)中和“西游记”藕断丝连的一些作品。
  元代陶宗仪在他的《辍耕录》(卷25“院本名目”)中记载有:诸杂大小院本《瑶池》、《蟠桃会》;诸杂院爨《王母祝寿》;冲撞引首《净瓶儿》;和尚家门《唐三藏》。而钟嗣成《录鬼簿》则记载有吴昌龄《西天取经》(题目正名为“老回回东楼叫佛,唐三藏西天取经”)、《鬼子母揭钵记》杂剧。另据明代徐渭的《南词叙录》记载有宋元南戏《陈光蕊江流和尚》。今人王季烈所辑《孤本元明杂剧》收有元代无名氏的《二郎神醉射锁魔镜》和明抄本《二郎神锁齐天大圣》。尽管这些剧本有的散佚不全,有的难于准确判断创作年代,但从名目上看,它们都和“西游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说到这,我们不得不提到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因为它在《西游记》成书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杨景贤《西游记杂剧》大约创作在元末明初,现仅存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刊本。全剧总计六本二十四出。
  只要将每一出的题目作一浏览,我们就会清楚地知道,“西游记”故事已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了,可以说集结了前代众多民间说唱故事的精华。剧中有了唐僧出世、大闹天宫、被迫西行、收服八戒、女儿国、火焰山诸多情节。唐三藏主角地位不可动摇,孙行者一直到第九出才出场。值得注意的是取经班子基本配备齐全了:唐僧、龙马、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全部亮相。
  第一本包括《之官逢盗》《逼母弃儿》《江流认亲》《擒贼雪仇》四出。开场先由观世音阐明取经缘起(“今西天竺有大藏金经五千四十八卷,欲传东土,……如今诸佛议论,着西天毘卢伽尊者托化于中国海州弘农县陈光蕊家为子,长大出家为僧,往西天取经阐教……”),接下来是陈光蕊携同夫人殷氏去洪州赴任,船行途中,水贼刘洪将陈光蕊推下水去,殷氏为保全腹中胎儿,不得不委身从贼。产下孩儿之后,连同血书放人妆匣,任其顺水漂去。金山寺丹霞禅师收养了“江流”,赐法名玄奘。玄奘十八岁报父仇,一家团聚(陈光蕊落水被南海龙王搭救)。这四出戏都是围绕唐三藏的“出身”而设,他在戏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第二本包括《诏饯西行》、《村姑演说》、《木叉售马》、《华光署保》四出,是西行的前奏曲。三藏奉旨西行,观音将因行雨差迟按律当斩的火龙三太子化为白马,送与唐僧驮经。为保证取经顺利,观音派李天王、哪吒太子等十大保官负责一路安全工作。第三本包括《神佛降孙》、《收孙演咒》、《行者除妖》、《鬼母皈依》四出。孙行者在第九出终于姗姗出场了。一出场就自称:“一自开天辟地,两仪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费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岳鬼兵嗔。六合乾坤混扰,七冥北斗难分。八方世界有谁尊。九天难捕我,十万总魔君。小圣兄弟姊妹五人:大姊俪山老母,二妹巫枝祇圣母,大兄齐天大圣,小圣通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喜时攀藤揽葛,怒时搅海翻江。金鼎国女子我为妻,玉皇殿琼浆咱得饮,我盗了太上老君炼就金丹,九转炼得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鍮石屁眼,摆锡鸡巴。我偷得王母仙桃百颗,仙衣一套,与夫人穿着,今日作庆仙衣会也。”孙悟空这一大段话包含的信息量可够丰富的:首先,他是父母养的(不是石头缝蹦出来的),他有姊妹五个,个个不凡!他本人叫“通天大圣”,大哥叫“齐天大圣”;他十分好色,强抢了金鼎国公主为妻;还喜欢小偷小摸,先是偷饮了玉皇殿琼浆,又偷了老君金丹、王母仙桃、仙衣。此外,他还具备几个显著生理特征: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鍮石屁眼、摆锡鸡巴。(这后两个特征尤其是他炫耀的资本。)这个孙行者与此前的猴行者大大不同,猴行者对宗教有一种虔诚,孙行者身上则透出一种油滑气,或者说是流气;前者是一个宗教徒,后者更似一个市井无赖,不仅好偷而且好色。当然这些缺欠无形中使他的形象丰满了许多,可感性更强,当然似也更符合当时观众的审美趣味。
  因为孙行者犯下了一系列不可饶恕的罪行,所以李天王、哪吒父子奉御旨带风雨雷电四将及眉山七大圣率天兵围剿,结果被擒,观音下令“将这孽畜压在花果山下,待唐僧来,着他取经去便了。”
  这一过程中又透露出不少信息:孙行者住在“花果山紫云罗洞”(这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花果山紫云洞”只有一字之差,明显一脉相承)。面对众天兵,他显得有点儿底气不足,一会儿“行者做慌科”,一会儿“行者做走科”,“做斗科行者做走科”,几乎不敢正面交手。好在他会驾筋斗云,会变化(“小圣一个筋斗,去十万八千里路程,那里拿我,我上树化个焦螟虫……”),这是他的“新”本领。最后被捉拿归案,还是观音求情,压在花果山下(注意不是五行山),等待唐僧。唐僧路过此地收他为徒,观音赐法名孙悟空,唤孙行者,又给了他铁戒箍、皂直掇、戒刀。只是这个通天大圣妖气十足,不改本色,被唐僧放出来后第一反应是,“好个胖和尚,到前面吃得我一顿饱,依旧回花果山,那里来寻我。”故而观音嘱咐唐僧“你近前来,这畜生凡心不退,但欲伤你,你念紧箍咒,他头上便紧,若不告饶,须臾之间,便刺死这厮。”紧箍咒也出现了,这又是一个新的变化。
  接下来,路阻流沙河,沙和尚在这里兴妖作怪,“血人为饮肝人食”。他自述与唐僧之间的因果:“有一僧人,发愿要去西天取经,你怎么能勾过得我这流沙河去。那厮九世为僧,被我吃他九遭,九个骷髅尚在我的脖项上……”这一点与《取经诗话》中的深沙神相似,只是整个人又比深沙神复杂多了。他的前身“乃玉皇殿前卷帘大将军,带酒思凡,罚在此河推沙受罪。”倒是越来越接近百回本小说中的形象。结果孙悟空“耳朵里取出生金根”,收服了沙和尚。紧接着出现了黄风山的银额将军(虎精),占刘太公女儿为妻,行者兄弟杀妖救人。再后来,红孩儿使妖法拿去唐僧,观音与行者往问世尊佛,知红孩儿为鬼子母之子,名爱奴儿,世尊差四揭帝将红孩儿装入钵盂,鬼子母被哪吒拿住,皈依佛法。
  第四本包括《猪妖幻惑》、《海棠传耗》、《导女还裴》、《细犬擒猪》四出。讲述猪八戒的故事。猪八戒原为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潜藏在黑风洞,自号黑风大王。“生得像长项阔,蹄硬鬣刚”,是个黑猪精。他将裴公之女裴海棠摄入黑风洞中。行者藏在海棠房中,打跑黑风大王,黑风大王又捉走唐僧,行者闻知他怕二郎细犬,见观音求救。二郎奉佛旨带细犬助战,猪八戒归顺,至此取经班子全部齐备。

第五本包括《女王逼配》、《迷路问仙》、《铁扇凶威》、《水部灭火》四出,主要表现西行路上的险阻。因女儿国无男子,女王逼迫唐僧成婚,韦驮护法救驾。其后行至火焰山,只有铁扇公主的铁扇才能灭火。孙行者去借扇,一副流氓嘴脸,语言下流,惹得铁扇公主发怒,将他搧飞。最后,还是观音差雨部灭火。
  第六本包括《贫婆心印》、《参佛取经》、《送归东土》、《三藏朝元》四出。一行人众取经东归,均成正果。
  总体上看,《西游记》杂剧内容上逐渐趋于复杂化(比之《取经诗话》),人物逐渐丰满,关键人物基本都已出场,取经班子(包括唐三藏、白龙马、孙行者、沙和尚、猪八戒五众,每位都有出身介绍)初步搭成;神佛方面,主要有观音、李天王、哪吒、二郎神等;妖魔有黄风山银额将军、红孩儿、铁扇公主;经过国度主要有女儿国。师徒五众的出身已越来越接近百回本,尽管还存在一些差异。
  要说的是,《西游记》杂剧所体现出的审美情趣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大大不同。《取经诗话》重在渲染佛法无边,对宗教信徒有一种感召力。虽然因为作品缺失,猴行者加盟取经队伍原因有些疑点,但从他的一系列行动上看,应是在佛法的感召下,主动西行的。途中凡“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天王’一声,当有救用”,佛法无边表露无遗。途中的一些国度如“蛇子国”,“大蛇头高六丈,小蛇头高八尺,怒眼如灯,张牙如剑,气吐火光。”“虽此大小悬殊,且缘皆有佛性,逢人不伤,见物不害。”(“入香山寺第四”)“狮子林”麒麟、狮子“口衔香花,皆来供养。”(“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佛光普照之下,众生向善。《西游记》杂剧中这种对宗教的虔城没有了,否则绝不会让行者在《金刚经》、《心经》、《莲花经》、《楞伽经》之后又冒出一部“馒头粉汤经”。与贫婆打机锋时,居然说什么“我原有心,屁眼宽阿掉了也。”这种语言风格在严肃的以弘教为宗旨的作品中恐怕难以见到。而孙悟空的西行也完全是出于被迫,所以脱身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对唐僧感恩戴德,而是想将他美美地饱餐一顿。宗教的神圣光环在逐渐褪色,追求的是“热闹好看”的戏剧舞台效果。作品中世俗气息越来越浓,滑稽调笑意味儿越来越强烈。这里面通天大圣的形象,比之猴行者和百回本中的齐天大圣,无疑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意义。所以杨景贤《西游记》杂剧在《西游记》成书过程中具有不可低估的价值。

 


  4. 零简残篇
         ——《西游记平话》


  看罢了《西游记杂剧》,让我们再把目光投向百回本出现之前的“平话”。遗憾的是《西游记平话》在国内失传了,好在朝鲜的一部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卷下(刊刻时间大约相当于中国元朝时期)有关《西游记》的叙述及七条小注为我们勾勒了《西游记平话》的轮廓。下面拈出几条看看:


  昔释迦牟尼佛,在西天灵山雷音寺,撰成经律论三藏金经,须送东土,解度群迷。问诸菩萨往东土寻取经人去来。乃以西天去东土十万八千里之程,妖怪又多,诸众不敢轻诺。唯南海落迦山观世音菩萨,腾云驾雾,往东土去。遥见长安京兆府一道瑞气冲天,观音化作老僧入城。此时唐太宗聚天下僧尼,设无遮大会,因众僧举一高僧为坛主说法,即玄奘法师也。老僧见法师曰:‘西天释迦造经三藏,以待取经之人。’法师曰:‘既有途程,须有到时。西天虽远,我发大愿,当往取来。’老僧言讫,腾空而去。帝知观音化劳身。即敕法师往西天取经。法师奉敕,六年东还。


  今按法师往西天时,初到师陀国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几死仅免。又过棘钩洞、火焰山、薄屎洞、女人国及诸恶山险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几。此所谓刁蹶也。

  西域有花果山,山下有水帘洞,洞前有铁板桥,桥下有万丈涧,涧边有万个小洞,洞里多猴,有老猴精号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入天宫仙桃园偷蟠桃,又偷老君灵丹药,又去王母宫偷王母绣仙衣一套,来设庆仙衣会。老君王母具奏于玉帝、传宣李天王引领天兵十万及诸神将,至花果山与大圣相战失利,巡天大力鬼上告天王,举灌州灌江口神曰小圣二郎,可使拿获。天王遣太子木叉与大力鬼往请二郎神,领神兵围花果山,众猴出战,皆败,大圣被执当死,观音上请于玉帝,免死,令巨灵神押大圣前往下方去,乃于花果山石缝内纳身,下截画如来押字封着,使山神土地镇守,饥食铁丸,渴饮铜汁,待我往东土寻取经之人,经过此山,观大圣肯随往西天,则此时可放。其后唐太宗敕玄奘法师往西天取经,路经此山,见此猴精压在石缝,去其佛押出之,以为徒弟,赐法名吾空,改号为孙行者,与沙和尚及黑猪精朱八戒偕往,在路降妖去怪,救师脱难,皆是孙行者神通之力也。法师到西天受经三藏东还,法师证果栴檀佛如来,孙行者证果大力王菩萨,朱八戒证果香华会上净坛使者。


  这几条注文虽然属于转述性质,但信息量极其丰富。我们知道了《西游记平话》在情节结构上进一步发展,比起《西游记杂剧》又丰富了许多。西天路上的妖精明显增多,不仅有黑熊精、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还增加了师陀国、棘钩洞、薄屎洞等灾难。重要的是孙悟空的名号已由“通天大圣”变成了“齐天大圣”,他“闹乱天宫”的原因与《西游记杂剧》仿佛,偷蟠桃、偷金丹、偷仙衣。依然是李天王率十万天兵难以收服,灌江口小圣二郎将其擒获,观音求情,压在花果山石缝中,等待取经人。唐僧后来救他出难,赐法名吾空,与沙和尚及黑猪精朱八戒(不是“猪”八戒)同往西天,功德圆满,法师证果栴檀佛如来,行者证果大力王菩萨,朱八戒证果香华会上净坛使者。占篇幅较多的“车迟斗圣”一段,约有一千二、三百字左右。


  唐僧往西天取经去时节,到一个城子,唤做车迟国。那国正好善,恭敬佛法。国中有一个先生,唤伯眼,外名唤烧金子道人(《西游记》云:“有一个先生到车退国,吹口气,以砖瓦皆化为金,惊动国王,拜为国师,号伯眼大仙”),见国王敬佛法,便使黑心,要灭佛教,但见和尚,拿着曳车解锯,起盖三清大殿,如此定害三宝。一日先生们做罗天大醮,唐僧师徒二人,正到城里智海寺投宿,听的道人们祭星,孙行者,师傅上说之,到罗天大醮坛场上藏身,夺吃了祭星茶果,却把伯眼打了一铁棒,小先生到前面叫点灯,又打了一铁棒。伯眼道:‘这秃厮毫没道理!’便焦躁起来,到国王面前告未毕,唐僧也引徒弟去到王所,王请唐僧上殿,见大仙打罢问讯,先生也稽首回礼。先生对唐僧道:‘咱两个冤仇不小可里!’三藏道:‘贫僧是东土人,不曾认的你,有何冤仇?’大仙睁开眼道:‘你教徒弟坏了我罗天大醮,更打了我两铁棒。这的不是大仇?咱两个对君王面前斗圣。那一个输了时,强的上拜为师傅。’唐僧道:‘那般着。’伯眼道:‘起头坐静,第二柜中猜物,第三滚油洗澡,第四割头再接。’说罢,打一声钟响,各上禅床坐定,分毫不动,但动的便算输。大仙徒弟名鹿皮,拔下一根头发,变做狗蚤,唐僧耳门后咬,要动禅。孙行者是个胡孙,见那狗蚤,便拿下来磕死了。他却拔下一根毛衣,变做假行者,靠师傅立的,他走到金水河里,和将一块青泥来,大仙鼻凹里放了,变做青母蝎,脊背上咬一口,大仙叫一声,跳下床来。王道:‘唐僧得胜了。’又叫两个宫娥,抬过一个红漆柜子来,前面放下,两个猜里面有甚么。皇后暗使一个宫娥,说与先生柜中有一颗桃。孙行者变做个焦苗虫儿,飞入柜中,把桃肉都吃了,只留下桃核出来,说与师傅。王说:‘今番着唐僧先猜。’三藏说:‘是一个桃核。’皇后大笑:‘猜不着了!’大仙说:‘是一颗桃。’着将军开柜看,却是桃核,先生又输了。鹿皮对大仙说:‘咱如今烧起油锅,入去洗澡。’鹿友先脱下衣服,入锅里。国王喝彩的其间,孙行者念一声‘唵’字,山神土地神鬼都来了。行者教千里眼、顺风耳等两个鬼,油锅两边看着,先生待要出来,拿着肩膀飚在里面。鹿皮热当不的,脚踏锅边待要出来,被鬼们当住出不来,就油锅里死了。王见多时不出时:‘莫不死了么’?教将军看。将军使金钩子,搭出个烂骨头的先生。孙行者说:‘我如今入去洗澡。’脱下衣裳,打一个跟斗,跳入油中,才待洗澡,却早不见了。王说:‘将军你搭去,行者敢死了也!’将军用钩子搭去。行者变作五寸来大的胡孙,左边搭右边趓,右边搭左边去,百般搭不着。将军奏道:‘行者煎的肉都没了。’唐僧见了啼哭。行者听了跳出来,叫:‘大王有肥枣(皂)么?与我洗头。’众人喝采:‘佛家赢了也!’孙行者把他的头,先割下来,血沥沥的腔子立地,头落在地上,行者用手把头提起,接在脖项上依旧了。伯眼大仙也割下头来,待要接,行者念金头揭地、银头揭地、波罗僧揭地之后(……),变作大黑狗,把先生的头拖将去,先生变做老虎赶,行者直拖的王前飚了,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虎,只落下一个虎头。国王道:‘元来是一个虎精,不是师傅。怎生拿出他的本像?’说罢越敬佛门,赐唐僧金钱三百贯、金钵盂一个,赐行者金钱三百贯打发了。这孙行者正是了的。那伯眼大仙,那里想胡孙手里死了。古人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如果说前面几条注释还只是简略地为我们勾勒了全书基本情节,而这一段故事,却成为典型个案。相比之下,它较为详细地向我们展示了《西游记平话》某些具体情节、特点。百回本第44—46回“车迟斗圣”情节正是在此基础上加工、扩展而成。文字数量固然是增加了几倍,关键在于孙悟空调皮、促狭的性格已经初露端倪,不仅有意逗弄、戏耍对方,还很幽默地向国王要肥枣(皂)洗头。这一点在百回本中的到了大肆渲染,他先是带八戒、沙僧将三清圣像丢进毛厕,以冒牌身份享用了贡果,接下来又请三位道士喝了点“金丹圣水”(骚尿),还未正面较量,就已占尽上风。正面交锋时,“隔物猜枚”,竟然将一个小道主剃光头变成了一个小和尚,令人叹为观止。
  另,现存明代《永乐大典》残本卷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送字韵梦字类中的《梦斩任河龙》,标明引自《西游记》。和明刊百回本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比起来,除了文字详略有异之外,情节基本一致,而这段“魏征斩龙”从语意上看很有一些话本的味道,所以极有可能与《朴通事谚解》中的《西游记平话》属同一部作品。
  将这些零星材料拼凑在一起,大略可以勾勒出百回本的雏形。值得注意的是,在世德堂百回本之前和平话之间似应有一个过渡本,只是关于它的资料所知实在有限,这里不拟多说。
  综上所述,我们基本上可以为《西游记》的成书勾画一条线索:玄奘取经史实—→《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杂剧》—→《西游记平话》—→百回本之前的过渡本(已佚)。
  说到这里,作为集大成之作的百回本《西游记》已是呼之欲出了。

 


  5.伐毛洗髓 夺胎换骨
         ——百回本的出现


  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可称得上是“西游”系列作品的集大成者。比起此前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杂剧、《西游记平话》等,它已有了飞跃性发展。不论是情节结构的精巧完整,还是人物形象的生动逼真,都远远超过了同题作品。其思想意蕴的复杂、广博也是它的前辈们难以比拟的。
  首先在艺术上,它远远超越了同侪。
  论起情节结构的精巧,百回本的作者可谓煞费苦心。有人把《西游记》的结构方式称为“连缀式”或“穿珠式”(每一个情节单元都好象一粒珠子,而将这些散珠串在一起的就是那根主线)。很明显,百回本的作者将作品的主次人物进行了调整,唐僧退居二线,孙悟空走向前台。这样一来,孙悟空的经历就成了贯穿全部情节的主线:石猴出世、拜师学艺、大闹天宫、五行被压、西天取经、降妖伏魔、证果朝元。孙悟空成为全书的灵魂,他的一举一动关乎全书情节的发展、变化。
  这种单线发展的“连缀式”结构,故事发展脉络极为清晰,矛盾也更加容易集中。《西游记》前后两大块情节,被作者巧妙地运用“唐王入冥”将之连在了一起。众所周知,孙大圣闹天宫以失败告终,被如来压在了五行山下,整整五百年等待取经人的救拔。取经人将以怎样一种方式出场,这是读者极为关注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孙悟空的“再生”。《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情节较为简略,猴行者是自动加盟;《西游记杂剧》一开场就借现世音的口述说了取经缘起,没有什么悬念可言。同样,《西游记平话》在这一点上似乎也没有什么突破。到了百回本作者的手里,他巧妙地将唐僧、孙悟空的位置一换,整部作品就生发出许多新意。唐太宗因为阳寿已尽,灵魂进入阴司,判官崔珏卖人情为他延寿二十年。唐太宗还阳之后要做“水陆大会”超度亡魂,这时需要找一个学识广博、德艺双馨的有道高僧做主持人,于是唐僧姗姗出场了。这样,巧妙地用“太宗入冥”作为“粘合剂”将两块情节绾结在一起,没有一点儿生掰硬扭的痕迹。
  从观音组团开始到唐僧正式登场,这中间楔入了魏征斩龙,太宗入冥,地府还魂几个关目。这几个故事民间色彩比较浓,并且有较强的独立性,它们是怎样加入到西游故事当中的还是个谜。今天能够看到明代《永乐大典》残文,其中“梦斩泾河龙”就是作为《西游记平活》的片断出现的。敦煌变文中有《唐太宗入冥》的残卷,从中可以看到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成书前,一些西游故事的原生状态。至于这些片断是怎样前后衔接的就成为另外一个问题。
  今天百回本《西游记》将这几个独立的故事加以穿插组合作为联系“大闹天宫”与“西天取经”两段故事的过渡,实在是作者的高明处。正如清代一位评论者汪象旭所说:这一回是过接叙事之文,就象元人杂剧中的楔子,因为要引出唐僧,必先用唐王建水陆道场,要说水陆大会,必先说地府还魂,而魂游地府是由于泾河老龙告阴状,老龙之死是由于犯天条,犯天条是由于怒卜人,怒卜人由于渔樵问答。这样一个“珍珠倒卷帝”,既将传统材料加以合理利用,又令小说过渡自然顺畅。难怪有人称赞此处文心的曲折实不亚于“黄河之水九曲,泰山之岭十八盘”。
  除了结构上的调整,内容也大大丰富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妖魔不仅数量有限,法力也小得可怜,只有火类坳的白虎精和九龙池的馗头鼍龙还有点儿意思。《西游记杂剧》中则多了银额将军、红孩儿、鬼子母、铁扇公主,到了《西游记平话》中进一步发展,不仅有猛虎毒蛇之害,还先后有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作祟,除红孩儿是杂剧中原有的妖魔,其他基本上都是新增的。并且除火焰山之外,又有棘钩洞、薄屎洞,在女人国的基础上又增师陀国,规模上无疑是加大了,但比之百回本,又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在后者,艰难险阻猛增到“九九八十一难”。仅经过人间国度(包括县郡)先后就有:宝象国、乌鸡国、车迟国、西梁国(女儿国)、祭赛国、朱紫国、狮陀国、比丘国、凤仙郡、玉华县、天竺国、铜台府(其中只有女儿国、师阳国曾经见于《取经诗话》、《杂剧》、《平话》),而妖魔鬼怪不仅数量空前增多(除《西游记平活》所列之外,又有尸魔、黄袍怪、金角、银角大王,鼍龙怪、虎力、羊力、鹿力三仙,金鱼精、青牛精、蝎子精、六耳猕猴、九头虫、黄眉怪、金毛犼、白鹿怪、豹魔王、九头狮、犀牛怪等),形色各异,最重要的是,他们多半由当初《西游记平话》等作品中的自然界妖魔(风沙水火毒蛇猛兽)转化为具有社会属性的“人化”的妖魔。往往不再是孤立的单兵作战,相反,联系极其广泛。他们当中有的本身就是天宫神将下凡(如黄袍怪本是天上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有的是神佛的家奴(如金角、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的看炉童子);有的是仙家的坐骑(如狮陀国的白象、青狮分别是普贤、文殊菩萨的脚力);有的是菩萨的宠物(象通天河的灵感大王就是观音莲池中的金鱼);有的干脆是神佛的直系亲属(狮陀国的金翅大鹏雕是佛祖如来的小舅舅;黑水河鼍龙是西海龙王的外甥;无底洞的金鼻白毛老鼠精是托塔李天王的义女);还有的属于坐镇一方的地头蛇(如牛魔王,家族势力庞大)……正因为他们的社会关系空前复杂化,所以也就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魔头,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了社会人的意味儿,正所谓“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这是百回本远远高于同题作品的一个主要方面。
  当然,百回本的成功,不仅仅由于结构调整、容量增加,还值得一提的是,在对《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杂剧》、《西游记平话》等前期作品中故事素材的采用上,往往显得匠心独运。增增删删,缝缝补补,极尽变幻之能事。
  以“女儿国”为例。这一故事情节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杂剧》、《西游记平话》都有的,尽管细节上有些差异。到了百回本作者的手里,这一素材不仅被采纳,而且翻出不少新意。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过女人国处第十”),女人国国王欲招赘法师为夫,法师取经心诚,坚决不从。女王只好恋恋不舍地与之分手。可结末诗却说“要识女王姓名字,便是文殊与普贤。”明明是女人国主要招赘法师做女婿,可诗中却说女王是文殊与普贤所化,目的当然是为了试探法师取经的诚意。到了百回本中,这一故事则成功地分化为“四圣试禅心”与“女儿国”两难。“四圣试禅心”不仅是唐僧,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都有不俗的表演,尤其是猪八戒获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表现机会,好色的本性尽显无遗。
  《西游记杂剧》中同样也写到了女儿国(第17出女王逼配),偏偏女王强横得很,动辄就将唐僧抱住、捉翻,换成今天的话说:欲行非礼。要不是护法神韦驮及时出现,唐僧恐怕要晚节不保。到了百回本《西游记》中作家充分注意到女王做为一国之君的风度、涵养,所以他笔下的女儿国主不仅长得“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而且言谈举止温文尔雅。杂剧中色情狂似的凶悍一面,则妙笔一挥分给了毒敌山琵琶洞的蝎子精。本来唐僧采纳悟空的计策,眼看就摆脱了女儿国一干人的纠缠,“只见那路旁闪出一个女子,喝道:‘唐御弟,那里走!我和你耍风月去来。’呜的一声,把唐僧摄将去了,无影无踪,不知下落何处。”引出下文一系列争斗,最后还是悟空请出昴日星官才取胜。(第54回)这样既照顾了人物性格的统一、合理,又使情节波澜起伏。
  此外,作者还利用了饮河水产儿的传说,用戏剧化手法让唐僧、猪八戒误饮子母河水,心怀鬼胎,孙悟空不得不去解阳山讨落胎泉,结果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一场战斗,这场战斗其实是“三调芭蕉扇”的余波。因为看守落胎泉的如意真仙是牛魔王的弟弟,为了报侄、兄之仇,自然不肯与孙悟空善罢甘休。
  就这样,流传了几百年的传统故事,到了作者笔下稍加点染,不仅波澜起伏、情趣盎然,而且前后照应、滴水不漏。类似的还有《取经诗话》“入王母池处第十一”,在百回本中分化为偷蟠桃闹天宫与五庄观偷吃人参果两回。另外,像《西游记杂剧》中红孩儿是鬼子母之子,与铁扇公主没有任何瓜葛,到了百回本中,作者不仅将铁扇公主与鬼子母合二为一,又加进一个牛魔王。铁扇公主的性格进一步丰满起来。
  说到人物塑造,百回本最成功的一大手笔,莫过于孙悟空与猪八戒之间的“嫁接”、“移植”。百回本中孙悟空代替唐僧成为书胆,成为一个一往无前的战斗英雄。作为这样一个形象,他的身上不宜有太多污点。可是他的“前辈们”,要么委琐胆小,如《取经诗话》中的猴行者;要么太过流气,如《西游记杂剧》中的通天大圣。尤其是后者,不仅好偷而且好色,他强抢金鼎国公主为妻,为了讨好自己这位压寨夫人,居然偷了王母绣仙衣一套,搞什么庆仙衣会。言谈举止像一个流氓,在人前(尤其是女人面前)动辄炫耀自己的“鍮石屁眼,摆锡鸡巴”,极其下流。在女儿国如果不是头上的金箍发生效用,肯定再次破(色)戒。这样一个形象恐怕很难做为正面人物,隆重推出。他要取代唐僧成为第一主人公,“英雄不好色”是必然的。于是作家花费了很大一番心思,对他进行“净化”处理。对孙悟空的“净化”是和对猪八戒的“丑化”同步进行的。前面说过,取经队伍中最后加盟的是猪八戒。《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有猴行者、有深沙神(深沙神还没加入取经队伍),没猪八戒;《西游记杂剧》猪八戒出场远在沙僧之后;《西游记平活》中他的排名依然落后于沙僧。到了百回本中,猪八戒可是异军突起,风头不仅盖过沙僧,连老和尚唐僧也要逊色三分,人气指数直逼孙猴儿。这一变化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作者给这一形象动的“手术”,轻轻一转笔锋将孙悟空形象中不光彩的因素全部转嫁给了猪八戒。于是,原本好色的八戒,就更“色”了,甚至于在女人面前难以自持,一次一次在女色面前栽跟头。先是酒醉戏嫦娥,被贬下凡,搞得自己人不人猪不猪;接下来旧习难改,又是卵二姐、又是高翠兰,两番倒踏门,直至加入取经队伍,依然色心未泯,屡屡出丑,在读者的哄笑声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捞了个“饭桶菩萨”(净坛使者)的名号!
  由这几处情节、形象的增删,就不难看出这位写定者驾驭题材的能力。百回本《西游记》之所以获得空前成功,与他在人物、结构、技巧方面下的功夫是分不开的。但更为关键的是,他将自己浓烈的主体意识渗透到了作品之中。正因为有了这种强烈的主体意识,百回本《西游记》才避免了象《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那样氤氲在宗教的祥光瑞霭之中;也不再像《西游记杂剧》那样一味油滑地轻浮调笑,也不再如《西游记平话》追求“热闹好看”。相反,却在原本一个宗教故事框架中楔入了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独特思考,在滑稽谑浪的文字背后隐藏了自己的一颗“傲世之心”。虚幻的神魔世界成了真实人世的投影。由于对现实世界充满了愤懑、不平,所以不论是天宫地府、灵山胜境,还是人间国度,都隐有所指,天、地、人三界皆非净土。在他笔下玉帝昏聩、老君无能、如来护短、观音易怒;灵山之上公然索贿,地府之中串通作弊。天界如此,地府如此,人间国度更为不堪。书第八回、第九十八回曾两次借如来之口评价南赡部洲“贪淫乐祸,多杀多争”,“多欺多诈”。取经途中的比丘国王好色荒淫,妄想用小儿心肝为自己配制壮阳药;车迟国国王则一味的佞道灭僧。皇帝是不用说了,大臣们也一样。铜台府府尹偏听一面之词,严刑逼供,将原本无辜的唐僧师徒“一个个都推入辖床,扣拽了滚肚、敌脑、攀胸”痛加折辱(第97回);而凤仙郡那位贤明的郡侯治下,偏偏“一连三载遇干荒,草子不生绝五谷”,“三停饿死二停人,一停还似风中烛”。(第87回)由此不难体味作者对现实的失望之情。在嬉笑怒骂的外表下,一颗拳拳的赤子之心在流血!可以说,他的希望、他的失望都在这一部稗官之中!
  《西游记》成功了!当时、后世的无数读者皆以一种惊异的目光审视着这部不可多得的奇书。他们都在用心灵去体味,去感知,试图与创作者寻求一种心灵的交流、撞击,于是对《西游记》的主旨就有了形形色色的解说:“或云劝学,或云谈禅,或云讲道……”④明代人认为作品的主题是收束放纵之心;清代人认为是阐扬金丹之道;今天人认为是“安天医国”、“诛奸尚贤”……总之,从百回本《西游记》问世以来,这种尝试就没有停止过。其实,不同时代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标准,怀着“六经注我”的不同目的,去解读它。而《西游记》作为一部经典,它的蕴涵永远也不会被穷尽!
  至于说作者的思想究竟是倾向于佛,还是倾向于道,学术界一直有不同看法。百回本《西游记》的成书年代算起来大约在明嘉靖、万历年间,而这一时期,崇道风气极盛。据《明史》记载:邵元节、陶仲文等道流因献秘方有功,位极人臣,权倾一时。嘉靖帝佞道的直接后果是举国若狂,炼丹讨药,刮起了自上而下的“长生不老”风。《西游记》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可以说隐含着对明世宗的批判再嘲讽⑤。但它的批判矛头指向的是整个宗教神灵世界,因为这个虚幻的彼岸世界正是现实社会的倒影、折光。所以,他对佛、道二教的态度其实是一样的,可以说讽刺了佛也揶揄了道,表面上儒释道三教思想都有(所谓“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材,我保你江山永固”),他的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儒者,所以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才会不时地闪烁在小说的字里行间。

 


  6.余晖脉脉
         ——续书种种


  百回本《西游记》问世之后,很快风行一时,因为这种“驾刃游虚”“向壁虚构”的创作方法,获得了读者的极大认同。接下来,出现不少《西游记》的续书。当然这所谓续书又分几种情形:一种是模仿《西游记》笔法,选择相似的题材,偶尔借用一下前书的人物,如《南游记》、《东游记》,从书名就可以知道是模仿前者,另外孙悟空、观音等形象也在里面出现。可笑的是,《南游记》居然为孙悟空编出了一大帮儿女,尤其是那位女儿“月孛星君”,泼辣得很呢。《东游记》中孙悟空嫉恶如仇的脾气不减当年。因为八仙与龙王争斗不休,玉帝派兵擒拿,惹恼了大圣,“一棒打下,二十万天兵没其一半”。这种其实还算不上严格意义的续书。真正意义上的续书主要有这样三部:《续西游记》、《西游补》、《后西游记》。
  这三部作品都是抓住了原著的某一点进一步生发点染。
  《续西游记》一百回,作者不详(一说是明初人兰茂)。叙述唐僧师徒四人历尽艰辛到达灵山,求得真经。如来怕悟空等东返途中伤生,收缴了金箍律、钉耙、降妖杖。另派比丘、灵虚二人暗中护送,只因为悟空说出了八十八种“机心’,引来了无数妖魔骚扰,最后明心见性,邪魔自消。诠释了禅宗所谓“妄生偏,偏生魔,魔生种类”的观点。关于此书的作者及成书时间还有一些争议,有人认为此书续的并非现存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因为牵扯太多,这里不拟多说。如果从创作思想及艺术上看,不如后两本续书。
  《后西游记》四十回,作者不详。讲述唐宪宗时,因为僧俗曲解真经,不识妙理,唐半偈与小行者、猪一戒、沙弥四人为求取真解,斩妖伏魔再上灵山的故事。比之《西游记》,《后西游记》讽刺色彩同样很浓。作者恐怕也是下层不得志的文人,否则不会对无真才假文明的儒者——“文明天王”那样的深恶痛绝,称之为“文明妖精”,让他在魁星面前无处遁形;对下层腐儒也多贬损之词。
  《西游补》十六回,明末董说所作。从《西游记》第六十一回“三调芭蕉扇”之后,横切开去。写唐僧师徒离开火焰山以后,悟空去化斋,为鲭鱼精所迷,陷身青青世界,又进人古人世界、未来世界,最后被虚空主人唤醒。借幻境点出“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的主题。多用隐喻手法(鲭鱼精、青青世界都是“情”字的代名词)。最突出的是对明末社会多所讽刺,写“踏空儿”凿天,“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而从天缝中滚下来”。(第3回)用这种富有寓意的情节昭示自己眼见明王朝大厦将倾,却无力回天的绝望情绪。写行者出入“三世”(青青世界、古人世界、未来世界),历经“六梦”(“思梦”、“噩梦”“正梦”“惧梦”“青梦”“寤梦”),实则融进了自己对世事变迁、人生无常的感慨。在三部续书当中,《西游补》的成就应该说是最高的,受到的评价也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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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李时人《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时代考辨,《徐州师院学报》 1982年3期。
  ② 《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第三讲唐之传奇文。
  ③ 李时人《西游记考论》,浙江古籍出版社91年版。
  ④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七篇明之神魔小说。
  ⑤ 苏兴《〈西游记〉对明世宗的隐寓批判和嘲讽》,《西游记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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